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畏,历史学博士,曾在《收藏》《凤凰周刊》等发表多篇文章。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随着《白夜追凶》、《唐人街探案》等一系列影视作品在国内市场反响热烈,人们也越来越关注中国人自己的“破案”故事。听够了“狄仁杰”、“包青天”,今天我们来一起走进清朝的“今日说法”,看一件曲折离奇的“合州命案”。
父子蹊跷惨死家门口,上下催缉州衙知州愁
咸丰年间,四川合州七涧桥有户姓鞠的人家,父母子媳同住一块儿,其乐融融。一晚,婆婆向氏在夜里转醒,忽然发现睡在一旁的丈夫不见了,她起身寻找,发现房门、院门竟然都大敞着。向氏赶紧喊起儿子,让他出去看看,怎料,儿子竟也一去不回。婆媳俩提心吊胆地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出门一看,只见父子二人被人杀死在离家门口不远的路边。上报官府后,由于没有任何线索,侦查良久这桩凶杀案也毫无进展。着急的不仅是被害人家属向氏,合州知州荣雨田此时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上有太守时时催促结案,下又有向氏每逢三八告期就来州衙投状催问,实在不好过。
所谓“三八告期”即清朝后期官府在每月初三、初八、十三、十八、廿三、廿八日集中受理民事案件,接受百姓的告状呈词。除了要审理案件外,官府还负责大大小小各种事务,因此将受理诉讼的时间集中到一起。当然,官府这样规定也是想给民事纠纷以自行缓和时间。可是能自行缓和的实在是太少,如果再遇上几件情节严重的案件,不能按时结案,那么官员的压力就更大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清朝对于办案时间的要求非常严苛。根据何刚德的《春明梦录》里记载,清朝的命案结案时间限制在六个月以内。如果在规定时间没有破案,那么官员就要受到极严的处分被弹劾治罪:六个月之内没破案的,被“初参”,一年未破,被“二参”,两年未破,被“三参”。这初二三参即被参奏弹劾、扣发俸禄,可是到了“四参”,就直接让官员降级调用了。
陈老伦假殷勤真阴毒,愚媳钝母受冤下牢狱
荣雨田不能干着急,他找来幕僚商量销案对策,有人突然想到了刑吏陈老伦——在衙门中做事的一个台州当地人,他深谙人情世故,处事圆滑。荣雨田马上找来陈老伦,并许诺称若能销案,奖励他五百两,还找机会提拔他。陈老伦便答应了下来。
由于之前向氏常来衙门问询,陈老伦和向氏算是相熟。这次为了销案陈老伦特地去趟了鞠家,了解清楚后,回来告诉荣雨田说:“已得要领,只是需要些时间。”荣雨田十分高兴,马上把五百两给了他。陈老伦于是偷偷派了一个媒婆,让她假装路过鞠家进去歇脚闲聊。听向氏讲完发生的惨案后,媒婆殷勤地出起了主意:“你家里穷,不如把儿媳嫁出去,即省了生活费,还能得点聘金维持生活和诉讼费用。”向氏觉得也对,就问媒婆有没有好人家,媒婆说有啊陈老伦。向氏一想最近听说这个陈老伦又是升官又是被赏钱,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若能和官府里的人攀上关系挺不错,还能对案件诉讼有帮助,于是欣然答应。就这样,向氏儿媳嫁给了陈老伦。
娶了向氏儿媳后,陈老伦对鞠家的家事了如指掌,而这个媳妇自从嫁给陈老伦,生活安逸多了,不再想念前夫。一天,陈老伦回来后故意面带忧色,问媳妇:“现在知州把案子交给我了,能让你婆婆销案不催了吗?”她说:“不行,丈夫儿子忽然惨死,她怎么肯罢休呢?”陈老伦没说话,心里却另有打算。又一日,他脸色更加凄惨,媳妇惊问他怎么了,他答道:“知州限我一月之内结案,否则先把我杀了,如今我是命在旦夕啊。”听他这么一说,媳妇吓得心胆俱裂,赶紧问该怎么办。陈老伦于是骗她说她婆婆与奸夫谋杀了丈夫儿子,让她在堂上指证婆婆与人通奸。这个媳妇开始极力为婆婆的清白辩解,后来陈老伦说:“你婆婆与人通奸能告诉你吗?你要是不作证我就得死。”媳妇原本就愚钝,想想陈老伦不死自己也就能一直生活安乐,最后就同意了。
与知州商议妥当后,陈老伦开始了最终行动。次日,果然向氏又来催问案情,知州拍案发怒道:“这件事已经查清,就是你和奸夫所为,你还敢来官府诉讼!”说完照着陈老伦的话说了一遍,又命人押来了“奸夫”,让他自述与向氏通奸杀人经过。向氏大呼冤枉,知州命人严刑拷打,向氏还是坚决不认。于是知州召来向氏儿媳,问她:“你婆婆在家的时候曾与人通奸吗?”儿媳妇不知道前后事由,一头雾水地说:“有。”向氏始料未及,又惧怕酷刑,于是就无辜认罪了。
刑讯是古代官员断案的常用手段,不过在清朝官员的具体实施过程中,出现了许多滥用刑讯的现象。除了大堂上审讯犯人的“官刑”,如:杖刑、掌掴、用木板夹手指等,还演化出许许多多收押后狱卒暗地进行的“私刑”。在这样有意无意的残酷刑罚下,像向氏这样的无辜人只能诬服受冤吗?
九岁孝女拦轿诉冤情,四川总督重审合州案
当地民众大多知道向氏是冤枉的,可是谁也不敢伸冤。向氏有个弟弟也不敢去上告,只能派他九岁的女儿去伸冤。可是官官相护,冤情不得申诉。碰巧当时总督黄宗汉巡查四川,一天出门,女孩便拿着状纸上前拦轿。前面的侍卫收了知州的贿赂,就用鞭子想把女孩打跑。轿子里的黄宗汉听到女孩呼喊,制止了侍卫,收起女孩的状纸,并赏给她两吊钱。
要知道,清朝官员们并不喜欢被“拦轿”,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大清律例》中也规定:“军民人等遇有冤抑之事,应先赴州县衙门具控。若越本管官司,辄赴称诉者,笞五十。”也就是官府不提倡越级上告,如果不按正常的司法程序来,拦轿者还要被打五十大板。除非正常的司法程序行不通,又是“冤假错”案,拦轿者才有可能上访成功。
再说说被“拦轿”的总督黄宗汉,他是福建泉州人。其人不惧权势,刚正不阿。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广州沦陷,黄宗汉被任命为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他立场强硬,主张抗击英法联军,并组织义勇团,操练兵士。可不久清政府说黄宗汉“有碍和局”,将他去职,调任四川总督。
也正是因此,向氏的侄女才有机会把状纸给他。可是按照清朝惯例,越级告状的状纸还是要回到司法程序中,因此,状纸被发回按察司要求重审,冤情再一次石沉大海。没办法,女孩只得等黄宗汉外出,再一次拦轿跪诉冤情。这次黄宗汉不高兴了,以为女孩是为了再得赏钱。女孩哭着说姑母受了奇冤,才冒死上诉。黄宗汉觉得此事有蹊跷,表面仍将状纸送往按察司,暗中找来亲信李阳谷,命其前往合州秘密查案。
几天后,心系合州案的黄宗汉路过按察司衙门,想进去了解案情进展。谁料看门小吏竟阻拦他不让进,先说是“大人不负责司法,不方便放行。”后又说:“按察使大人等人正在审案,不方便打扰。”黄宗汉问:“审理什么案子呢?”小吏答:“合州案。”黄宗汉一听,不顾阻拦径直走进衙门。
进来后,黄宗汉坐在按察使旁边,示意继续审案。堂上大大小小的衙门官吏坐不住了,为了让向氏认罪,命令衙役掌掴向氏。由于之前向氏每次重审都推翻供词拒不认罪,因此她屡屡受刑,脸颊的皮肉尽脱,稍加掴打,脸颊边便牙肉尽露。看到此景,黄宗汉于心不忍,说:“此女伶仃可怜,各位大人怎么专门对她用刑?更何况她侄女说她受冤求雪,即使不实,也不能这么打她!”按察使为了庇护其党羽,不使实情败露,就拖延良久。黄宗汉又质问道:“各位大人怎么只审问这名女子,不用传召他人过堂吗?”
按察使不得已,只得传“奸夫”上堂。黄宗汉一看这人面色红润,皮肤饱满,一点也不像囚犯,大怒道:“如此凶犯,何不杖之!”刚打了几下,这名男子大喊:“停!停!你们之前说好不让我受刑,如今为何打我?”按察使和堂上大小衙吏脸色大变,黄宗汉大惊,命人仔细盘问,男子终于供出被邢吏买通冒充奸夫的事情。可是一日没抓到真凶,向氏的冤屈就一日不能真正昭雪,这些黄宗汉心里清楚。当然,他也感觉到按察司上上下下并不希望向氏翻案,于是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去往合州的李阳谷身上。
“李胡子”乔装查案受阻,野客店意外擒住真凶
且说李阳谷接到命令,乔装打扮,带着两名仆人乘船才到重庆。刚一上岸,就来了两个人拿着名帖,半跪着说替道台大人迎接他。李阳谷暗暗吃惊,应对道:“我是个商人,和官场中人不相识,你们认错人了吧?”那两个人笑着说:“李大老爷,您因为胡子多被称为‘李胡子’,这谁不知道?此次前来不是奉命来查合州案的吗?这事不着急,请您先到道台大人的府上小住几天。”李阳谷推脱不得,二人强行将他带到了道台衙门。
到了之后,重庆的官员热情款待了李阳谷好几天。李阳谷始终不为所动,坚决要走。临行前一晚,几名官员对他说:“您的事我们早都知道了,不必隐瞒。如果李大人您能帮忙掩饰,这有三千两来孝敬您。”李阳谷坚持说没有暗访这件事,也坚决不收钱,第二天就坐船离开了。
官员之间结党营私、互为羽翼、贿赂公行等官场乱象,在清朝晚期屡见不见。令人心寒的是,一些清正廉明的官员反而处处受到排挤。就连嘉庆皇帝都曾劝解一些清官:“清洁立身,汝之长处,刚方御下,汝未能及,故被人欺侮。今世小人多于君子,一味厚道,断乎不可。”可见,这样的环境下,黄宗汉、李阳谷想要翻案十分不易。面对重重阻隔,坐上回程船的李阳谷,又该怎么办呢?
船行数十里,李阳谷悄悄在一僻静处下船,剃去胡须,更换衣服,直接去往七里涧。这次,果然没人发觉。李阳谷住了半个多月,收集尽了当地官吏的罪状,这才打算回去复命,可是,合州命案的正凶没抓到,李阳谷始终闷闷不乐。
一晚,李阳谷住在一家离省城很远的小客店里,偶然听到隔壁两人在说话。一人说:“如今的官员真是糊涂,某家父子被人杀死,官府却以谋杀亲夫结案。”另一人说:“不然是谁杀的人呢?”先前那人说:“是我。一夜我路过七里涧,刚好没有盘缠了,就到一户人家偷了条被子。刚溜出门,一男子追出来,想要夺回被子。我吓唬他说‘快放手,不然杀了你。’他还是不放手,我就举刀砍到了他。不一会又有一个少年追了出来,我又杀了他,之后我畏罪远逃。现在过了一年多,知道已结案,我就回来了。”李阳谷听完,马上喊来仆人一起抓住真凶,押回省城成都定罪。至此,向氏的冤屈终于得雪,案中牵扯的人员也得到了他们应有的结果:向氏无罪释放、相关官员被革职处分、陈老伦在狱中自尽、向氏儿媳被凌迟处死、冒认“奸夫”的男子发配充军、向氏侄女因孝被表彰、李阳谷有功出任知县。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有趣的是,黄宗汉调走后,四川官场还想再次翻案——维持原判,恢复相关官员职位。谁料,黄宗汉恰巧任刑部尚书,看到奏书,严词驳回。四川官场从此不敢再翻案,到这儿,合州命案才算真正结束。
时谣唱:“合州一朵云,盗案问奸情。如要此案明,须杀陈老伦。”而今我们再观这百年前的案件,读到的不仅是“冤”、“奇”,还有个人的命运所折射出当时的大环境,以及大环境下形形色色的人的命运。我们能猜到它的结局,它的结局也的确印证了我们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