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来自《北京文学》的退稿信)
卫建民
上世纪80年代,我在地处西单的一家大机关工作。依照今天的就业趋向看,这类机关是众多大学生的第一选择。但是,当年的我却视机关为苦海,急于走出。
毕竟那时,弥漫着一点“文艺复兴”的气氛:久封的中外图书再版,老戏老电影重放;一首诗,一篇小说,一篇报告文学,就能轰动全国,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年幼时我就喜欢文学,又受时风影响,当然读起了文学书,在沉闷的空气里寻求一丝清风,在阅读中得到精神的慰藉。同事老焦的儿子刚考上人大分校,有一天带来一本上海出版的《重放的鲜花》——都是文学界著名“右派”为之倒霉的作品选。我一口气读完,兴奋异常。作家们在这个世界受难时,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所以,他们的旧作,在我看来也是新闻,是阅读史上的补课。
忘不了机关的图书馆(早几年,图书馆已租给一家韩国餐馆,藏书也被廉价处理了)。按馆规,一人一次能借两本书。我那时迷恋契诃夫,汝龙先生译、平明版的《契诃夫小说选》,共计27册,我每周读两册,很快就读完了。别里科夫的灰色命运,阿维洛娃与在商务部供职的丈夫的隔膜,《一个官员的死》,都让我想到了身置其中的工作和生活。
书读多了,我开始练笔,学习“创作”,妄想自己也能写篇产生轰动效应的小说,一举成名天下知。
“创作”是害羞的,心却很虔诚。草稿、修改、誊清,小心翼翼地装入信封,送到邮局,看着工作人员盖好邮戳,才偷偷笑着离开;出门就计算稿件投出的天数,然后等待。
我缺乏厚实的生活积累,更谈不上创作的才能,写得不多,投稿也少。但报刊编辑每稿必退,有的编辑还在打印的退稿信上批注几句话,以示鼓励。编辑的批语,有如上学时作文本上老师的评语,是对我的习作的指导,还有对我这位“文学青年”信心的激励。假如稿子投出去石沉大海,假如编辑“惜墨如金”,懒得在格式化的退稿信上批注几句话,我出师不利,说不定早就认输,偃旗息鼓了。
在收到的退稿信中,我至今还保存着一封《北京文学》编辑部的信。二十多年来,虽几次搬家,丢弃不少旧物,这封薄薄的来信却一直珍藏,舍不得丢弃。信是用毛笔写的,用的是《北京文艺》的信笺:
卫建民同志:
《两辆竹车》看过,觉得构思巧妙,立意不错,于今天是颇有现实意义的;但以文体来说似散文,更像小说,而依小说而论,却又显得浅了些,单薄些。经研究,还是将稿子送还您另行处理,以免延误作品的发表。
请以后多赐稿。
此致
敬礼
小说组
1982.2.24
记得很清楚,我是根据街头的见闻,凭生活感触拼接编织的一篇习作,自以为不错,大胆投寄给著名的《北京文学》。投寄稿件的邮局,就在《北京文学》的门外,但我没有勇气把稿子送到编辑部,还是走邮路。出了邮局的门,我又深深地远望《北京文学》编辑部的大门,赶紧离开。
无疑,编辑认真看了一位陌生投稿者幼稚的习作,且提出中肯的意见,退得让人高兴、服气。退稿信全篇是委婉用语,毫不生硬,可以体会编辑的认真与和善。
既然编辑说“文体似散文”,隔些日子,我就将原稿修改,投寄给天津的《散文》月刊,果然被这家刊物采用了。在像样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对一个虔诚的“文学青年”来说,自信心由此增强,甚至有点飘飘然。
写这封退稿信的编辑,行书流畅,居然用毛笔。二十多年了,虽然信珍藏在书房里,写信者是谁?我至今都不知道。不过,在我往后的编辑生涯中,因这封退稿信,我要求自己一定要认真对待每位作者的来稿,也要求年轻同事认真对待每位作者的来稿。然而,认真的编辑在座,认真的作者却鲜见了。我接触的不少作者,看到的不少来稿,不是为了评职称,就是为了混学位,或是显示所谓“政绩”,“为学术而生”的作者,虔诚的作者,比例太低了。特别是好多刊物收取“版面费”得到默认后,编辑就成了一手收钱,一手接件儿的商号活计了。
当年的《北京文学》编辑部,还有老人在吗?谁能告诉我这是哪位编辑的回信?
(原标题:来自《北京文学》的退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