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经济情操论：亚当·斯密、孔多塞与启蒙运动》，作者：[英]艾玛·罗斯柴尔德，译者：赵劲松、别曼，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思想会
亚当·斯密的思想有着不同寻常的世俗命运，而20世纪是看不见的手的时代。肯尼思·阿罗认为，“斯密最为深刻的评论”是“这个体系是不经参与人同意而运行着的；指导的‘手’是‘无形的’”。对于阿罗和弗兰克·哈恩而言，这只看不见的手“无疑是经济思想”对社会过程的认识的“最重要的贡献”；对于詹姆斯·托宾而言，它是“历史上的伟大思想之一，也是最有影响的思想之一”。本章的目的是研究看不见的手的思想史，并给出斯密本人理解这一思想的视角。我将要说明的观点是，斯密并没有特别推崇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手的比喻最好理解为一个温和的讽刺笑话。我们将会看到这一解释的证据，同时也提出了斯密及20世纪的看不见的手的有趣问题。
斯密分别在三个十分不同的场合中使用了术语“看不见的手”。在斯密的《天文学史》（“History of Astronomy”）（该文据说写于18世纪50年代，但是它被斯密所保存，在他去世后发表出来）中第一次使用时显然是讥讽性的。斯密谈论多神论社会中人们的轻信，这些人认为诸如打雷与风暴等“大自然的无规律事件”是由“智慧但无形的存在——神、鬼、巫婆、精灵、仙人”决定的。它们不把神的支持归到“日常可见的事物”：“火燃烧，水冲刷；由于自身性质的自然规律，重物下降，而较轻的物质上升；宙斯的看不见的手从未用在那些事情上”。
第二次使用是在1759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论》中的一段话里，而且在斯密对这部著作后续修改的整个过程中这种使用保持不变。这里他用了一个不同的方式来讥讽。斯密形容了一些使人尤其不愉快的富裕的所有者，他们不关心人道或者公正，仅仅在“他们天生的自私与贪婪”的驱使下去追求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和贪得无厌的欲望”。然而，他们的确雇佣了上千贫穷的工人们来生产奢侈品：“他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引导……来推进社会的利益，他们并未打算这样，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斯密第三次使用看不见的手是在《国富论》与国际贸易有关的一章中。他强烈反对对进口的限制，反对支持这种限制的商人与制造商，他们形成了“一支过快膨胀的常备军”，“在许多场合威胁立法机关”。他说道，国内垄断对某一行业有利，但是对“整体的工业社会”不利。不过，如果没有任何进口限制，商人出于“他自己的保障”的考虑将仍然会倾向于支持国内产业。因此，他会促进“社会的”利益：“与许多其他情况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他去实现一个并非是他本意的目标”。
看不见的手的三次使用向经济思想史学家提出了问题。在第一次使用与后来的使用之间，手被假定拥有一个“改变的作用”；A.L.麦菲（A.L. Macfie）认为，“神圣的看不见的手的作用似乎恰恰被颠倒了”，从一种“反复无常的”力量转变成一种及时的、“保持秩序的”力量。在麦菲看来，这种改变必须被解释为一个文字喜好的问题；“喜欢精练、有力的词语的”斯密仅仅提及了宙斯的看不见的手，但是他“彻底转变了它与自然秩序的联系”。
相反，我认为斯密对于看不见的手的态度在这三种情况中的每一个上都是相似的，而且都是讽刺的。他取笑了在《天文学史》中相信看不见的手的多神论者；在《道德情操论》和《国富论》中，他取笑了那些由看不见的手（他们看不见的手，或者不让他们觉察到的手）所指引的人们。他也取笑了那些相信神的秩序和体系的哲学家们。在后者的情况中，在对哲学家的刻画中甚至还有些许对沉迷于一个美丽而虚构的秩序的自嘲或者自我承认的因素在内。
对于这种解释的证据是间接的。斯密本人似乎没有高度重视看不见的手，而且他三次都是粗略地提及它。斯密的评论家也提到，在20世纪之前，看不见的手只是很少被提及。例如，在杜格尔德·斯图尔特的斯密的一生及其著作的回忆录中，或者在普莱费尔或麦卡洛克（McCulloch）版的《国富论》中，并没有单独挑选出看不见的手；在1876年举办的《国富论》一百周年的重大政治庆典中它也没有被引用。在很大程度上，19世纪末正是斯密的历史主义评论家们第一次非常强调看不见的手的时期。T.E.克利夫·莱斯利（T.E.Cliffe Leslie）认为，斯密在他对看不见的手的评论中所表达的“自利本性”的假设就是一个学说，这一学说“对政治经济学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是无法估量的了”；在克利夫·莱斯利之后的约翰·克尔斯·英格拉姆（John Kells Ingram）认为，这是斯密著作中的学说的“神秘基础”的一个证据，“一半神学的，一半形而上学的”。相比之下，1891年卡尔·门格尔（Carl Menger）在他为斯密的大量辩护中并没有提到看不见的手；事实上，他一再严厉斥责斯密对未加思考的社会结构不完善的理解，后来的评论家们认为这是看不见的手的同义语。有趣的是，在20世纪初期，甚至是“看不见的手”这一词语还几乎是陌生的；针对历史主义评论家而为斯密辩护的阿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在1923年提到了斯密关于“看不见的手”的评论。
在这些情况下，有必要去考虑看不见的手是否斯密曾经认真思考过的某种思想。斯密是思想史中有名的麻烦课题，他关于社会秩序的思想尤其让人难以理解。我们将会看到，人们受到他揭示的观点或者他的自然宗教观点的影响，还受到他想要避免其他人对这些观点过分好奇的影响。他们在用一种休谟式的方式来讽刺。他们既表达了他对“安静”或者不被公众争议的渴望，也表达了他希望公众明白他的提议的价值的愿望。在1757年，达朗贝尔请求伏尔泰原谅自己已经在《百科全书》中发表了“关于神学与形而上学的不好的文章”。与达朗贝尔一样，斯密试图与官方书籍检查不矛盾；与达朗贝尔一样，他似乎已经相信“时间会区分开我们所想和我们所言”。但对于斯密而言，子孙后代已经成为敌人，或者至少是一个不值得信赖的朋友。
在早期的思想史中，看不见的手的含义普遍是令人不快的。例如，英国—苏格兰文学作品中，最著名的看不见的手是麦克白（Macbeth）的远见。在第三幕中，就在晚宴和班柯（Banquo）的谋杀场面之前，麦克白向夜呼吁，“用你那血腥而看不见的手”；他请求黑暗来掩盖他将要犯下的罪行：
来吧，蒙上了眼睛的夜晚，
用你那血腥而看不见的手
遮住可怜的白昼的温柔眼睛吧，
那张伟大的契约令我苍白无力
废除并把它撕成碎片吧。
讲授莎士比亚对隐喻的运用的斯密很有可能已经十分了解《麦克白》了。他当然熟悉18世纪50年代的爱丁堡戏剧界，在那里威斯特·迪格斯（West Digges）在1757年上演了一场著名的演出《麦克白》，这场演出带有“全新的人物装扮，模仿古代苏格兰的风俗”。
斯密是伏尔泰悲剧的欣赏者，而伏尔泰也引用过几次无形的、令人不悦的手的说法。在他1718年的《俄狄浦斯》（Oedipe）——用伏尔泰自己的话来说，它脱离了古希腊悲剧诗人的“粗俗”和多种瑕疵，而且它是以乔卡斯塔（Jocasta）原来的恋人来到底比斯作为开场的——中，俄狄浦斯（Oedipus）两次受到看不见的手的威胁。大祭司（High Priest）在第三幕中说道，“战栗吧，不幸的国王”；“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悬在你的头上”，它是威胁的复仇之剑。在第四幕中，俄狄浦斯详细讲述了在科林斯（Corinth）的难忘的一天。那一天，当他带着献给神的贡品来到一座神殿时，供桌开始摇晃起来，风中夹杂着一个令人害怕的声音，“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开了我的礼物”。
斯密很有可能也知道，更早出现的一个更加使人不悦的看不见的手的说法；它出现在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英雄（即勇士Caeneu，他当时被半人半马怪所包围，其中的一个怪物正在讥讽他天生是一个女人，名叫Caenis）“扭转他看不见的手，令手伤上加伤”。这里，那只手是看不见的，因为它不被受害者所察觉；在斯密拥有的那版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有一个例证是一只戴手套的手拿着长矛刺向一个士兵的肩胛骨，它是这本特别的书的一幅卷首插图。
当看不见的手的历史被解构成手的组成，或者是无形的概念和非现实的大手时，看不见的手的历史并没有进步。在《伊利亚特》（Iliad）中，宙斯（Zeus）的“非常强大的手”从赫克托（Hector）的背后推他；希腊字chirokratia或者手的规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靠武力来统治。就像斯密及斯密同时代的人所熟悉的拉丁作品一样，在罗马图解中，朱庇特的手是世俗力量的一个辅助品：“皇帝生活中的正常关系就是硬币上所显示的那样，一个巨大的朱庇特在矮小的皇帝头上举起一只保护之手。”
在基督教著作中，上帝之手后来成为对虔诚信徒的安慰之源（就在班柯被麦克白的命令所杀害之前，不幸的班柯宣布，“我站在伟大的上帝之手上面”。）。但是，在斯密同时期人的世俗作品中，强大的手通常是不正义的。孔多塞指责其十分厌恶的帕斯卡尔（Pascal）——斯密将他形容为“爱发牢骚的忧郁的道德家”——有意让人们感觉到“他处于一个全能存在之手的控制之下”，并“感觉着这只全能之手的分量”而找到了基督教。杜尔哥说过，在大型社会中，人“只是领导者手中的一件缺乏理性的工具”；康德说过，在战争中，人是“另一个领导者（国家）手中的工具”。在1797年，约瑟夫·德·梅斯特尔（Joseph de Maistre）设想了一只甚至比麦克白的手还要血腥的看不见的手。他在《论法国》中写道，“可以把人类看做一棵树，一直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修剪着”；法国大革命余波中的暴力破坏被认为是有益的，在这场破坏中，被怀疑和过度文明所弱化的人类灵魂仅通过“鲜血的洗礼”就可以恢复到正常状态。
“无形的”一词也经常令人不悦。它是上帝所使用的一个修饰词语，至少自从拉谭修斯（Lactantius）和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开始就是这样的。与休谟一样，斯密主要用它来形容迷信的对象或者在科学体系中填充空白的事件。第一次对这一词语的使用在休谟的《宗教的自然史》中，很典型，这本书是与斯密论天文学的文章同时写成的；休谟把无形与“偶像崇拜者”和“绝对无知”联系在一起，把“无形的力量”与“仙人、精灵、妖怪等”联系在一起。斯密在论修辞的讲座中认为“无形的”事物与“仙人、幼鹿、森林之神、精灵以及诸如此类的神灵”是等同的。正如他在《天文学史》中提到了朱庇特的看不见的手那样，在《道德情操论》中，当他谈到“古代异教徒的宗教”时，他引用了“强大而无形的力量”；他也批评苏格拉底（Socrates）“幻想着他会拥有来自无形的神明神秘而频繁的暗示”。
对斯密而言，看不见的手的第二次科学使用似乎与第一次相关联。他在《天文学史》中的几处都谈到了他所说的“虽然无法见到的事件的中间环节”，哲学家们和其他人通过它联想到自然界中不好的或者偶然发生的事件。斯密认为，努力把事件组织成为一个有序的、连贯的、不间断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没有空白地带或者无知的领域——的确是“哲学的目标”。把这些可安慰的中间事件说成是无形的，这引起我们对于古代物理学理论的回忆。但是即使是在这种科学研究的运用中，无形的中间事件也趋于变成斯密最怀疑的事情：笛卡儿（Descartes）的“无形的臭气”，或者开普勒（Kepler）的“非物质的美德”的“无形链条”。事实上，这两种使用是趋同的：斯密说道，在“文明社会”中，“由于这种关联的链条，人们不想去使用那些由其原始祖先的恐惧与无知所产生的无形的事物”。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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