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近来美剧《毒枭》热映，哥伦比亚重新成为举世关注的焦点。提及这个南美国家，“毒品”“游击队”恐怕是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战后七十余年，哥伦比亚在两者夹攻之下陷入水深火热，为此数度与美国联手又决裂，酝酿了许多传奇故事。其中最离奇又最震撼的莫过于卡利集团：他们的双手并未沾满鲜血，却足以令无数美国人倾家荡产；他们低调内敛，却建起恐怖的毒品帝国；他们以社会精英自居，却险些将立志缉毒的总统拉下马……
野蛮生长：麦德林集团阴影下的巨人
追溯哥伦比亚毒品业的成长史，需要探寻这个国家动乱之源。1948年自由党左翼领袖盖坦遇刺，引发全国性骚乱，各路势力揭竿而起，哥伦比亚沦入数十年的动荡时代。率先引领风潮的是游击队，他们占据大片农村土地，抗衡中央。久而久之，游击队觉察到了经济压力，传统农业社会的物产不足以供养军队，于是他们对毒品种植与贩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而充当起保护者，从中汲取利润。
哥伦比亚的沿海城市嗅到了毒品贸易的商机，难寻出路的年轻人纷纷铤而走险。在初代毒品大枭埃斯科巴盘踞的麦德林，最早的毒品贩子大多是街头乞丐和贫民窟出身的无业青年。毒品交易令一夜暴富的梦想触手可及，诱惑不少中产阶级也投身其中。在埃斯科巴崛起之际，哥伦比亚毒品大规模打入美国市场。
埃斯科巴是《毒枭》里最具“魅力”的贩毒大亨之一，他完全符合人们对邪恶枭雄的定义：1976年仍是落魄青年的他，从追随表哥贩毒，到跻身世界富豪榜，仅用了十年的光景。他一手挥舞着钞票，一手扣动着扳机，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硬生生在麦德林打造了一个毒品帝国。
麦德林集团是传统黑帮，暗杀、绑架、爆炸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在1980年代，因卷入毒品问题遭暗杀的公职人员达到数千人，其中包括3名总统候选人、1名司法部长、1名国家总检察长、1536名警察与3491名麻醉品稽查人员。至于受害平民，更是不计其数，仅1986年的麦德林市，就有千余平民因毒品贸易死亡。而在麦德林集团最猖獗的1988年，哥伦比亚全国因毒贩发起的“肮脏战争”而死的高达4523人，平均每天有12人遇害。在总检察长奥约斯遇袭身亡后，哥伦比亚总统巴尔科计划亲往麦德林致悼词，但总统卫队衡量再三，担心不是贩毒分子的对手，竟迫使总统放弃了行程。在政府讨论向美国引渡毒贩时，麦德林集团更是放出风声：胆敢引渡一名毒贩，哥伦比亚就要付出十名法官的代价！
然而，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麦德林集团的覆灭正是由于太过张狂。1989年呼声很高的自由党总统候选人加兰公开打出禁毒立场，埃斯科巴悬赏50万美元购其项上人头。不出几日，加兰就在一次群众聚会中遇刺，震惊全世界，史称“黑色星期五”。国际社会意识到，麦德林集团已经嚣张到不将未来总统放在眼里，遂向哥伦比亚施压惩治贩毒分子。在各方压力之下，巴尔科总统发动最凌厉的攻势，在麦德林进行了上万次搜索，终于在两年之后擒获埃斯科巴。不成想他旋即贿赂监狱系统，顺利逃亡。1993年底，哥伦比亚军方在围捕行动中将其击毙，方才宣告了麦德林集团的末日。
颇为讽刺的是，麦德林集团一边霸占着美国毒品市场的八成生意，一边将自己塑造成反美斗士。埃斯科巴的智囊给平民洗脑道：“美国长期将拉丁美洲视为自家后院，对哥伦比亚也有侵略割地之仇（巴拿马），是时候让他们吃点苦头了，而哥伦比亚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毒品！”这一番说辞极具煽动性，加之埃斯科巴在奢侈生活之外不时为公益事业慷慨解囊，麦德林集团在底层人民中间口碑不坏，埃斯科巴还曾代表家乡参选了1982年的国会议员。1990年美国以协助稽查毒品为名，在哥伦比亚海域演习，进一步刺激了沿海地区的反美热情，埃斯科巴的“威名”达到顶峰。1993年，在这个盖世毒枭被击毙后，数千贫民挥舞着国旗为他送葬致哀，还高喊着“埃斯科巴精神不死！”
击毙埃斯科巴后，哥伦比亚官场长舒一口气，美国总统克林顿也发来贺电：“你们的努力，足以告慰死难者的英灵。”然而，直到此时，美国缉毒局才注意到，另一个更狡猾的贩毒集团已经悄悄吞噬了麦德林集团留下的真空，牢牢把控住哥伦比亚的毒品贸易，这个躲在阴影里无声无息的巨人就是卡利集团。在政府的打击行动里，卡利集团偷偷献上麦德林集团的机密情报，用借刀杀人之计干掉了强敌。随即，他们成立“受埃斯科巴迫害者组织”，暗杀和收买前任毒枭的亲信，一边向政府表忠心，一边收编麦德林余部，在不知不觉中取而代之，成为首屈一指的毒品帝国。
精英式贩毒：能用钱摆平的，绝不动枪
美国缉毒局曾断言：“卡利集团是当世最有权势的犯罪集团，没有任何贩毒团伙可与之比肩，以前没有，以后或许也不会再有。”如果说麦德林集团是简单粗暴的绿林强人，那么卡利集团就是工于心计的职场精英。在成为世界第一大贩毒集团之前，他们韬光养晦，外界对其知之甚少。在成名之后，卡利集团的核心七巨头仍然深居简出。相比于埃斯科巴奢华至极的富豪庄园，七巨头大隐隐于市，都藏身于哥伦比亚第三大城市卡利最平凡的街区。正是这群低调的毒贩，创造了最与众不同的可卡因帝国。
卡利集团的大佬希尔伯特·罗德里格斯绰号“国际象棋大师”，公开身份是银行家，他量身打造了卡利体系。在卡利帝国里，希尔伯特与兄弟米盖尔坐镇中央，毒品实现生产、运输、销售一条龙，无须仰仗他人鼻息。几十个海外分部，各自半独立运作，每时每刻都与总部单线联系，汇报毒品进口、储存、交易动向。每个国际分站都要保有一定毒品存货量，以便在供应链出现问题时依然运转自如，保证市场声誉。罗德里格斯兄弟对雇员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必须拥有合法职业，无酗酒等不良嗜好，贩毒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失败，他们在国内的家属就难免遭殃。罗德里格斯兄弟手里攥着雇员亲属的性命，他们自己的子女却毫无案底，无忧无虑地在美国名校攻读工商管理学位，大有学成归来子承父业之势。
希尔伯特本人也习惯“安分守己”的作风，他在西班牙和哥伦比亚数次因涉嫌贩毒被捕，警方却找不到确凿证据，只能悻悻将他放走。在他的指挥下，卡利集团达到了埃斯科巴未曾触及的高度，瓜分美国80%的毒品市场，抢占欧洲毒品市场90%的货源。美国缉毒局还认为，他们与日本黑帮合作，一度垄断了日本毒品市场。麦德林集团为贩毒动用过武装直升机，而卡利集团则不事张扬，他们回归传统的笨重货船。由于美国海关只能抽检3%的货船，这个看似老古董的贩毒思路反而效率奇高。在巅峰时代，据估算，卡利集团的年收入达到70亿美元，接近麦德林集团的两倍。
埃斯科巴被斥为“贩毒流氓”，卡利七巨头则被称为“毒品绅士”，这与他们从容熟练的洗钱手段密切相关。拥有了数额庞大的毒资，七巨头并未急于挥霍，像埃斯科巴一样陷入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而是选择洗钱后进行再投资。他们雇佣了哥伦比亚最顶尖的会计师和律师，将巨额资金存入独裁者诺列加将军控制的巴拿马银行，或是由国际分部分批存入欧美各家银行，希尔伯特还曾为洗钱筹建自家银行。洗钱成功后，卡利集团将资金投入购置土地营建工厂，为手下的毒贩谋求正当职业。在反洗钱技术不完善的时代，这些钱财一旦流入合法经济领域，就很难被追踪了。况且，他们为哥伦比亚提供了为数不少的就业机会，许多毒贩借机洗脱罪名，摇身一变成了体面的小商人。在多国联手打击反洗钱的“绿冰行动”里，卡利集团被揪出4000万美元赃款，但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美剧与电影里，经常将贩毒集团描绘成手眼通天的狠角色，卡利集团堪称其中的佼佼者。罗德里格斯兄弟不愧是自诩精英的毒贩，他们开创高科技贩毒的路数，并为此不惜血本。卡利集团与各个分部沟通，都是借助当时世界最先进的通讯设备。希尔伯特还聘请计算机精英，加固毒窝的保密系统。1994年哥伦比亚警方在一次抓捕行动中缴获卡利头目圣克鲁斯的私人电脑，是当年最负盛名的IBM AS/400，价值百万美元，美国缉毒局派出的电脑专家，耗时几个月才将其破解。卡利集团还不惜重金布置情报网，大到沿海各地的国际公司，小到卡利市的每个计程车，都装有精度一流的窃听器，外界风吹草动随时传入七巨头耳中。在美国缉毒局介入调查后，警方才惊讶地发觉，连美国驻哥伦比亚大使馆都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与之保持高频联络的电话皆被监听。
当然，这张情报网的背后，是卡利集团暗地里送出的一沓沓钞票。他们的原则是，能用金钱摆平的事情，绝不动枪，因而贿赂公职人员是不二选择。警方曾搜查出一张卡利集团的贿赂名单，2800名政客、法官、军官和记者牵涉其中，希尔伯特每月用于行贿的支出就高达4000万美元。1995年哥伦比亚一口气开除了220名警官与1600名警员，但也不过是杀鸡儆猴。据国际记者调查，哥伦比亚有九成警察曾收受贩毒集团的贿赂。正是由于这种触目惊心的贪腐，总统的逮捕命令往往不出波哥大就被卡利集团获悉，使得这些“贩毒精英”毫不费力地逍遥法外。
敢将总统拉下马：你抓我老大，我揭你老底
巅峰时代的卡利集团看似全无破绽坚不可摧，但往往物极必反，这个帝国不久就经历了断崖式衰落。在罗德里格斯兄弟的治下，卡利集团如同一台准确运转的精密机器，但太过精致也是致命伤。在各大海外分部，竟像高贵的外企一样，员工需要严苛面试，也享受充足的带薪假期，几乎失去了贩毒集团的“本分”——放弃安身立命的暴力武装，反而为雇员谋起福利来了，这样的毒窝迟早药丸。
危机肇始于1994年哥伦比亚总统选举，两位热门的总统候选人都与毒贩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自由党的桑佩尔遭遇毒贩暗杀，身中十弹，却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保守党的帕斯特拉纳出身政治世家，曾遭埃斯科巴绑架。无论谁上台，都难免对卡利集团宣战，罗德里格斯兄弟早有防范，只是收效甚微。
桑佩尔当选后，马不停蹄地发动对卡利集团的攻势，谁知交锋刚一开始，后院就起了火。落败的帕斯特拉纳将一盘录音带公之于众，里面记录了卡利集团的罗德里格斯兄弟与知名记者希拉尔多商讨为桑佩尔竞选投资的问题。舆论界顿时哗然，桑佩尔为证明清白，加紧了向毒品帝国的进攻，由于警察系统难以信任，他重新组建了搜查队，直扑卡利老巢。
搜查队在卡利迟迟未能捉住贩毒集团头目，却在缴获的绝密资料里，牵出了多达9名受贿的自由党议员，令新任总统灰头土脸。雪上加霜的是，桑佩尔竞选班子里的财务负责人梅迪纳很快被拖下水，卡利集团账目里明确记载，曾向他支付4.7万美元用于竞选开支。梅迪纳随即交代，桑佩尔早在驻西班牙大使的任期内，就曾与卡利集团有过接触。
一石激起千层浪，保守党借题发挥，桑佩尔冒着被弹劾的危险，加紧对卡利七巨头的搜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次例行检查中，搜查队在一间普通民房的夹层里发现了希尔伯特，这个举世闻名的毒枭竟然藏身于斗室。自知大势已去，希尔伯特喊道：“别开枪，孩子们，我热爱和平！”没有暴力拒捕，也没有惊心动魄的逃亡，一代毒王就此落网，这情节就如同卡利集团旗下的公司一样四平八稳。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卡利七巨头或被捕或自首，纷纷归案，盛极一时的毒品帝国轰然倒塌。
然而，桑佩尔无暇欢庆，卡利集团祭出了独特复仇之术。希尔伯特落网不久，哥伦比亚总检察院突然宣布逮捕国防部长博特罗，并对总统桑佩尔展开正式调查。博特罗是知名画家之子，家财万贯年轻有为，按照常理不会与毒贩有染，但卡利集团不知道施展何种手段，令他向法庭承认，竞选班子接受了贩毒集团高达600万美元的赞助，并坦言桑佩尔对此心知肚明。密友的反戈一击令总统陷入极大被动，他怒斥这是“无耻谰言”，但松口承认竞选班子或许在自己不知情之际接受了卡利集团的黑钱。
此时，轮到罗德里格斯兄弟出场了，他们向检察院做了长达10个小时的交代，并出示了三年内用于贿选的一万多张支票。这一击险些要了桑佩尔的命，总检察长指控他“非法致富、玩忽职守、滥用职权、徇私舞弊”，条条都是足以令他下台的大罪。消息传出，哥伦比亚民意汹汹，要求严惩桑佩尔，甚至呼吁大文豪马尔克斯归国主持大局。经历了四个月的漫长调查，桑佩尔因证据不足脱罪，却为此大伤元气。国际社会对调查结果态度暧昧，美国更是宣布否认哥伦比亚的禁毒成果，同时吊销了桑佩尔的签证。
但是，在针对卡利集团的大规模起诉中，美国也难逃干系，6位知名律师涉案，包括司法部元勋阿贝尔与佛罗里达州检察官罗森索。卡利集团瓦解后，哥伦比亚再未出现如此规模的贩毒大鳄，但这并不意味着毒品贸易的终结。1999年，美国放弃了捣毁贩毒集团的尝试，转而发起“哥伦比亚计划”，向种植区喷洒农药，意图根治毒品。神奇的是，经过一年的铁腕治理，哥伦比亚的可卡因产量居然提高了11%，成果“喜人”。此时，人们不由得想起希尔伯特·罗德里格斯在狱中俨然经济学家腔调的答记者问：“毒品贸易的未来如何？经济活动自有规律，供给由需求决定，需求何时消失，毒品生产自然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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