重读《红楼梦》：为什么王夫人突然变成了泼妇

《红楼梦》读到抄检大观园那一章回，对王夫人的感觉最复杂。

王夫人当然算不上《红楼梦》里多讨喜的人物，但因我也从未以宅斗剧的视角来审视王夫人这个角色，所以我也不觉得她有多讨厌。

我对她的印象是——略显无趣，没啥情趣，对人对事对物的审美都很刻板，但处处符合封建大家庭当家主母的体面形象。

这种体面具体表现在，对上，她礼数周全，半点不肯逾矩，对下她表现得宽仁体贴，维系了大家族的那种礼仪风度。

随便挑出书中的几处描写给大家看一下。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那一回，到王夫人那里说话，贾母的小丫鬟不过是来回句话，说老太太传晚饭了，王夫人就忙携黛玉往老太太那里去。后来吃完饭，老太太见丫鬟们奉上了茶，就说了句：“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书中如何描写王夫人的反应呢？

这样写着——王夫人听了忙起身。

这种细节还有很多，总之，就是如果你想了解古代社会对一个妇人都有何种规训，在王夫人这里可以看得很全面，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按照那种标准模板来的。

那么对下呢？

王夫人照样行事很讲究，处处要体贴着大家族女子的体面。刘姥姥第一次来贾府打秋风时，她对王熙凤说，刘姥姥既来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

后来贾元春才选凤藻宫，需要采买小尼姑小道姑，其中有个带发修行的，就是妙玉了。管家林之孝家的都觉得妙玉难缠，回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妙玉的身世后，说的是：“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然后也不计较妙玉那句“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又对林之孝家的笑说：“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

再后来，到了第五十八回，因其他家都在遣散优伶，尤氏因此和王夫人商量，也要遣发大观园里学戏的那十二个女孩子，令她们的教习还把她们带走。王夫人却不太同意，她说：

“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她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妆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咱们如今损坏阴德（指的是还把她们还给教习学戏这事），而且还小器。”

最终这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就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想留下的就在贾府当丫鬟，不想留下的，就拿了银子，随自己的父母回家去。

我不喜欢王夫人，但也要承认，最初王夫人，你说她是为了贾府名声也好，又或者为了其他原因，但她的确用她的体面成全了很多人。

可是到了第七十三回，这种体面轰然坍塌。

对上，王夫人很多事情，都开始瞒着老太太处理。比如抄检大观园和撵走晴雯，都并未事先告诉贾母。

对下，更不必说。从前她话语里那种对人的尊重荡然无存，第七十三回的王夫人，形容起晴雯、芳官、四儿等人，用词之刻薄，行事之狠辣，完全就像是大观园里那些泼妇样的老管家婆子们。

她说晴雯，一连用了以下这些词句：

“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

“你天天做这轻狂样给谁看，自然明儿揭你的皮。”

“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

到了要撵走晴雯的时候，她半点慈悲心也无。命人把病得奄奄一息的晴雯从炕上拉下来，架出去，贴身的衣服撂出去，外穿的好衣服一件也不能给晴雯留。

又是怎么说四儿的呢？说她不害臊，勾引宝玉。让人把她撵出去，随便配人。

对芳官也特别狠，劈头就是一句：“唱戏的女孩子，自然就是狐狸精了。”然后让人把她领去，还要加一句，“就赏她外头自寻个女婿去罢”。这句话的刻薄比其他都更狠，是非常典型的荡妇羞辱了。一边骂别人狐狸精，一边说赏人家自行婚配，言外之意其实讽刺芳官这种人压根没人要。

处置了芳官还不算。这一次，王夫人直接把上次原本无处可去，才没领银子留在大观园里的其他唱戏的女孩子也全撵走了。

须臾之间，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风流云散，各自开始迎接悲凉动荡的命运。

我不能说她们的结局是王夫人一手造成的，那样并不公平。但何以她的态度瞬息万变，前一秒还是“唱戏的女孩子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后一秒“唱戏的女孩子嘛，自然是狐狸精”。

是王夫人之前都是装的吗？还是这次她是气过了头，被人挑唆了，因此行事过激了些。

但当后来，我把第七十三回到第七十八回又完整细致读了几遍之后，我大概明白了王夫人的体面何以坍塌了。

因为支撑着她体面的那种夯实的基础先行坍塌了。

说简单点，贾府是真的没钱了，从前王夫人的很多行为，是按照大家族的礼仪、规矩来的，她从前做那些事，和她本性是什么人并没关系，和她需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有关系。

从前的荣国府需要一个体面的王夫人。她也根本无需呈现她的底色给人看。

但是到了后面，荣国府艰难成什么样子呢？

王熙凤、贾琏、平儿私下聊天，说要请鸳鸯帮忙当掉几样老太太的东西来凑些钱；王熙凤甚至当掉了自己的金项圈，去换二百两银子。

贾母日常吃饭的规矩是，除了府里本身准备的饭菜，其他各房也要孝敬几个菜的，但是第七十五回，贾母说，这个规矩赶紧免了吧，现在大不比从前了。

连尤氏那天帮忙料理荣国府的事务，留在荣国府吃饭，因为多了一个人，厨房都预备不出来上好的细米，给尤氏添饭，添的是下人吃的粳米。鸳鸯和王夫人只能连忙解释，说这几年旱涝不收，细米都不能按时交，是一点儿富余也没有的。

再接着，王熙凤生病，要吃调经养荣丸，需要用二两上等人参，王夫人遍寻半日，焦躁的不得了，就是找不出，后来还是宝钗帮忙解了困，又用一大篇话帮王夫人兜住面子。

王熙凤也私底下和王夫人商量过，说不如趁着查赌，拿着点下人们的错，撵走一些难缠的算了，刚好趁机裁减用度。王夫人嘴上说觉得这样太委屈老太太和姑娘们。

但根据后面她的行事来看，最后她还是这么做了。

这也是她撵走晴雯、芳官、四儿等等一干人时，非要用最难听的话骂她们，寻她们错的原因。因为她要掩饰住那个最不能崩塌的体面——荣国府还是和从前一样富贵，错的是别人不知规矩。

王夫人从前不了解这些人什么性子吗？她太了解了。只是从前，荣国府的经济基础，撑得起形形色色的上层建筑，也撑得起她的体面和包容，还撑得起一些欣赏性质的东西。

而现在，荣国府撑不动了。体面这种东西不管用了，王夫人必须要用她底色里的一些东西去面对很多事情。

很多人看王夫人撵晴雯时，都会有个疑问，怎么就捏不住袭人、麝月和秋纹的错呢，是不是因为一切都是袭人在高密，包括我自己，曾经也有这样的误解。

但读的越细致，越明白，应该和袭人无关。

因为这个事情的本质不是“因为谁犯了错，王夫人要撵谁走”，而是“王夫人想撵谁走，就挑出那个人的错”。

可是，哪有一个人可以完美到不犯错的呢。袭人当然也可以在王夫人那里有错处，袭人自己都说，论理，我们几个也有孟浪之处，怎么太太竟忘了。

但袭人这种管点事的，对荣国府财务状况比较了解的，应该很快会明白，其实晴雯被撵，最重要原因是，贾府没能力供养所有丫鬟了，但又还没到彻底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王夫人只能留下那些实用性和性价比更高的丫鬟们。

其实如果大家读的够细，应该可以知道，那一次之后，荣国府走的丫鬟非常多，王夫人自己房里的丫鬟彩霞就走了。包括宝钗搬出大观园也是因为她知情识趣，已经看懂王夫人的意思。

如果贾府的经济困境再发展下去，我们一定会看到‘犯错’的丫鬟越来越多，而‘不体面’的主子也越来越多。

以前我总是会觉得，经济状况不好的时候，保护自己的方式是不断压缩自己的道德边界，但最近读《红楼梦》我会觉得，一个人再怎么压缩自我，也不可能把自己压缩成‘完人’，真正保护自己的方式，大概是有用，以及能给别人创造价值。

当你创造出来的价值高一点，经济环境好一点，那根道德大棒就离你也稍微远一点。

薛兆丰说，人性都在经济学里，大概真的如此。

做体面人其实不难的，因为你可以穿上层层叠叠的衣服去面对这个世界，哪怕风高浪急，你也无需赤膊上阵，总是好看的。

做泼妇则太难，因为你终于要直面自己的底色了。

所以，王夫人从前都是装的吗？不，她只是从前运气太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根本没机会也没必要，坦露底色给任何人，体面够用的话，谁愿意做泼妇呢。

当一个人要用“泼”去面对一段关系，一种人生的时候，那她真是山穷水尽了。

我只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活得不必动用底色，永远以‘最好的一面’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