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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二:"同文馆"的四十年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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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使得中国人的内心,有一种宏大的东西在发生。 沉寂千年的中国思想史,又有了一次新的“王者归来”。

“京师同文馆”的开设

咸丰十年十二月三日(一八六一年一月十三日),恭亲王奕、桂良、文祥上疏,提出拯救清朝的《章程六条》。这“六条”是:一,北京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统筹与欧洲国家的外交;二,在上海、天津任命南北洋“通商大臣”,定点处理第一线的洋务;三,各地添设“关税”,意味着多个省份有了对外贸易的自主权;四,各省“将军督抚”可以“办理外国事务”,地方有部分的外交权 ;五,开设“同文馆”;六,各地商情和外国新闻“按月咨报总理”,以便中央了解外洋形势。“六条”的实施,确确实实开始了“洋务运动”。为了应付洋人,京城里陆陆续续有人说“洋话”了。


“京师不得说夷话”!围绕着“洋务运动”,特别是要不要落实章程第五条,开设“京师同文馆”,赞同者少,反对者多。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说洋文丢不丢人?不得已和洋人打交道,就让那些广东人、上海人去说洋文好了。同治元年七月二十五日(一八六二年八月二十日)奕訢等人不顾周围人们的憎恶,上奏《同文馆章程》六条。得到西太后的批准后,“同文馆”开始兴办。但是,谤议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这个早已被叱骂为“鬼子六”的“洋务派”。以大学士倭仁为首,反对舆论甚嚣尘上。一八六七年,奕訢头痛地说:“自倭仁倡议以来,京师各省士大夫聚党私议,约法阻拦。甚且以无稽谣言煽惑人心,臣衙门遂无复有投考者。”反对说“洋话”的舆论,弄得开张好几年的同文馆招生都困难,门庭冷落,令奕訢很丢面子。奕訢说的“无稽谣言”,是一条京城“段子”:一八六七年北京春季大旱,瘟疫流行;六月十日沙尘暴,大白天的紫禁城两个时辰内里昏暗如黑夜。居然,有一位谏议大夫杨廷熙乘机上疏说:“天象之变,必因时政之失。京师中街谈巷议,皆以为同文馆之设,强词夺理,师敌忘仇,御夷失策所致。”杨御史把北京的沙尘暴,怪罪于奕訢等人在朝廷招人说“洋话”,真的很“无稽”。

“京师同文馆”的行政级别很高,直属“总理衙门”,一应经费都由恭亲王奕拨出,校址设在东城东堂子胡同,就在总理衙门的后面,衙门官员常来串门,时时照拂。说起来,“总理衙门”是“洋务运动”的中枢机构,权能“位居六部之首”,但是几十年里它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衙门”,决策和理政为主,操办和治事为辅。真正由总理衙门一手操办的实际事务只有直隶地区“一文一武”两项事业。“武”是新编一支西式装备的北京卫戍部队“神机营”;“文”就是开设“京师同文馆”。“京师同文馆”的馆址据说原是蒙古大学士赛尚阿(?-一八七五)的府邸,是一大片的四合院。后来担任“同文馆总教习”的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在他的《同文馆记》中说:教室、图书馆、学生宿舍,“整个看来,恰像一座兵房,或是一所营幕。”从奕的初衷来看,“同文馆”和“神机营”具有同等地位,是“总理衙门”直属的文武两将。他指望着同文馆培养出一大批“子弟兵”来,满口洋文,伶牙俐齿,锋芒毕露,在外交场上充当“以夷制夷”的将士。


同文馆既是清代洋务运动的组成部分,也是近代中国学校体制、选拔制度和知识体系的重大革新。清朝走到了十九世纪下半叶,“洋文”已经不止是“洋泾浜”两岸“刚白度”(买办)们的语言,它们已经对中国传统文化构成了全面冲击。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可以帮助理解后来发生的各项冲突。起初,按照一八六二年奕设计的原始蓝图,同文馆只是一所单科性的“外语学院”。同文馆里设立 “法文馆”、“英文馆”,早在康熙年间设立的“俄文馆”也并了进来。后来,考虑到德国势力东来,一八七一年增加了“布文馆”(普鲁士文,即德文);鉴于日本在明治维新后的崛起,一八九七年又增加了“东文馆”(日文)。这样,英、法、俄、德、日文,京师同文馆总共设有五个外文系。一八六六年,京师同文馆施行了另一项重要改革。奕上疏,申请增加“天文馆”、“算学馆”等系科,教授数学、物理、化学、医学等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这一举措,具有革命性,实质是把同文馆从单科性的“外语学院”,升级为综合性的“文理学院”。在洋务派看来,这应该是循序渐进、顺理成章地引进“西学”的另一步。往下推进,同文馆还应该成为介绍西方法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综合性大学”。但是,这“另一步”便引起保守势力的极大反弹。

总理衙门在一八六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的奏折中提出,“现拟添设一馆,招取满汉举人及恩、拔、岁、副、优贡,汉文业已通顺,年在二十以外者,取具同乡京官印结或本旗图片,赴臣衙门考试。”争议在于新添设的“天文算学馆”,拟定要在科举制名下的秀才、举人中招生,在科举“正途”外,别出一途,与旧学制争夺生源。在传统人士看来,奕訢推进同文馆事业,着实是“捞过界”了。不考“八股”考“西学”,首先反对的是内阁六部、翰林院、国子监等高级官员。文官都是靠八股文吃饭的,每次都借着科举考试的机会,在京城和各地巡回,充当考官。被地方逢迎招待,威风神气不用说,还能超拔自己喜欢的学生,结为私党,贪墨者还作弊收受贿赂。同文馆鼓励“正途”出身的学生学“西学”,另为一科,无疑是挖科举制的墙脚,触动了既得利益集团。

稍稍透视一下就可以发现:“学不学洋文”的“中西”之争下面,藏着一个“改不改科举”的“古今”之争。奕声张“西学话语权”,争取更多的朝廷行政实权。反对派领袖倭仁,维护传统的“理学话语权”,代表了一大批京官的既得利益。毕竟大家都是靠讲“四书”吃饭的,谁也不愿意费劲去学那聱牙的“洋文”,更不愿为此丧失权力。那位指责京城人士说洋话,得罪上帝,降了灾异的杨廷熙,说到他不愿学“西学”时态度很坦率:“西学”这件事,“疆臣行之则可,皇上行之则不可;兵弁少年子弟学之犹可,科甲官员学之断不可”。他是说,“西学”可以在地方上搞,“洋话”可以到上海、广州的洋场去说,无知无识的武夫子弟也可以学点西方知识,唯独北京的官员,以及预备来朝廷做官的秀才、举人,断断不能学“西学”!可见围绕同文馆发生的中西“语言”之争,其实是朝廷内部的新旧“话语权”之争。它牵连出深一层次的科举制“合法性”之争,而落实为洋务派和保守派的“利益”之争。


保守派反对同文馆理由之一,是认为英文、法文都是“敌人的语言”,国人说“洋文”者,类同“汉奸”。这种孩子气的简单逻辑,在大学士倭仁的上疏中是这样表述的:“夷人吾仇也,咸丰十年称兵犯顺,凭凌我畿甸,震惊我宗社,焚毁我园囿,戮害我臣民,此我朝二百年未有之辱,学士大夫无不痛心疾首,饮恨至今。朝廷亦不得已而与之和耳,能一日忘此仇耻乎?”倭仁的这种态度,表面上是保持“气节”:“洋话”不说,“夷人”不用,“西学”不习。但是,果然如此这般,那同治年间的中国人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作为呢?难道真的是“《孝经》可以退兵”、“《论语》可以治河”吗?这种态度,显然是“理学家”的意气用事,于事无补。倭仁可能患了“战败综合症”,也可能是在传统“夷夏观”主导下犯了意识形态“虚妄症”。但是最可能的还是他“理学家”的地位受冲击,既得利益受损害后的心理变态的反应。倭仁连久已流行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说法也不承认,历史学家历来指责他为“顽固派”,真的不错。

无奈是清朝士大夫倘是不通“洋文”,“中兴”便寸步难行。清朝的“自强运动”,正是从开设同文馆,学习“洋话”开始的,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倭仁以下的顽固派也知道“西学”不能不讲。但是,他们居然有一种假设,“西学”可以由外省的俗人去讲,京城的士夫、官宦和皇帝千万不能讲。这种抵制“西学”的态度,居然又在北京流行了三十年。晚至一八九一年,亲政后的光绪皇帝,想推动处于僵局中的“变法”,不得不自己带头学英语,在北京和朝廷推广“西学”。光绪皇帝的英文老师,正是同文馆的毕业生张德彝、沈铎。“中国皇帝学英语”,是当年伦敦、纽约的热门新闻,传为国际美谈,可惜太晚了。

“京师同文馆”与“上海广方言馆”之消长

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社会发展,依然延续着明清以来“地方先导”的态势,众多领域内的变革都是由地方精英人物推动的。以“京师同文馆”(一八六二)和“上海广方言馆”(一八六三)、“广州同文馆”(一八六三)的经验为例,在最应该由清廷领导的全国文化、教育的现代化运动中,朝廷高官也是处境尴尬,远不及地方精英动作灵活,资源丰富。身居中枢的总理衙门大臣们,本该像邻国日本的内阁大臣那样强有力地介入全民族的“现代化”运动,然而事实上他们在引导全国新式事业的发展中无能为力,常常落在地方的后面。从几十年的办学效果看,“京师同文馆”远远不及“上海广方言馆”和“广州同文馆”。

在兴办同文馆同时,上海广方言馆在李鸿章、冯桂芬等人的主持下,发展比较健康。冯桂芬是六十年代上海的洋场内外最重要的地方人物之一。他是老资格的苏州籍进士,道光二十年(一八四O)高中榜眼,点为翰林。太平天国时期辞了京官,和曾国藩、李鸿章一样,回乡组织团练。兵败后流寓上海,和“洋枪队”一起“会防”江苏。事实上,正是冯桂芬向李鸿章、奕等建议开设同文馆。他在《校庐抗议·采西学议》(一八六一)中提出:“今欲采西学,宜于广东、上海设一翻译公所,选近郡十五岁以下聪颖文童,倍其禀饩,住院肄业,聘西人课以诸国语言文字。”当京师同文馆设立后,冯桂芬马上提出要办“上海同文馆”、“广州同文馆”。他在《校庐抗议·上海设立同文馆议》(一八六二)中说:“通商纲领虽在总理衙门,而中外交涉事件则二海口尤多,势不能以八旗学习之人兼顾海口,惟有多途以招之,因地以求之,取资既广,人才斯出。愚以为莫如推广同文馆之法,令上海、广州仿照办理,各为一馆。”冯桂芬申辩说:“总理衙门”固然是中枢,握纲领,但是具体经办的涉外事务多在上海和广州。只有在上海、广州兴办同文馆,招收愿意学习“洋文”的汉人子弟入学,变法才有希望。

顽固的清廷需要开放的地方来推动,奕在开设同文馆之初已经认识到这格局,在上海、天津分设南、北洋大臣,便是一计。听从冯桂芬等人的建议,奕訢一开始就从南方调用人才。他在一八六二年上疏中提出:“闻广东、上海商人,有专习英、法、美三国文字语言之人,请饬各省督抚挑选诚实可靠者,每省各派二人,共派四人,携带各国书籍来京……。”从师资,到教材,到教学方法,北京的外语教育都要仰仗地方。广州是“粤海关”老通商口岸,“十三行”周围,穗、港、澳中外势力盘根错节,关系密切。上海则是一八四三年以后新开辟的商埠,经过二十年的高速发展,洋场规制超越了广州,成为对外贸易中心。费正清等人在他们编定的《赫德日记》中说:“到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上海的《北华捷报》就声称:‘对外贸易的心脏是上海,其他口岸只是血管而已。’”洋行、银行、公司之外,一八六○年代的上海,新式文化事业已经形成规模。中外文人一起办报纸、开书局、设医院、建学校,合作合资,非常普遍。“中外熙洽”的气氛已经先在上海等口岸城市形成,“华洋杂处”的格局在上海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奕訢向南方寻求各类“涉外人才”,确实算是“识时务”之举。

一九○一年张之洞制定“壬寅学制”时,京师同文馆被改名为“译学馆”,按《学堂章程》并入“京师大学堂”。京师同文馆本来应该自己发展为“皇家大学”,成为全国教育改革的垂范。但是,四十年办学,同文馆连最基本的外语教学也没有搞好,除了做了一点“西学”翻译普及工作外,在新式人才的培养上证明是完全失败的。一八七一年,在京师同文馆法文馆里学了九年的庆常,随崇厚出使到法国,不能作任何翻译工作。结果还是在法国滞留多年,专门请了老师,才慢慢学会法文。还有一位德文馆学生荫昌,读了五年德文,光绪三年随刘鸿锡出使,以“三等翻译官”被派往德国,结果连日常德文都不能对付,被降为“四等”。光绪十年许景澄出使,荫昌又被派去柏林,德文还是不行。京师同文馆英文馆首届十名学生中,只有张德彝一人的英语堪用。

从成才学生统计分析,京师同文馆远远不及上海广方言馆。清末比较有名的外交家,大多出自上海。汪凤藻,江苏元和人,上海广方言馆首届四十名学生之一。在学期间,汪凤藻英语轻松过关,并开始跟随“外教”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研习“西学”。就在北京激烈争论是否要开设“天文算学馆”的时候,汪凤藻等人已经掌握了“几何”、“微积分”,并开始为“江南制造局译学馆”翻译作品。一八六七年,京师同文馆的“算学馆”好不容易招了三十名“八旗子弟”来学“西学”,因为资质太差,半年内不得不辞去二十名纨绔学生。总理衙门紧急徵召上海广方言馆和广东同文馆高材生填补缺额。汪凤藻等四名上海同学,六名广州同学北上京城,支援清廷办学。汪凤藻在京师同文馆的纨绔学风中,出污泥而不染,脱颖而出。一八八二年中为举人,次年进士及第,随又点为翰林,兼了“西学”与“正途”,帮助奕訢实现了同文馆理想。一八八七年,汪凤藻随苏州同乡,状元洪钧出使俄德奥三国,任二等参赞;一八九二年,接替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出使日本。光绪年间,全国找不出第二个像汪凤藻这样既懂洋文、又有功名的“复合型人才”。很多高官都想延揽这个名声在外、一生并不得志的汪凤藻,一九○二年曾被盛宣怀任命为上海南洋公学的“总办”(校长);一九○二年张之洞举荐他担任京师大学堂“格致科监督”(理学院长)。

把地方学校的学生“咨送”、“保送”清廷,艰难地维持着“京师同文馆”的教学。粹取苏精所著《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中的资料,编成一份上海广方言馆的校友名录,读者自可发现京师同文馆的有限业绩,还都靠地方同文馆的人力资源。杨兆,浙江吴兴人,幼年即随在上海广方言馆教习中文的胞哥在校学习,为首届学生之一。一八七一年,他被第二批保送到北京,支援京师同文馆。在馆中,他年龄最小,成绩最好。一九○二年出使比利时,是同文馆学生中继汪凤藻之后的第二个“出使大臣”。吴宗濂,江苏嘉定人,一八七六年入馆学法文。一八七九年保送京师同文馆,一八八八年起任翻译官,出使欧洲各国。一九O九年,吴宗濂被任命为出使意大利大臣。胡惟德,浙江吴兴人,一八七六年入上海广方言馆算学馆,兼修法文、英文。一八八九年随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曾列入张之洞的举荐大名单,并在一九一一年出任袁世凯内阁的外务大臣。刘式训,江苏南汇人,一八七九年入馆学法文,一八九O年保送京师同文馆。随使欧洲,才能为许景澄、孙宝琦等出使大臣欣赏,后担任首任巴西出使大臣。一九一六年,担任外交部次长(副部长)。陆徵祥,江苏上海人,一八八三年入上海广方言馆,一八九一年保送京师同文馆,第二年就受到许景澄的赏识,年方弱冠,便出使欧洲。在任期间,积极推进外交领域的改革,称为中国第一代“职业外交家”。一九一一年在唐绍仪内阁中任外交总长,后更担任国务总理。颜惠庆,江苏上海人,一八九五年之前在上海广方言馆学习。此后留学美国弗吉尼亚大学,一九OO年回国,赐为“译科进士”,并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一九一二年开始,出任驻德公使、外交总长、内务总长等职,一九二二年任国务总理。张君劢,江苏宝山人,一八九九年入上海广方言馆。一九O三年转入震旦大学学习,一九O六年又赴日本早稻田大学,此间追随梁启超,从事宪政运动。一九一八年更留学德国,学习西方哲学。回国后一直活跃在思想文化论战的第一线,成为二十世纪有很大影响的哲学家。

在清末民初混乱的政局中,踏上官场的途径有很多条。有“捐纳”,出钱买官;有“恩荫”,靠祖上的功德;有进“幕府”,等幕主的举荐;有“领军”作战,以军功论赏封侯;当然,还有越走越细,穷途末路的的“科举”道路。但是,无论是从“官宦正途”,还是从“旁门左道”上来的满朝文武,都止步于外交部。外交部的位置,越来越多地留给了“职业外交家”。在中西方文化悬殊的时代,外交官在所有的官员中最具有“职业性”。懂得外语,知晓礼仪,具有“西学”知识,了解“国际公法”,这些“职业”要求,都使得传统精英和基层武将不能够轻易染指外交部。清末民初的外交舞台上,上海广方言馆出身的江浙籍学生通过总理衙门的选拔,日益为北京朝廷所用。从上海出来的外交家,覆盖了清末民初,乃至往后的外交界。江浙上海人办外交,一直是中国官场的突出现象。原因就在于士大夫、官僚、军阀统吃的腐败官场,“外交部”是唯一提倡和落实“职业化”的部门。清朝的各部官制,如果都能够像外交部那样多多引进南方专业人士,施行“职业化”改革,多用“洋进士”、“留学生”,会有助于在北京形成一个“新派”的专业人士集团,至少可以在行政过程中稍稍阻拦政客、军阀们的倒行逆施,这确实就是当时中外舆论的共识与敦请。

语言、身份和认同

齐如山(一八七五-一九六二)先生是京师同文馆的晚期学生,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描写了当时北京人厌恶学外语的风气,说:“(同文)馆是成立了,但招不到学生。因为风气未开,无人肯入。大家以为学了洋文,便是降了外国。……学生入了同文馆以后,亲戚朋友对于本人,因为他是小孩,还没有什么鄙视,对于学生们的家庭,可就大瞧不起了。说他堕落,有许多人便同他们断绝亲戚关系,断绝来往,甚而至于人家很好的儿媳妇,因她家中弟弟入了同文馆,便一家瞧不起这个媳妇,而且因之便受了公婆之气。”京城一般人家的风气真的这样认为:会说“洋文”和信了“洋教”一样,他们都不是中国人了。用当代政治学的观点看,当时的北京人是把“语言”(Languages)看作是集体认同(Collective Identity)重要指标,一说“洋文”,便是“洋人”。齐如山提示的“集体认同”,给人的压力一定相当大,以至于奕等人不得不一度表示说,同文馆是可以停办的:“俟军务肃清,外国事务较简,即行裁撤。”“俟八旗学习之人于文字语言悉能通晓,即行停止。”

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群体中,群体需要自己的“认同”。“种族”(Race)、“民族”(Nation)、“族群”(Ethnicity)、“宗教”(Religion)、“性别”(Gender)、“性征”(Sexuality)上的种种特征,都会把一个特定的群体凝聚起来,形成“集体认同”。“语言”能够形成“认同”,有些群体是把“语言”看作最重要的“集体认同”的。犹太人顽强地把希伯来语作为保存自己民族文化特征的载体,法国人热爱自己的法语文化传统,加拿大魁北克人民为了保持自己的法文传统不惜闹独立,都属于这层关系。在意识到自己的“认同”受到外来威胁的时候,保持自己的语言和文化特征,算是合理的行为。但是,倭仁等人在京师同文馆事件上表现出来的“语言抗拒”,并不是一种合理的“文化认同”,而是拒绝对话和交流,因袭过去歧视“蛮夷”而来的非理性行为。

清朝除了维持澳门、广州地方的“通商贸易”外,朝廷一直拒绝与葡萄牙、荷兰、英国等“大西洋”国家面对面地交往。北京不让外国人逗留和居住,嫌他们“夷性犬羊”、“好利蛮横”。“鸦片战争”后的“五口通商”,在清朝人的心理上,也还是“赐”西洋人通商贸易,给牟利的商人们一条活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面对闯了进来的欧洲列强,还有镇压不住的太平天国,西太后和恭亲王奕不得不开始改革。新设总理衙门,开办同文馆,一个原先是用后背对着世界的老人,扳转了一百八十度,正面朝向咄咄逼人的列强,开始了与世界的对话。无论如何,原先独处的中国人需要和其他民族交流,历来孤傲的中国人更需要倾听别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中国人开始学习外语,是一种“跨文化交流”的理性行为。

倭仁(一八○四-一八七一),蒙古正红旗人,和曾国藩等人都拜在理学家唐鉴的门下。一八六二年任工部尚书,后升任文渊阁大学士,为同治皇帝经筵讲师,俨然是意识形态的“国师”。从他们一群人在一八六七年激烈辩论中熟练使用的话语来看,反对开设同文馆的根据在“理学”。倭仁的学生,御史张盛藻上疏:“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天文算法”是精神污染物,清朝不得已要利用,但绝不能向处于主流地位的“文儒近臣”浸染。二百多年来,清朝中央集权制度体系主要是两大支柱:一是“理学”意识形态;二是满、蒙、汉八旗军队。“八旗”崩塌后,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理学”了。文官的“智勇”,不过玩弄意识形态,他们是靠旧“话语”来保持昔日的“权力”。

思想史家常常指倭仁是“顽固派”,其实,经历了一八六一年屈辱的“城下之盟”,倭仁并不真的认为能够“以礼克兵”,打退洋人。领教过西方科学技术的厉害,他也不得不承认欧洲人的“船坚炮利”。他坚持“理学”教条的基本动因,初不在于“抵制西方”,实在是要“防备曾李”,这一点要仔细分析才能透视。他在同治六年二月十五日的奏折中说:“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这种话暗藏杀机,是说给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听的。同治年间的北京官场,都知道曾国藩统军荐人,用足了“权谋”;还有,李鸿章在上海,正大量引进西方“技艺”。他们和洋人合作,心里想什么,是否会“皇袍加身”,“取而代之”当皇帝,朝廷也没有把握。倭仁眼看昔日曾经的“门下行走”曾、左、李在南方“洋务”事业中渐渐坐大,并开始侵夺朝廷权力,心有不甘。朝官别无长物,只有传统的意识形态!倭仁反对同文馆的“西学”教学,坚持“理学”教条,其实是想通过垄断意识形态的解释权,继续把持“话语权”,占据权力要津。权力斗争,不是用公开坦率的方式来进行,而是羞羞答答地用“仁义道德”的“学问”来遮掩,这种迂曲行为,当然是既愚蠢又虚伪。

恭亲王奕的绰号是“鬼子六”,被认为鬼点子很多。《翁同龢日记》在同治六年二月十三日记录了北京人为同文馆事给他拟的一副对联:“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还有两副对联讽刺奕的同文馆是引诱儒生,为鬼子门徒:“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孔门弟子,鬼谷先生。”奕訢确实“鬼计多端”,他过人的精明在于在谈判中已经摸到洋人愿意维持清朝统治的底牌,也料定曾国藩、李鸿章等汉人将领并不敢当皇帝,更能够看穿倭仁等人放出来的是意识形态“话语”假象。面对种种纠纷,他和总理衙门诸大臣能够做的就是“不争论”,认准清朝发展和稳定的硬道理,用利益的方式谈利益。他自知总理衙门“位居六部之首”,权倾一时,又推行着有争议的“洋务”,必然招致旧臣的反对。他的出招方式是“请君入瓮”。不和你争论,让你来衙门当大臣,分权给你,自然不再反对。曾经激烈反对“洋务”的毛昶熙、沈桂芬进入总理衙门之后,都成为奕的坚定支持者。在同文馆见习了中国宫廷政治的丁韪良总教习,佩服地说:“(奕訢)奏请皇帝给他的反对者在衙门中安排位置。亲王知道,反对者一旦入了衙门,不久就会发现,亲王的政策才是应付外国的唯一可行办法。”

针对倭仁的“理学”声张,奕也试过“请君入瓮”之计。他曾经请倭仁加入总理衙门,遭到拒绝。一八六七年四月二十三日,奕訢有奏折,要皇上“请择地另设一馆,由倭仁督饬,以观厥成”。奕的想法是,既然倭仁反对“奉夷为师”,那就请他负责办一所自己的“天文算学馆”。倭仁语塞,表面接受后,背后玩了一个小伎俩。他在一次骑马的时候,故意跌下马来,“中途故坠马,遂以足疾请假”。奕知道倭仁的秉性,既不深究,也不勉强,争议从此搁置。故事被《清朝野史大观》记录下来,颇能说明倭仁“理学”家的伪善人格。

“鬼子六”奕訢是清朝贵胄中的功利之人,确实并不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他开设“同文馆”,教习西洋语言文字和学问,立意并非是为了消弥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增加不同民族之间的沟通,而是为了挽救清朝的统治危机。同治年间,只有在上海从事文化翻译活动的王韬等少数人,具有了初步的“全球化”意识,比较超越地把“西学”看作是人类精神融通的工具。王韬意识到“六合将混为一”,并且在他的《原道》中主张用“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方式来实现地球(“六合”)范围内的“大同”。作为一个在危难之际出面拯救清朝的皇亲大臣,奕自然也是把欧洲语言看作是一种“权力话语”。和顽固派不同的是,奕积极而正面地肯定“洋话”可以用作清朝的统治工具,而不只是一种威胁。

“语言”的初级功能,当然是用来生存的利益工具。在上海,在广州,一批掌握了“洋泾浜英语”的“通事”、“刚白度”们,利用中外贸易,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引起士大夫阶层的羡慕。冯桂芬在《校庐抗议·采西学议》中愤愤地说:“今之习于夷者曰‘通事’,其人率皆市井佻达游闲,不耻乡里,无所得衣食者始为之。”李鸿章在他著名奏稿(一八六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中惊呼,“四民”之外,有一个“新阶级”在产生:“查上海通事一途获利最厚,于士农工商之外别成一业。”对十九世纪沿海“买办”来说,外语自然用来达到个人的功利目的。对同治时期总理衙门的官员来说,推广外语则有民族的功利目的。中国需要参与“商战”,加入全球竞争,谋得自己的利益,否则就会被“列强”淘汰。功利目的太强烈。不同语言中的文化内涵就会被忽视,“跨文化”的语言交流就会迷失其根本宗旨。

非常遗憾的是,唯一在朝廷倡导学习西方语言的京师同文馆,也是一家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机构。奕完全是从功利主义的立场看待西方“语言”,他不相信欧洲语言中也包含有高尚的精神文明,认为充其量有一些“天文历算”的“奇技淫巧”。他考虑的并不是“洋话”会冲击中国人的文化“认同”,使中国人不像“中国人”。相反,奕敏锐地感觉到并为此焦虑的是:如果满族人不去掌握法语、英语,全部让那些在上海、广州的汉人掌握了外语,占据了中外交涉的要津,清朝统治者就会进一步丧失其政治优势,眼看汉人在更大范围内的攫取更多的权力。因此订立的《同文馆章程》第一条就规定:“应由八旗满、蒙、汉闲散内,择其资质聪慧,年在十五岁上下者,每旗各保送二三名。”奕訢希望“八旗子弟”能够熟练掌握外语,将来控制“洋务”利薮。在这一层面上,奕訢考虑的是如何用一种新进的“强势语言”来强化满洲人和八旗子弟统治阶级“身份”(Status)。既然奕的私心,只是为传统的满族既得利益阶层谋求新出路,京师同文馆的失败,也早就在命运的注定之中。

一八六二年总理衙门选定“同文馆”的名称,在放低文化姿态,营造平等对话的气氛方面,是对儒家“夷夏观”的一个突破。所谓“同文”,是秦始皇统一中原,归并六国时“车同轨,书同文”的说法。但是,十九世纪的法文、英文已经是国际“强势语言”。清朝的“同文”实践,谈不上用中文去同外文,所谓“同文”,其实的涵义是“翻译”、“沟通”,无论如何,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新境界,一次大跨越。

同治年间,中国有人开始把十九世纪的列强世界,看作是放大了的“春秋战国”,因之也有了一个更加浪漫的理想。在上海“墨海书馆”从事《中国经典》和基督教《圣经》翻译的王韬,觉得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会“六合混一”,全球合为一体,各民族将无分种族、肤色和信仰,自由贸易,和平相处,人们将平等地学习和应用各民族的语言,借以沟通。继明朝崇祯年间的徐光启提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的主张后,清朝同治年间又重现了“东海西海,心同理同”的文化理想。从明末清初,到清末民初,中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使得中国人的内心,有一种宏大的东西在发生。沉寂千年的中国思想史,又有了一次新的“王者归来”。可是,这场“宏大”的“归来”,身在北京宫阙之内的奕訢等人却无法感受。无论“鬼子六”这批改革家多么的警觉和鬼魅,他们并不真的理解这个世界,因此也无法挽回清朝的衰败。虽然我们可以说,总理衙门内励精图治兴办洋务,苦心孤诣操弄京师同文馆的桂良、文祥、沈桂芬、董恂等人,是一批“干才”。然而,所谓的“时务派”,也真的不过就是一批“识各国之时务”的“朝中俊杰”而已。困顿了四十年的“同文馆”实践,最后仍然归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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