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明清法律运作中的权力与文化》,编者:邱澎生、陈熙远,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清朝入关之初,为了维持社会秩序,处置强奸案件按照“威逼人致死律”,处斩刑。有一案例是利瓦伊翰夫妻因无子女,收乔氏当亲女抚养。顺治四年(1647),利瓦伊翰年老无依,招冯国好为养老女婿,住在李家,尚未圆房。邻人孟自修与利瓦伊翰相离不远,窥见乔氏年少颇姿,意欲图奸。孟自修向冯国好说:“利瓦伊翰死后,你必被人欺凌,不如随我居住,娶乔氏过门。”冯国好不识其狡计,即随孟自修居住。后利瓦伊翰病故,遗妻女寡居。至顺治五年(1648),孟自修令冯国好向李寡妇讲要娶妻,李寡嫌孟自修人品不好,不肯许嫁。孟自修因此帮冯国好代写状诘,将李寡妇具告。县府拘审,说如将乔氏嫁与冯国好,不必见县官。李寡回说:“孟自修平昔不良,我女性气,倘有差错何人承当。”孟卓群、张有亮依附孟自修,即书管保乔氏无碍文约一纸,交与李寡妇收执。李寡妇又说,闺女过门不许在孟自修家内同居。双方达成协议。乔氏与冯国好成亲,在孟自修家的前院另住。未及十日,自修随将乔床上铺席取去,又将房门锁闭,致令冯国好夫妻无奈,仍进孟自修家内同居。至顺治六年(1649)正月十五日,孟自修强拉乔氏求奸,乔氏不允走脱。至十八日黄昏时候,孟自修又将乔氏拉住强求奸,乔氏喊叫不从。孟自修恨乔氏不肯允,不遂其心,顿起毒谋,将冯国好拿住用绳捆缚,啕打一夜,使其伤重卧床不起,后锁在房内,诬赖其偷盗麦粮。又将乔氏逼打求奸,乔氏宁死不从。至十九日黎明时候,乔氏乘隙逃出,立在山塞崖头口呼自修名字叫骂:“没良心!没天理!烧灰骨的!奸我三次不从,今歹诬我汉子做贼!”连骂数句跳在崖下,当时跌死。孟自修“因奸威逼人致死者”律,处斩。孟卓群、张有亮朋谋立约祸自伊始,若不惩治无以正风化也,各拟杖示惩。
《大清律例》的“威逼人致死律”载:“若因(行)奸(为)盗,而威逼致死者,斩(监候)。(奸不论已成与未成,盗不论得财与不得财。)”清末的法学家薛允升认为明律设威逼人致死条,为惩豪强凶暴起见,并非古法。以孟自修再三威逼乔氏,为了惩戒豪强之意,故以威逼人致死律处分,似乎很恰当。但对于强奸未成也处斩,则处分过重。这类的案件在清初还不少。如顺治十一年(1654),直隶吕名全窥见侄女吕大姐独居屋内,名全入室将她抱搂扯退底衣硬行强奸,大姐随赶出门喊叫,被兄吕化听闻急忙回家正撞,名全出门跑走。吕大姐于次明含羞愧恨自缢而死。吕名全拟合依“威逼人致死律”,处斩。顺治年间对强奸导致妇女自尽的处斩,就像以“光棍律”惩处结伙犯罪斩刑一样严厉,可说是清初依靠严刑峻法统治政策之一。
雍正皇帝认为强奸未遂妇女自尽处斩罪太严苛,遂于十一年(1733)添增第二条例文:“强奸未成,或但经调戏,本妇即羞忿自尽者,俱拟绞监候。”但是强奸服制内的亲属,仍判处斩罪。Janet M. Theiss在Disgraceful Matters: The Politics of Chastity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一书讨论将言语调戏纳入律例规范内,逼得妇女只要被“亵语调戏”就自杀,妇女主动为被侵犯的自我人格寻求弥补,显示贞节已深深内化为妇女人格的核心要素,即使是言语调戏,也会让她们觉得颜面尽失,无法面对世人。
明清的戏曲和说唱文学的流行,妇女通过各种信息,面对男子的调情也不是无知或不解风情,而是有些男性调戏后,又散播令人难堪的话语,让妇女只有牺牲自己才能让恶徒绳之以法。例如,雍正十二年(1734)赵情三与侄子赵石一同院居住,五月二十二日赵情三见赵石一赴省未归,其妻喻氏在房中有小姑五妹做伴,半夜赵情三掇开喻氏房门,并拉扯喻氏的手,喻氏惊喊,赵情三仓皇逃走。次日,喻氏向婆婆沈氏哭诉,沈氏请求族房长处置,赵情三又捏称连夜与喻氏通奸以填塞沈氏的嘴。喻氏含冤羞愤自杀身亡,赵情三处以斩刑。明明赵情三调戏喻氏不成,又谎称与喻氏通奸,发生闺阃之内,她不自杀如何证明自己清白?
朝廷对羞愤自尽妇女旌表,并给予埋葬银二十两,“强奸不从,以致身死之烈妇。照节妇例旌表,地方官给银三十两,听本家建坊”。受害的妇女家属得到旌表银和埋葬银五十两,足够五口之家几年的生活费。俞彦述《燕京杂识》:“见其食事,则虽大店巨舍之人,所食反不如我国编户至贫之民。或云一人一年之食,多不过银子三两云。虽未知其必然,而盖其习俗如此也。”乾隆朝发生的“但经调戏本妇即羞忿自尽”案子特别多。到底是妇女为了彰显贞节,或者还有其他经济因素,可能还需做更多研究。
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中提到,浙江秀水县县民许天若喝醉酒,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正月五日经过邻妇蒋虞氏家,手拍钞袋口称“有钱可以沽饮”。蒋虞氏误以为许天若有意调戏,对他詈骂并到官府控告,获准未审。二月一日,蒋虞氏赴县呈催,回程遇到许天若,两人口角,蒋虞氏投缳自尽。汪辉祖认为蒋虞氏并非死于羞愤自尽,可以外结。因蒋虞氏自尽和许天若沽饮的日期已过二十八日,故照“流皋”例减一等,定许天若处杖一百,徒三年。蒋虞氏不得旌表。嘉庆元年(1796)汪辉祖在病中梦到蒋虞氏正气未消,在阴间控告他不予旌表。汪辉祖以为“在冥中亦似悬为疑案”。但早在乾隆五年(1740),就有官员提出应对调戏致死有明确的定义,太常寺少卿唐绥祖奏议,对调戏致死中的“出语亵狎”“手足勾引”应有区别,故添增“本妇一闻秽语,即便轻生,照强奸未成本妇羞忿自尽例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从这条例看来,汪辉祖的判案并没有错,只因朝廷大力提倡节妇,让妇女以为自杀就可以获得旌表,当了鬼还执迷不悟。
调戏致死的妇女获得朝廷的旌表,当时的士大夫对“调奸不成,本妇自尽者”处绞刑有些议论。如方浚师在《蕉轩随录》引“袁先生滨《律例条辨》”:“夫调之说,亦至不一矣。或微词,或目挑,或谑语,或腾秽亵之口,或加牵曳之状。其自尽者亦至不一矣,或怒,或惭,或染邪,或本不欲生而借此鸣贞,或别有他故而饰词诬陷。是数者全在临时详审,分别办治。若概定以绞,则调之罪反重于强也。”男性调戏女子以言语,或眉目传情表达情意,与戏谑、秽亵、强行牵扯不同。女子自尽或因愤怒,或本来就想轻生,动机不同,因而调奸自尽让妇女获得旌表,“不教天下女子以轻生乎?”汪辉祖也认为处理这样的案子必须更加审慎。从朝廷立法的角度来看,将强奸未成处斩改为绞监候或杖一百,徒三年,已表现法律的宽容,但由此衍生大量的妇女自杀案又是朝廷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