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晔旻,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家,文史爱好者。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显而易见,没有粮食是打不了仗的,比如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生产活动遭到很大破坏,当时不仅老百姓活不下去,就连各军阀的部队也都普遍缺乏军粮。袁绍的军队在河北靠采摘桑葚充饥。袁术的军队则在江淮吃水草和螺蚌。许多军队因缺乏军根而“无敌自破”。甚至曹操也曾在几次战役中因粮食不足而被迫退兵或削减兵员。
类似的这种乱世在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好几次,而要战胜强敌就必须做到“强兵足食”。这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得到的实在屈指可数。黄巢起义之后,唐朝也跟黄巾起义后的东汉一样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结果在中原混战里脱颖而出的,是朱温。此公的真实名称应该叫做朱全忠,可是他投黄巢而叛黄巢,归唐帝而篡唐称帝(后梁太祖),实在是个全不忠。
朱温跟曹操实在有些类似,都是从中原四战之地起家成就王霸之业(当然朱温比起统一北方的曹操,只能算是中原最大的军阀)。他们两人解决兵粮问题的思路也差不多。曹操是屯田,朱温也是种地。
公元887年,张全义当了河南尹。当时洛阳屡遭兵灾,白骨遍野,荆棘满地,居民不满百户,田地尽归荒芜。张全义带了一百多人上任,景象十分惨淡。他挑了十八个人当屯将,在洛阳十八个属县的村落中,插上旗帜,张贴榜文,招集流散农民,恢复生产。他规定开头不收租税,对犯法的人,除杀人犯外,其余只略为打几下板子。人口多起来了,又挑选壮士,练习阵法武艺,保卫地方。他自己常常出外巡视,看见庄稼长得好的,便下马观看,慰间种植的人家。每逢收获的季节,又去访问丰收的农户给以奖励。他每见荒芜的土地,便把主人唤来责打。有人诉说原因在于缺乏人力、畜力,他便责备邻居,叫他们互相帮助。经过他几年努力,洛阳十八个属县的农业生产完全恢复。
从当时整个中原地区的情况来看,这些恢复发展生产的情况是局部性的。然而北方其他强有力的割据者,在这方面都没有什么作为,朱温靠了张全义的支持,居然在经济上立于不败之地。他自己也没有加重剥削,史书上说后梁赋税较轻,这大概也是事实。
话说回来,张全义上任时的洛阳,隋唐两代的东都,残破到这等地步,实在也是令人触目惊心,如此惨状的始作俑者,正是堪称晚唐时代的头号混世魔王,秦宗权。
公元875年,王仙芝率众数千人在长垣(今河南长垣县)起义,接着,黄巢率众数千人在冤句(近山东菏泽县西南)响应,从而正式揭开了唐末大规模农民战争的序幕。而在公元880年,本为许州(今河南许昌)牙将的秦宗权正是趁着黄巢起义造成的混乱率领部众据有蔡州(河南省汝南县)。这在当时藩镇“下克上”的风潮里实在也不算罕见,但秦宗权不是一个普通武人,占据蔡州后,他立即广行招募,开始了颇具野心的扩张活动。不论是黄巢的农民军,还是朝廷的官军,只要挡了他的路,一概攻打。他先派遣部下进攻黄巢起义军“勤王”,接下来倒霉的变成附近的光州,堂堂朝廷的刺史李罕之居然被秦宗权派兵赶走了。
到了883年四月,自称大齐皇帝的黄巢实现了满朝尽带黄金甲的夙愿之后,发现在长安混不下去,被迫退出关中向东退去。这样就变成了盘踞在蔡州的秦宗权挡了黄巢的路。这年五月,黄巢以精兵约一万人的前锋部队进攻蔡州。结果,秦宗权战败,遂很识相得“称臣于巢,与之连兵”。不过他的“归附”黄巢,并不意味着参加了黄巢的农民军,他只不过是借归附之名,行保存个人力量之实,更是想利用和黄巢军队的联合,借机扩展势力。
这年六月,黄巢与秦宗权的联军攻打陈州,围城达三百日。黄巢大军远道而来,又加上秦宗权的本部人马,部队的军粮是个大问题。《孙子兵法》碰到这种战时的局面也只说是“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结果秦宗权居然更进一步,变成了“因粮于人”。按照史书的记载,“时民间无积聚,贼掠人为粮,生投于碓硙,并骨食之”,翻译过来,就是把虏获的老百姓当做两脚羊活活扔进磨里,连骨带肉碾碎了当粮食吃,读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更不要说当时的血腥场面了。
秦宗权此举,称得上是开了晚唐五代的一个恶例。从此之后,军阀粮尽而杀害百姓充作军粮的恶行史不绝书,简直是“人心不若禽兽”,直到宋朝初期,赵家以吊民伐罪之势出兵湖南,粮草非常充足,战争也并不激烈,结果宋将李处耘居然挑选了几十个肥胖的湖南俘虏分着吃了,简直说明五代以来食人肉已成为一种陋习,恬然不以为怪了。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吃人恶习的罪魁秦宗权却还要上演更疯狂的举动。中和四年(884年)六月,黄巢身死泰山狼牙谷(今山东莱芜西南),起义彻底失败,唐廷终幸免于覆灭,但也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而己。眼看唐朝的大厦将顷,各方诸侯都心怀鬼胎,跃跃欲试,觊觎天下。大规模的割据混战在所难免,而率先挑起唐末割据大混战的正是秦宗权。所谓“黄巢虽平,秦宗权复炽。” 秦宗权借助与农民军的联合,实力大增,“纵兵四处,侵噬邻道”,率先在中原发起争霸战争,“攻邻道二十余州,陷之”,开启了唐末割据大混战序幕。就连当时的朱温,也是秦宗权的兼并对象,只能退保汴州(今河南开封),“城门之外,为贼疆场。”
早在唐代中期时,就有人认为蔡州(淮西)藩镇具有浓厚的尚武风气,带有明显胡化痕迹,所谓“虽居中土,其风俗犷戾,过于夷貊”,这可能跟开元年间,唐玄宗将“河曲六州残胡五万余口”迁徙到许、汝、唐、邓等州有关。而秦宗权率领的蔡州军人极度残忍,更是在乱世中显示了巨大的破坏能力,秦宗权以蔡州为中心,四出攻掠,成为中原的名副其实的霸主。其大军到处,“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如此接近于“三光”的抄掠屠杀,使得百姓或被杀绝,或逃散殆尽。按理说秦宗权的军粮是很成问题的。结果,野蛮人用野蛮的方法接近了问题,秦宗权派出手下将领四出掳掠百姓,杀死以后将尸体用盐腌制起来充作军粮,放在大车之上,军队流窜到哪里,就吃百姓尸体到哪里,居然完全不需要考虑后勤问题。到了第二年(885年),吃饱人肉的秦宗权居然在蔡州“称帝,置百官”,过了一把皇帝瘾了。在鼎盛时期,他几乎占据了包括河南、荆南、淮南西道等在内的关东河南大部分地区以及江淮的部分地区,兵锋甚至达到了长江以南的潭州(今湖南长沙)。
这种对外扩张方式为害过重、不得人心,也使得周围的军阀出于不愿被吃掉的恐惧联合起来。公元887年,朱温与其他小军阀联兵一处,大败围汴的秦宗权部,斩首二万余级,夺取郑州、许昌、洛阳一带,张全义正是在此后前往洛阳恢复生产的。此役对朱、秦之间势力消长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秦宗权势力损失惨重,其于中原一带攻占的领地多为朱全忠势力所并,实力渐衰难以与朱温势力抗衡,只得退回蔡州。不过这次,他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文德元年(888年),唐廷任命朱温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节制诸镇,进讨秦宗权。朱温一生指挥的大小战役大概以这一次最得人心。秦宗权连遭败绩,众叛亲离,蔡州被围数月指挥,终被部将捆送汴梁。翌年,朱温将秦宗权装进囚车送到长安,唐昭宗摆了屈指可数的一次天子派头受降之后,下令将残民已极的秦宗权绑赴市曹,在一颗柳树下斩首示众(引申出成语“独柳之祸”)。颇有黑色幽默的是,死到临头的秦宗权居然有心思在囚车里探出脑袋向监斩官辩解,“尚书大人,您看我秦宗权是造反的人吗?我只是对朝廷一片忠心,无处投效罢了”。
这个愚蠢的辩护当然救不了他的命。武夫悍卒在为权势的惨烈争斗中苟延残喘而食人根本就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可宽宥的耻辱和罪恶,混世魔王秦宗权实在是死有余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