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4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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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如果不是有人提供了准确的消息,33岁的富民青年范德宝也许此时还被困在曲靖沾益的那个黑砖窑里。
他不能偷懒,因为监工会打;他不能逃跑,虽然家人一直在找他,但他连家的方位都不知道。
自2005年被胁迫进入黑砖窑做工,直到今年7月初被解救,他度过了11年奴隶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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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12日——这是范德宝回家的第9天,他还没习惯家里的生活。
与社会脱轨11年,范德宝不会用手机,基本不看电视,更不会上网。晚上8点,干完一天的农活回到家中,母亲和哥哥正在准备晚饭,他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眼神空洞迷茫。
11年,给范德宝留下的,只有遍布全身的多处伤疤。他套上件衣服想遮掩伤疤,可衣服却贴不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空空荡荡的。一阵风刮过来,吹鼓了他的衣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吹走。
每每吃饭的时候,范德宝都会回想起黑砖窑里的那些经历。
因为轻微的智力残疾,小学三年级时,范德宝便辍学回家。人生的前22年,他一直生活在富民县罗免镇的家中,从未出过远门。
22岁,他第一次“出远门”,便是噩梦的开始。
彼时,范德宝的父亲范炳志去武定修路,将范德宝带在身边,“希望他见见世面”。亲戚刘伟(化名)是施工队的一个小包工头,他嫌弃范德宝“吃饭多,干活又不行”。2005年5月18日的上午10点——范德宝一直清楚地记得这个时刻——刘伟指着他大声斥责:“你怎么一点小事都做不了?”
这话刺激了范德宝,两人吵了起来。一赌气,范德宝起身便走,离开了工地。
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玩”了好一会儿,当天下午4点多,范德宝准备回老家去。他没和父亲告别,一个人走在武定的公路上,准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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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德宝走在路上没多久,就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白色面包车。见范德宝过来,车上便有人跟他打招呼,一个自称“李老板”的人问他是否愿意去昆明干活,“一个月工资一百五”。
范德宝不想去。不料,“李老板”和司机却忽然跳下车来,强行将他拖上车。范德宝想反抗,但被死死摁住。挣扎中,他看到车上还有另外2个人,年龄都在30多岁。见他被架上车后,司机立即发动引擎,面包车绝尘而去。
2个多小时后,面包车停在宜良县一家砖厂。范德宝被弄下车来,稀里糊涂地成了这家砖厂的工人。他的工作是搬砖,周围有人监视。他虽然脑瓜不太灵,但也很快意识到“被骗了”。他坚持要走,但一次次被挡下来。砖厂的工头安抚他说,20天后就会送他回去,“还要给你工资”。
此时,父亲范炳志正在工地周围到处寻找儿子。他从菜市场买菜回来,就一直没见到儿子的身影,四周也毫无踪迹。后来,苦苦寻找了3天,才有人告诉他说,“你儿子可能被弄去黑砖窑了”。
位于曲靖沾益的一处砖厂,范德宝在这里度过了三年(警方供图)
在砖厂工作到第9天,范德宝感冒了,浑身没劲,只想休息。监工走过来让他赶快干活。范德宝想解释,没想到,监工扬起手,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范德宝挨了打,换来一份相对轻松点的活儿。
工作到第20天,砖厂的一台电焊机被偷了,老板报了警。那天早上8点多,范德宝被塞进一辆面包车,他透过车窗看到警察来了,正在拍照取证,离他只有10多米远。他想呼救,可还没等他喊出来,车就发动起来,开走了。
随即,位于嵩明县张官营村的砖厂,成了范德宝的第二站。收下砖厂老板的1000元后,司机离开,把范德宝丢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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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窑洞里,到处散落着残破的砖头,窑里还生着火,烤得人直冒汗。范德宝至今还记得,被人带进窑洞时,脚下被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跟头,地上一层灰被他搅动起来,衣裤上全是灰尘。
还没来得及拍灰,老板就从后面过来,指着他说:“你的事情就是从外面拉砖进来,摆好。”范德宝照做了。
砖厂也有监工。收工后,监工要工人们回宿舍,然后用一把大锁将门锁住,窗户上还有铁皮封着。20平方米的房子里挤了六七个人,地上扔着草和被子,人就睡在上面。屋里备了水,没有其他家具,上厕所就在房间内解决,进出只有监工才能开门。如果有人在房间里闹,会被拉出去挨一顿揍。
有一次,因为前一天工作太晚,范德宝想睡个懒觉,被监工发现,抄起一块砖头砸他的后背,将他打倒在地。嘴里还不依不饶地骂,说要给他好看。
“偷懒会被打,出了差错也会被打,监工不会跟你讲道理,直接拿砖头砸。我背上、屁股上的好几个疤都是被打出来的。”摸摸自己身上,范德宝苦笑。
砖厂里,范德宝和其他工人栖身的“宿舍”
一晃几年过去,父亲范炳志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儿子。2008年,他辗转打听到儿子在嵩明,赶紧约上几个亲戚,找到张官营村砖厂。
在砖厂里,他们没有发现范德宝,却看见范德宝遭遇过的这一幕——一名工人出了点差错,监工二话不说,拿着砖头就砸过去。范德宝的母亲毛兰珍看不过去,上前劝说了几句,但是监工呵斥她“不要多管闲事”。
“对待牲口都会爱惜,这些工人,连牲口都不如……”毛兰珍想到自己的儿子可能遭到这样的对待,忍不住放声大哭。
而此时,范德宝早已被转到了其他砖厂。几个月前,听闻“派出所查得紧”,砖厂老板连夜转移了手下的工人——老板逃避检查的惯用伎俩。
范德宝记得,自己在一个地方通常干不满半年就被转移。细数来,11年里,他竟辗转了21家黑砖窑,昆明、曲靖、楚雄、红河,都曾到过。最近的一次是被转移到曲靖市沾益县的一家砖厂,那是2013年。
范德宝刚被解救出来时,父亲紧紧拉着他的手(警方供图)
长期干重苦力活,范德宝原本60公斤的体重已瘦得只剩40多公斤,每天只有白菜和米饭,“要等三四个月,有时半年,才会有肉吃。”他还记得,偶尔老板会在过年时“发发善心”,给手下的工人发一两百元钱。
过年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但砖厂里的工人没有这个机会。之前走掉的人留给范德宝一台没有碟片的移动DVD机和一台收音机,他把它们当成宝贝。每到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只能靠收音机里的声音打发时间,安慰没有自由的自己。
更多时候,连听收音机也是奢望。砖厂里的工作时间由老板决定,早上6点半就要起床,动作慢点可能就要挨打。晚上11点半才能休息。“有时还要加班,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给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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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德宝曾经多次试过逃跑。
被强迫进砖厂做工的第二年,他就曾准备逃跑。某天上午,监工去吃饭,范德宝磨蹭着假装搬砖,等周围人都走光了,他拔腿就跑。但沿着公路跑了不久,就被发现了。3个监工很快追出来,身体虚弱的范德宝被抓住。然后是细条棍一遍遍往他身上抽,他还得忍着疼痛,回去继续干活。
逃跑没有成功,监工管理却更严,时时注意着是否有工人落单。
第二次逃跑之前,监工在范德宝干活时骂了他。那天下午,他瞅准一个机会,直接往砖厂旁边的村子里跑。都快跑到村子里面了,那个骂过他的监工追上了他……
工人逃跑不光会造成劳动力的损失,还可能给自己惹来祸事。砖厂老板不敢放松警惕,除了派监工看守,有的甚至会在砖厂内安监控摄像头。“抓回来就打,打到你怕为止。”逃过两次后,范德宝怕挨打,再也没有逃过。
富民县公安局罗免派出所的民警古崇义,曾处理过多起黑砖窑逃跑事件。“他们(黑砖窑)喜欢用有智力障碍的年轻人。这类人比较好控制,就算让你跑,你都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更别提黑砖窑的众多眼线,就算跑出去了,也很容易被抓回来。”古崇义说。
黑砖窑里经常有工人逃跑,大部分都会被抓回来殴打一顿。只有一次,范德宝记得,他待过的某个砖厂里有个聋哑人,“白天捡砖时,趁监工不注意跑了,再也没回来。应该是逃跑成功了吧?后来也没看见过他。”
范炳志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儿子。只要听说哪个县有“黑砖窑”,他就会赶过去找。这11年间,他去了10次石林、9次晋宁、8次嵩明、2次宜良,花在找儿子上的钱,林林总总有10万元。这是一家人的全部积蓄。
范炳志曾有两次找到过范德宝曾待过的黑砖窑,但不巧,儿子早已被转移走;他还找到过当初把儿子拐走的那个“李老板”,希望对方告诉他儿子的下落。正是这次交谈,范炳志才知道,儿子是被那个叫刘伟的小包工头亲戚“卖”掉的,要找儿子,那个亲戚才是关键。
为找回儿子,范炳志甚至想过要搞个“人质”——绑架那个亲戚的儿子。可亲戚一家人听到了风声,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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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一名男子找到范炳志的家,带来一条令他激动万分的消息:经过确认,范德宝被关在曲靖沾益的一处黑砖窑里。当时囊中羞涩的范炳志到处求人,硬是设法借来了2万元,从富民出发,赶赴沾益。
7月2日,3名民警带着范炳志和范德宝的哥哥来到沾益。根据以往的经验,若大张旗鼓去找人,肯定会扑空。权衡之后,民警决定换身便装,先去摸清砖厂的位置。
7月4日凌晨,蹲守在砖厂附近的民警决定,只要天一亮,就进去找人。一行5人躲在砖厂附近的隐蔽处,静静观察砖厂里的动静。
早上7点左右,天已大亮,砖厂工人开始干活。民警进入砖厂,在搬砖的区域,民警看到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戴着帽子,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衣服肮脏。古崇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回过头来。
“古叔,你来了啊。”
“你是范德宝吗?”古崇义问。
“是。”
范家原本条件就不宽裕,为了寻找范德宝,家里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
看到儿子,范炳志赶紧上前,紧紧抓住儿子的右手。看见11年未见的父亲,范德宝表情呆滞,只是简单地说了句:“爸,你来了啊。”
毫无戏剧感,也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紧紧相拥,泣不成声”,已经33岁的范德宝结束了噩梦般的黑砖窑生活。
老板和监工赶来,民警亮明身份,辖区派出所民警也来了……从沾益离开时,砖厂老板赔给范炳志7万余元,充作范德宝的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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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富民的家里,范德宝成了全家关注的焦点。母亲和哥哥始终跟着他,连上厕所都跟着,生怕他又从家里溜走。“他已经走了11年了,不能再让他离开了。”
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范炳志唏嘘不已。“苦了这么多年,才赔他7万多块……这点钱根本不够!”他的口气斩钉截铁。
自从儿子失踪后,他也无心工作,去到哪里都会想起儿子可能遭遇的痛苦,实在难以释怀,只有靠抽烟解愁。“原来一天抽不了一包烟,后来,一包烟还不到一天就抽完了。”
为了找回儿子,范炳志还特地花钱请了律师,将儿子失踪的情况写成材料,带到富民县公安局、政法委,但是被告知因为属地管理原则,在武定失踪的人得找武定警方管。范炳志找过武定县公安局,又因为种种原因,被推回来……
他还到昆明找云南省公安厅反映情况,但是由于信息不确定,也没法寻找。积蓄花光了,家中房子漏雨了没钱修,他也奔波得疲惫不堪。他想过放弃,但是每每翻出小儿子的照片来看,又觉得“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要去找”。
如今,范德宝回家了,他不用早上6点半就起床搬砖,也可以好好地睡觉了。家里的饭桌上每顿都有肉,他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偶尔,也会下地干活。
对于过往,范德宝的诉说显得很平静,仿佛不是自己的经历。只是说到回家的心情,他脸上会抑制不住地露出笑容。
范德宝被解救回来后,范炳志已经带着他去过两次省公安厅,反映黑砖窑的情况,希望把里面那些仍然被困的工人解救出来,可他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我还会再去反映,省里不可能管不了的”。
他打算先带儿子去检查一下身体。然后再到儿子曾经做过工的那些砖厂,逐个讨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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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插图:(除署名外)《都市时报》实习记者张昊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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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胡顺良找到我,说他前妻高丽英因涉嫌故意杀人、保险诈骗罪被公安机关刑拘,让我为其辩护,他一再强调高丽英是个很好的女人。
高丽英是否杀人我不妄下定论,但我之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作为旁观者,对其印象却不太好。
一年前,两人的离婚案件是我办理的。那时高丽英已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我是胡顺良的代理律师,他对高丽英还有感情,希望我能拖则拖,“最好重归于好。实在要离,我想尽力争取小孩的抚养权。”他们有一个儿子,5岁差几个月。
我第一次见高丽英,她化着浓妆,贴着很粗的假睫毛,趾高气昂的好不神气。得知我是骑共享单车过去的,便极尽嘲讽:“做律师的不配一辆豪车?怎么能让大老板相信你们。你很缺案源吗?不然怎么连这种没格局的案子也接,再说胡顺良兜里有几个钱我还能不知道。言归正传,我的时间宝贵,婚铁定要离的,而且我告诉你们,小孩的抚养权必须归我。”
高丽英不时从名牌包里翻出各种所谓的风云人物的名片跟我炫耀,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如实转达了胡顺良的意思。
话还没讲完,高丽英就开始数落胡顺良:“他就一乡巴佬,没上进心,门不当户不对,有啥资格跟我谈?你问问他,拿着五六千块钱的工资能养活谁?法院见就对了。法律我懂,谁条件好,法院就将小孩判给谁。我有两套房,赚钱的能力更不用说,比他强哪里去了。孩子跟我以后读国际双语学校,费用一个月上万。以后孩子的同学非富即贵,再大一点我就安排他出国。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好好培养,世代都是韭菜命。如果你帮我劝说他放弃抚养费,我可以额外给你一点报酬。”
我忍不住提醒口若悬河的她:“你现在跟我炫耀的那些动产或者不动产,如果是合法私人财产,只要是在婚姻存续期间,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们一人一半。同样的话,胡顺良也可以说。什么叫‘世代都是韭菜命’?我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两个人好聚好散便可,不必说那么难听的话来恶心人。”
起先高丽英只是不屑,把玩着她的指甲,听到我提到她受过高等教育时,她立时暴跳如雷,用手机指着我,“上过大学怎么了,就得憋屈着,被当成活靶子不说话?动不动就是你一个上过大学的要怎样,过得不好要被嘲笑,过得好又有风言风语。我还不能说几句现实的话了,就非得虚伪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来维持形象吗?”
高丽英突然大发脾气,让我没了沟通的意愿,不欢而散后,我建议胡顺良不必委曲求全,可以主动向法院申请财产调查并做财产保全,以免高丽英恶意转移资产。
胡顺良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的提议,“那样就彻底和她撕破脸了,我没想分她的财产,之所以要小孩抚养权,是想着孩子跟着我生活会稳定一点,她心里有孩子,偶尔还会回来看看。她现在在做啥我都不知情,让她带着,就真的找不着他们了。”
说罢,他还一直念叨,“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同甘共苦过,之前她真的是很好的人。”
既然胡顺良做了决定,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那就只能等对方诉讼的进展状况。
此后一个多月,我接到法院通知,安排双方调解,可高丽英却突然失联了,打她电话关机,发消息也没回。胡顺良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担心高丽英出事,心急如焚,就想去派出所报警,却又担心不到24小时不能立案。
我告诉胡顺良,妇女、儿童涉嫌被拐卖或是侵害,警方立案并无时间限制,但如果只是暂时没有回复消息就让警方马上就立案也不现实,他们忙不过来。出于职业敏感,我感觉高丽英突然失联有点不对劲,便主动提出可帮忙找人打探情况,看能否尽快立案。胡顺良同意了,说兵分两路,他再回一趟老家找找看。
不过很快,我就有了高丽英的消息——她因涉嫌卖淫被警方行政拘留了。
再次见到高丽英,她使劲求我帮她瞒住消息,“我跟警察说,我是个5岁孩子的妈妈,让他们将拘留通知书发到我公司,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在农村,消息一传开,我爸妈和孩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警察念我是第一次犯错,他们说愿意通融这一次。”
我领着高丽英出拘留所时,她还反复解释:“我真的就约了这么一次,虽然收了一点钱,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说来倒霉,那个男人因职务犯罪被抓才连累了我。”
我告诉高丽英,我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律师,一码归一码,让她准备好开庭。高丽英还是不放心,让我跟她去附近的银行,说要取5000元现金给我做封口费。
我说这个钱我是不能拿的,“你丈夫担心你的安全,让我帮着打探情况。当然你的行为是不对的,该接受惩罚。既然受罚了,就归于你个人隐私。我拿这件事作为诉讼筹码当然很有可能胜诉,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不想着拿人家的私德来做文章,从道德上把人搞臭在我看来也不是那么体面,我打官司就想法律归法律。”
我建议高丽英给胡顺良打个电话报平安,高丽英同意了。她说自己和人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在派出所做了个笔录而已。胡顺良没有多问,说人没事就好,让她有事就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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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高丽英主动提出和解,“一定要离婚,不过我给你面子,何况我跟他是有感情的,没必要闹上法庭,我打算撤诉,小孩名义上抚养权归他,由我来培养。”
胡顺良还在犹豫,我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一个人若是铁了心要离开,是留不住的,再强留会被看轻的,连从前那些美好的感情都显得轻贱了,不如好聚好散。至少小孩的抚养权她愿意给你了,如果哪天高丽英后悔了,官司打下去,可就难说了。”
考虑了一段时间后,胡顺良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两人去民政部门领了离婚证。
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忍不住对高丽英说:“给孩子最好的物质条件是没错的,除此以外还要注重孩子的精神培养,并不是读贵族学校或者出国就高人一等。有些孩子虽然条件好,却因顶着父母的污名而性格扭曲,容易陷入虚无的物质主义之中。”
高丽英听罢,只是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再说吧,这个社会的很多东西说不清的。”
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一年时间,高丽英却被传残忍地杀害自己的母亲,并企图进行骗保。
我去看守所会见高丽英,她知道是胡顺良找的我,还没等我说话,她便连声发问:“他掺和进来干嘛?你赶紧跟他讲,让他带好孩子,我妈的葬礼都没必要去,不然我死都不放过他!更何况我们离婚了,他没权力掺和,你现在就去帮我传话。”
我将材料递给她,上面显示是她娘家所在的村委会委托的我,“你爸和你哥还在气头上,可能一时还无法接受现实,所以他们都拒绝签字,我想让你重新签一份委托书。”
“我知道了,让你费心了。”高丽英耷拉着脑袋,“你说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才会天下太平?为啥我跟警察说了,我妈是自己从山坡上摔死的,还不放我。作为女儿难道我不难过吗?连自己妈妈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我说警方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才会抓人的,让高丽英跟我说实话,“至少你目前不应该对我有所隐瞒。”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甚至搬出了相关法律,“哪怕你对警方有所隐瞒,但请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律师。律师的会见笔录通常是无需给警方看的,原则上我们有免除在诉讼中提出证明被告有罪或罪重的证明义务,只要你没有正在实施犯罪行为。”
高丽英思索了几十秒,望着我说:“我相信你,你为我好,做无罪辩护就行了。我有苦衷,但我真的不可能去杀害自己的亲娘,她那么可怜,算是被我害惨了……”
我顺着她的话追问:“什么叫被你害惨了?如果她是自杀,是不是因为你?若非自杀,那是否因你过失致人死亡,还是你招惹了什么人,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
高丽英突然朝我大吼:“你到底是律师还是警察,难道是来索命的,真的要把我逼死在这里面才甘心?我不死,所有人都不安心吧。我就不信我没杀人,谁还能给我安一个杀人犯的罪名!我看到我妈倒在地上了,之前给她买过意外险,不能打保险公司电话还是怎么的,他们不想赔钱就算了,还要把我送进来,什么世道?”
见高丽英情绪激动,我知道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便与她商量:“要不我们就暂时结束会见,你哪天想跟我说了,或者有需要我的地方,再让看守所民警联系我。”
我刚起身,高丽英又叫住了我,语气变得相当平和:“我有我的苦衷,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你容我再想几天。请一定相信,我虽然罪有应得,但不至于故意杀人。万一我在这里出不去,等孩子大一点,还得拜托你帮忙找移民律师,小孩前途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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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与高丽英的会见之后,我与负责此案的民警进行了沟通。
民警批评高丽英不配合审讯,冥顽不灵,“既不认罪认罚,也不如实供述,说什么自己有权保持沉默。人命关天,就算零口供,我们也会走程序进行侦办的,不可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你劝她最好如实交代,我们多少掌握了一些情况,对她进行羁押完全合法。”
毕竟案件发生还没两天,真相有待调查。我个人倾向于暂时相信高丽英,认为她故意杀人的可能性不大。从专业角度而言,也应该先做无罪推定,当证据证明她有罪时,我再去质证,看证据链是否合法、完整。
不过民警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与其等高丽英开口,不如像侦查机关一样,各自进行调查,弄清楚高丽英所谓的“苦衷”。
随后,我去高丽英的娘家,见了她父兄,以及其他村里人。当我问及被害人生前是否与人结怨时,在场的人全部否认,他们说高丽英的母亲“是最软和的人,对人很好,兔子都会主动往她怀里蹦”,也说“想来也是最可怜的人,这一辈子光吃苦,没怎么享福”。
高丽英的母亲比她父亲小了20多岁,“他结婚时都40了,她差不多是他当年以很便宜的价格从山里‘买’来的老婆,因为女方那边子女多,实在没吃的了,他才捡了个便宜,不然成不了家。老头年轻时身体不好,有哮喘,完全干不了重活的”。
当年,高丽英母亲嫁过来没多久,就有人劝她跑掉,或离婚再嫁个条件好的,她都拒绝了。她说自己不是被卖的,“人要讲良心,人家拿砸锅卖铁的钱接济我娘家,我不能拿了彩礼就抬屁股走人。”村里人都说,她一直勤恳踏实,将那个原本“猪圈一样的家”拾掇得有模有样,还生了一儿一女,“从没听她抱怨过那个家的任何”。
说起对待子女,他们更是为高丽英母亲抱不平,“在我们村,没挨过打的小孩就只有他们兄妹俩。高丽英她哥还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她却是没有的。别人都重男轻女,她妈虽然没文化,却想得开,说她作为女人见过的不体面多了,要给女儿遮着点。”
高丽英母亲的遗像摆在堂屋里,面目慈祥,眼神柔和。高丽英父亲蜷缩在一旁,任谁也拉不开,鼻涕口水挂在他花白稀疏的胡子上。见我过去鞠躬,他木然地看着我道:“父母辛苦供她上学,你们书读多了,不但学会了拿笔,怎么还学会杀人了。我家这个苦命的,被五步蛇咬没死,牛马都没踩死她,哪想被自己的崽子害了……”
见他老泪纵横,周围的人也忍不住落泪,继而纷纷骂高丽英狠辣,让我放弃为她辩护,“被警察拷走的人,指定就是坏人了,哪用得着你来调查。你要是还有是非观,就不该多管闲事,说一千道一万,对她就是一粒花生米(子弹)的事。”
我感动于大家有热血有良知,且从未经受过冤枉,但涉及到专业知识,我总想跟他们多说几句,毕竟道德无法代替法律。“就算她是嫌疑人,我国刑法当中规定了四百多项罪名,就算犯罪了,还有故意犯罪和过失犯罪的区别,以及法定、酌定量刑情节。胡乱给人定罪,甚至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因为法律是保护所有民众的。”
如往常一样,又有人开始骂我:“人都死了,净说些没用的鬼话,读书读傻了,讼棍。”高丽英的哥哥却明白过来了,他说:“万一人不是她杀的,就便宜了真正的杀人犯了,那样妈妈和妹妹都会伤心。就算是她杀的,在枪毙她之前,我也想问她为什么。”
见高丽英哥哥有意开口,我赶忙问他,案发前几天高丽英有无异常,是否与被害人有过争吵之类的。高丽英哥哥回答道:“这些警察也都找我问过了,没啥异常。她与我妈从没起过冲突,就在昨天,我们还收到了她在朋友那给我妈买的阿胶糕。”
我知道高丽英有很多事情瞒着家里人,在外面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从未向他们透露,甚至连前夫胡顺良都不知情。考虑到她的朋友知道一些情况,我便记下了快递单上的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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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丽英的娘家,我听到的传言是说,高丽英母亲疑似被高丽英从后山推下后身亡,尸体多处骨折,眼球破裂,面部损毁严重。而往前半年,高丽英刚给父母买了保额高达百万的意外险。
当日的案发现场只有高丽英一个人和被害人的尸体。高丽英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保险公司,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报的警。警方经过调查后,当即决定将高丽英带走调查。
由于高丽英在朋友圈晒过几张打麻将的照片,便有传言说她好赌,输了很多钱,欠了不少网贷,是在外面被追债才躲回了娘家。得知自己母亲几天前因头晕去了医院,病历上有医生的诊断,这才打主意到自己的亲娘身上,制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进行骗保。
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我按照快递单上的号码给高丽英的朋友打去电话。对方听说了高丽英的事情后,爽快地答应与我面谈。她毫不避讳地说她们曾是同事,在一家直播工作室上班,后来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就走了,而高丽英则一直是工作室的红人,“流量高,好多大哥捧着……至于杀人骗保那不至于,她对家人很好的。”
我又找到那家直播公司,公司负责人告诉我,高丽英与工作室其实并未签订正式合同,只能算合作关系,“她好像很怕别人知道,很少告诉别人在我们这儿上班。”
负责人否认高丽英有赌博行为,“扑克牌、字牌一概不会,‘斗牛’不会算点,有阵子学过打麻将,也不过是半桶水。”至于说高丽英欠网贷或者高利贷,他也说绝无可能,“上个月,有个大哥给她转了28万……”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又马上转移话题,“对了,她前段时间还拿了些钱出来,让我们帮着给一些需要资金的人周转,当然是要收利息的。”
我追着问,那个打赏28万的大哥最近是否与高丽英有纠纷,或者是其他人?负责人不自然地咳嗽,“怎么说呢,肯定有一些人看直播上头,不管不顾地刷礼物,只为当榜一大哥,事后却后悔让平台退钱。有些大哥不但线上刷礼物,私下也接触主播……”
我大概知道了案件发生的原因了,高丽英涉案没错了,但具体情况我希望她自己能开口。
紧接着我就又去会见了高丽英,并告诉她事已至此,即便她不说,案件也会水落石出,“人命关天,不是你一声不吭就能糊弄过去的,警方那边也绝不会因此停止调查。”
得知我去了直播公司,高丽英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我家好像没装摄像头吧,不是说了37天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就会把我放出去吗?我真没有杀人。”
见高丽英还心存侥幸,我决定激她一下,“一个叫刘金江的人多次去你们公司闹过,应该还去过别的地方。现在这人失联了,连我都能查到这个份上,就算你再袒护包庇,警方也会注意到的,说不定已经在摸排布控抓人了,你怎么能跟他合谋呢?”
高丽英的面部一阵抽搐,但情绪尚可,她平静地看着我说:“知道了,我没与他合谋,你下次再来看我。”
我不想刺激她,起身离去。临走前,我告诉她小孩没事,胡顺良给他转学了,让她不用担心其他问题,“小孩现在除了想妈妈,其他一切都很好。”
几天后,我得到消息,检察院提前介入案件引导侦查,同时警方也发布通缉令了,不到一周,案件的另一嫌疑人刘金江——就是那个给高丽英打赏28万的“大哥”——自首了。高丽英的罪名变更为包庇罪,保险诈骗罪。
刘金江36岁,离异,是一位汽车修理工。他承认是自己一时失手导致被害人从山坡上坠亡,高丽英并未参与动手。
得知刘金江全部交代了以后,高丽英特意找我,“我恨透他了,也怪我贪心不足,毁了两个家庭,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我为啥还要他的打赏。我对不起胡顺良,不过就算重新选择一次,我也不一定能跟他过下去。现实太残酷了,人心即深渊,到了这步田地,什么都保不住了。我最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我很累……”
对于高丽英的这番话,我不以为然,我也出身于农村,知道农村家庭要供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不易,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女生。
“你先听我讲完。”高丽英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像村里的那些人一样妄下定义。”说着她就哭了,“我妈和我哥都是对我最好的,所以我才想让他们比别人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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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英说,自己上学的那些年,成绩虽然不差,但也不算拔尖,于是总有人来家里说三道四,“一个女孩,赔钱货,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在他们眼里,高丽英父亲是个“老废物”,她母亲一人忙里忙外,还要供两个小孩读书,“有孝心的早就去打工了”。
一开始,高丽英还不畏人言,“我妈从未被那些人说动过,只是让我给自己争口气。”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并未得到多少祝福,反而遭遇各种冷嘲热讽:“我们村终于出女大学生了,要不是你,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学校。”“看来她妈以后老享福了,我们这儿要出个女亿万富翁了。”
从小学到大学,高丽英认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让那些人闭嘴,告诉他们大学生就是值钱,读了书就是会比他们过得好很多。”在她看来,只要能吃苦就能混出头,因而当同样出身农村、能吃苦的胡顺良追求她时,她没考虑太多就跟他在一起了。
那时,他们的工资加起来只有四五千一个月,租着没有空调的安置房住,挤公交上下班,买平价衣服,用几十块钱的护肤品,逛街也不买东西。胡顺良总觉得对不起高丽娟,她却宽慰他说:“生活就该慢慢过。”
高丽英说自己那时很容易满足,“我们攒了钱,装了空调,洗衣机是滚筒的,热水器是牌子的,一米五的床换成一米八的,满是希望,我觉得日子真的在慢慢变好。”
直到有一天,高丽英去初中同学家里玩,一切就都变了。
“我们年纪差不多,她初中没毕业,长相还不如我,又是个单亲妈妈,但人家就是过得比我好。住的房子是自己的,家里有月嫂,护肤品都是大牌,奶粉是进口的,上万元的现金就那么随便地扔在茶几上。”
高丽英这才发现,她对自己如此寒碜的生活是那么不自知,“我们以前真的过的是‘小日子’,买个东西要思索再三,就是小气的,逼仄的日子。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男人也有些拿不出手,苦了怀里的孩子,他跟我以前一样,就知道傻乐呵,殊不知别人在看笑话。”尤其是再想起自己每次回老家,旁人那一句句“大学生”叫得分外刺耳,“像针扎”。
认清了“现实”后,高丽英毫不犹豫地找了一家直播工作室做起了主播。与那些刚出社会还有所顾及的年轻女生不同,高丽英目标明确,“懂情调,放得开”。不到半年,就成了工作室的红人,累积了不少粉丝。每次直播光打赏就是好几万,遇见大方的,就更多了。
高丽英说,她几个月就赚了和胡顺良在一起一辈子都可能赚不到的钱,“彻底地和过去说了再见,说话做事突然就有了底气,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得到。”
更重要的是,她说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绝不陷入感情之中。在她眼里,只要对方打赏够多,就是好“大哥”。她讲情话哄着他们,一直打赏就一直哄,把戏做足。哪怕对方是送外卖的、工地小工、厨师,赚点钱不容易,她都来者不拒。
高丽英觉得自己“吃透”他们了——“那些人圈子比较小,平时在生活中被女性瞧不起,突然有年轻漂亮的女生在荧幕里对他们柔情蜜意,不可能不沦陷。他们平时可能省吃俭用,却会在这一刻将自己当成了王者。”
在高丽英看来,他们一掷千金是不想永远成为失败者,想要温存,“有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小伙子,手被机器压断,赔了几十万。他去相亲,愿意给20万彩礼,对方是离异妇女,有三个小孩,却对他嗤之以鼻。在我这里,我从不歧视他,还会给他拥抱与亲吻,让他感觉如沐春风,他一股脑儿将钱全部打赏给了直播平台。”
当然,这种温存只是暂时的,一旦对方腰包掏空,高丽英就不再给他们尊重与温柔,即刻变脸,“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哪有空闲陪空壳子。”
刘金江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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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刘金江供述,他确实是因自己打赏给高丽英28万,事后反悔,向高丽英公司及其本人索要未果后,一气之下失手将高丽英母亲撞下了山坡,导致其死亡。
他也在法庭上供述称,在自己打赏之后,高丽英的确也和他有过线下接触。在陪他的那几天里,他还是觉得值当的。但事后仔细一想,自己花了28万,留下的却只有空虚和痛苦,“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生个小孩,那一切都好说”。
由于不堪其扰,高丽英选择暂时回老家躲避。只是没料到,刘金江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天偶然看到她在网上给家里买东西,已经悄悄将高丽英老家的地址记在了手机中。
高丽英与自己失联后,刘金江独自一人来到高丽英的老家,在村里的山路上找人问路,恰好遇上了在田里摘菜的高丽英母亲。他一时激动,拉住老人不停地辱骂,扬言要将高丽英一家人都杀了。高丽英的家就在山坳中,独门独户。高丽英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全,便从刘金江手上挣脱,朝山坡下的家里直喊“救命”,想让高丽英躲开。
那天正好村里有人办喜酒,高丽英父亲和附近的邻居都出去了,只有高丽英听见了母亲喊叫声。她一出门便看见刘金江在后山追逐她的母亲,很快母亲就再次被拽住,但刘金江一个没站稳,绊了一跤,将她母亲撞下了山坡。
高丽英母亲的死刘金江要负很大责任,高丽英本应对他恨之入骨才对。但令人不解的是,她非但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反而包庇刘金江,并拨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
之前,高丽英一直对此事的前因后果三缄其口,直到刘金江自首,她才知道瞒不住了。
原来,刘金江打赏她的那28万,是他卖掉房子、准备给儿子治病用的钱,“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老婆早几年前就跑了,儿子又得了大病,医生说还不一定能治好,就选择看直播解压。”
后来刘金江的儿子因无钱治疗,只能出院,没多久就病死了。
高丽英说,若刘金江在与她发生关系之前说明情况,她是愿意退还自己所得的那部分的,“我真没料到他儿子后来因为没钱治疗,走了。关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愧疚。所以案发时,刘金江对我说,我妈是自己跌下去的,我们之间就两清了,不然他还会找我儿子算账。我就想着,这事情传开了对我确实很不利,我还有大好前程……”
我忍不住打断高丽英,“你所说的‘大好前程’是指赚钱的机会吧?”
高丽英没有否认,“我当然要给自己和儿子留点名声,有些人一听说他儿子的救命钱打赏给了我,自然会对我口诛笔伐。你知道吗?上层圈子的人是会权衡利弊的。我妈说起来确实是属于意外吧,我之前给他们买意外险并非处心积虑,人都已经死了。”
高丽英的话反倒令我有些头皮发麻,便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了句:“你现在真的令我不舒服,反胃。”
高丽英却问我:“在我印象里,你好像不是那种爱指责的人,就说当时我涉嫌那个啥被派出所拘留了,你都没这么说我,是不是觉得我伤了你自尊?”
我说:“众所周知,卖淫是违法的,所以没有人会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成功的失足女’。你后来的行为更可恶,是因你们用自以为无比正确的方式破坏了社会的公平,还要让其他人觉得你们是对的,让人追捧。你声色犬马,却嘲讽恪守本分的女性,试图将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合理化,这才是最坏的。有人觉得自己吃一个包子就是幸福,那是他们辛苦所得,你却拿着一碗交易得来的燕窝去诱惑他们。”
高丽英反而笑我天真,“那是你理想中的世界。时代变了,没跟你打招呼而已。很多人就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上位成功后就会被人追捧,让你无话可说。”
我确实没想到,还没开庭,我和高丽英的辩论就已经开始了。我不是一个爱进行道德批判的人,但那一刻,我想赢她——不能仗着自己“目标明确”,就无所顾忌。人有欲望正常,但欲望之中还应该存有良知,起到一个“刹车”的作用。
很快,法院进行了判决,高丽英犯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至于保险诈骗,法院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高丽英主观上并未存在骗取保险金的故意,被害人的死亡与其无关,我个人认为即便案件发生后,保险公司按照条款仍有赔偿的义务。
判决下来后,我去见了高丽英,她说我们算是赢了官司,“你是一个不错的律师,就是欠缺了一点成熟,有点天真。”
我还是忍不住对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告诉一些人,我就想天真地赢。或许这个世界还没被你们给糟蹋掉,大家在阳光下安居乐业,虽然过得辛苦,总是有擦不干的汗水,却能看到公平与希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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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受益人》(201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蔡寞琰
在网上,我经常看到名牌大学的学生们讲述自己找工作的经历,脑海中会浮起疑问:像我一样的高中学历的人到底有多少?他们后悔不上大学吗?现在的人生是怎样的?
1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亲日常无暇顾及我。初中时,我结识了一些社会青年,三天两头逃课,从此学习一落千丈,到了高中仍嬉笑度日不以为然。当时,“提前四年搬砖,大学生出来后给我打工”的可笑迷思,让我心安理得地堕落。
高中毕业后,我在家无所事事。偶然听初中同学说起他在苏州一个工厂里实习,我遂心起动念。当时我迫切地想逃开家里无尽的数落,也不想沦为同学聚会上的笑柄。于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上飞机出省,从虹桥机场出来,一路摸爬滚打地倒火车去了苏州。跟同学打工时的组长联系上之后,他安排我进了苏州最大的工厂——名硕电脑。入职当天,无数男女老少在厂子外面排着队,大包小包的行李箱,五湖四海的方言,令我咂摸出了一丝新鲜。
接下来的日子,两点一线,两班倒,工资全靠加班,早八晚八,外搭一个周六,名义上加班自愿,事实上不加班的人是不会收的。几万人的大厂,干三天就走的人比比皆是。熬过了三个月,我靠着“资历”升任组长,但很快因在交接班时跟搭班组长吵了一架,直接旷工“自离”。
离职后,受不住大城市的快节奏,我缩回了老家,在KTV当服务员、在奶茶店做店员、在网吧当网管……一休息就和好友捧着手机“开黑”,日子安逸又糜烂,虽对未来有不确定的焦虑,但甘心沉溺。
一段时间后,我想着烂在小县城不是事,又想出去。姑奶奶给我爸打电话,说她那边有一份没有门槛的工作,高中学历就行,让我去试试。起先我反感家人的摆弄,不耐烦地拒绝了,但耐不住他们总在催促,又半推半就踏上了旅途。走之前,我问我爸,到底什么岗位,他说是当辅警。我翻了个白眼,姑奶奶只是区区一个公交公司的调度员,哪来的关系安排我当辅警?但我也没当回事,就出发了。
西北没有茂盛的植被、温暖湿润的空气,风总是很粗犷,永远不会和煦温柔。2018年夏天离开的火车上,窗外入目皆是土黄色,我心里满是热辣焦灼。
下火车后,吃了几顿便饭,工作便有了眉目,真是派出所的辅警——没想到,我爸竟然真的没骗我,而且还不需要“安排”,我自个去面试就行。那时我对警察的了解大多还停留在电视剧中,真正的接触,顶多就是在网吧被查过几次身份证。电视里的便衣警察,办案就亮证,男帅女美,一个打三四个,我觉得自己这是要去超人堆里工作了。
不过,我心存疑惑,辅警不是也要考吗?联络的人回复说,我这个是“辅警的辅警”,是名为“巡防队员”的一种社会公益性岗位,日常的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民警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单位,我见到了我之后的“直系领导”,一位行政编人民警察,真正意义上的人民警察。他姓赵,没有高高壮壮的身体,身高1米7左右,笑得很温柔。后来他渐渐就成了“赵哥”,私底下,我们喊他“老赵”。我跟着赵哥,平日里干的活和辅警差不多,但待遇不如辅警,没有公积金,只交社保,包吃住——要当真正的辅警,我得先有大专起步的学历,再去参加辅警考试。
因为之前在工厂的经历,让我对舍友的素质不抱任何期待。所以我没有住单位宿舍,自己在5公里外的一片城中村里租了房子,一个月500块,一室一卫。我买了小电锅等电器,上班在单位吃,下班照着抖音捣鼓。
不管怎样,我的“辅警的辅警”工作生涯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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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上一天休一天,白天巡逻,有人报警就跟着民警出警,晚上几个人轮班接待群众以及接收、处理、移交警情。值班期间,我要盯看辖区重点单位的监控画面,哪怕诸如学校等场所都有自己的安保人员,我们也要再盯,好防止安保人员失职没发现可能到来的意外……一天下来,我最多能睡5个小时,第二天休假基本都用来补觉了。第一个月下班后我还有精力去网吧玩个小半天,到第二个月,就彻底蔫巴了。
单位的氛围让我意外,没有勾心斗角,工作也不牵扯利益和职位晋升,所以大家有事一起扛。开始我每天跟着巡组一起在辖区巡逻,熟悉辖区,有人报警了,我就要快速确定警情是否属于本辖区。
赵哥对我很好,我俩是老乡,他可能不想看我混日子,在我上班第二天就建议我报个成人大专,再去学个驾照。等第一个月的工资下来后,加上之前的积蓄,我去报了法律事务专业。钱包大出血,办公桌上堆满各类教材,我每天要挤时间看书——奇怪的是,很多时候都能看进去了——但看着看着,一个警情或者意外事件,就倏地打断了我的学习状态。
后来,我总结出一个规律:浅显的内容看过即可,难点记录下来,休息时再去认真揣摩。这样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工作和学习之间的平衡点。我发现书中很多精辟条例和实务几乎是背道而驰,特别是涉及民事调解、商法以及各种管辖范围等部分,比如:1989年公安部下发《关于公安机关不得非法越权干预经济纠纷案件处理的通知》,“严令各地公安机关不得插手经济纠纷案件”,但生活中欠钱不还,很多人第一反应都是报警,我们劝,报警的人听得进去的也就罢了,听不进去的,上来就是一句“警察不作为”。就像曾经的我,也没少说警察拿钱不干事这种话。
再比如,《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二点规定: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属于违法行为。我还在疑惑这个“公然侮辱”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接到了一个小区业主微信群里骂人的警情,而这就属于公然侮辱——骂人的那位以一连串60秒语音以及文字国骂,喜提拘留3天。不过,一般也只有小区业主群这种性质的群才好办,其他五湖四海的网友群,虽能立案,但因非刑事案件,我们权限较小,能动用的技术手段较少,少有侦破的。
最开始,我也以为民警只需要提交证件就可以调取对方后台实名信息,但非刑事案件,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警察的权利实际上比想象的要小得多。很多非公安管辖的案件,在听完赵哥给报警人的解释后,我才懂了去找什么部门是最有效的。
不久,我迎来了第一次挨骂。
一个下午,有人报警称被人打了,我在单位值班,赵哥带人过去处理。案发地离单位非常近,也就100多米。几分钟后赵哥打电话来说:“执法仪没电了,送个有电的过来。”
当时我手机声音开得小,身边对讲机太嘈杂,我只听到了个“过来”。我站在原地慌了一会儿,战战兢兢想要不要打电话再问问,又怕赵哥觉得我能力低下。
两分钟后,我刚出门,迎面碰上赵哥,他劈头盖脸一句:“耳朵有问题吗?跟你说了执法记录仪没电了,送个有电的过来,为什么没动静?”
我脸烫烫的,很小声地说“没听清”。赵哥急着处理案子,没多说什么,很快进去拿了个执法仪就回现场。我也跟着过去了。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120——为了一个耍无赖的老头。警情很简单:一个77岁的老爷子,在公交车站等公交,不知道抽什么风,手里拿了根柳枝,莫名其妙地给了迎面走来的一个素不相识的阿姨一柳条。阿姨的眼皮被抽了一道,她打电话给女儿,女儿赶到现场发现是这个老爷子干的,试图沟通,但老爷子油盐不进,最后她选择了报警。
我跟着赵哥赶到现场后,老爷子躺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不起来,说自己难受。阿姨的女儿蛮讲道理,说得也很清楚,去医院处理,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分钱不多要。老爷子依旧拒绝沟通,闭上眼睛假寐。
眼看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以至影响交通,赵哥好话说尽,老爷子才愿意移驾派出所。他进了我们单位的门就喊渴,倒了杯水给他后,他又不说话了。问他要身份证,说没有;要家里人手机号,说没有;有没有家里人,说不知道。赵哥无奈,联系了社区包户干部,要来了老爷子儿子的电话,希望他儿子出面协调一下,毕竟阿姨的女儿要求合理,而老爷子一点不占理。
电话通了,老爷子的儿子回复:“你们赶紧把他抓进去吧。别找我,我不管,或者你们把我抓进去也行。”很明显,家里人已经懒得管这个老爷子了,到底是他精神有问题还是以此来博家人关注,不得而知。
赵哥叹口气,再磋磨,老爷子仍完全是一副无赖样子,众人都有点不爽了。赵哥直接开始讲法条,正说着,老爷子突然大喊“心脏难受”,演技之差,放到《逐梦演艺圈》这种大烂片里也辣眼睛。
赵哥让我赶紧打120。我一头雾水,这摆明是演的。我偷偷问赵哥,他说必须打,我们没权利和资格去断定对方是演的,老爷子表露了心脏难受,那我们就必须为他叫120。
急救车很快到了,我们简单说明情况后,医护人员提着急救箱问了老爷子几句,上手在特定部位摸了几下,听诊器听了听,对赵哥摇摇头后,直接走了。
我们拿老爷子没招了。由于实在看不惯,我还上去和老爷子吵了几句,随即被赵哥拦下来。赵哥说不要激怒他,他再劝一下,让他认错调解。最后谈判无果,只能走法律程序。
我由此明确了一条法律规定,《治安法》对70岁以上老人采取“从轻处罚或不处罚,不执行行政拘留措施”。而我们顶多能依法罚款,可罚款上缴国库,由被处罚人去银行缴纳,不会直接给到我们,我们就更不可能将钱给到被侵害人——这也是为什么赵哥始终低三下四地劝说老爷子调解,这样他才能帮被打的阿姨拿到点补偿。
但最终,这位老“滚刀肉”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法律保护的弱势群体,在那天显得强势极了。
3
时光荏苒,我的法律知识飞涨,警务技能也迅速熟练。
夜晚的派出所一点都不安静,查车、出警、临时任务,一次次让打盹儿的我疲惫起身。忙完后,到了凌晨4、5点,咕咕叫的肚子就呼唤着一碗泡面,就这样,在数不清的夜里,我慢慢变胖。我比较愣,始终死守规矩,警帽和装备时刻戴着,随时备勤,凡有警情,弹射起步,接待群众张口就是“您……”。委屈受了不少,但更多的是感谢和笑脸。
自然,也有偷懒的警察、辅警,“辅警的辅警”,偷着睡觉的、摸鱼的、接待群众态度恶劣的,我甚至给赵哥告过状。
我从小接触电脑,信息检索能力过关,打字速度最高每分钟330字,日常也在200字上下浮动,算是身上少有的长处。于是,单位的宣传和工作简报、统计报表等都落在了我的肩上——换言之,内外勤我都在干。
同事大海,本科学历,和我一样比较负责,他身高1米88,我非常羡慕。我俩三观差不多,渐渐成了关系很铁的兄弟。之后,我被叫去做小组长,大海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共3个组长,组长可以安排每天的排班、工作,对责任心强的人来说,这反而是枷锁,会迫使自己干得更多。中间最忙时,我备考都停了2个多月。
日子充实,很快1年时间就过去了。赵哥告诉我和大海,工作满1年可以考内部事业编辅警,考上后,工资略涨,给交住房公积金,出去以后也是“民警”称呼,再拿3次优秀事业编辅警,以后能参加行政编民警内部招考,虽然名额有限、难度很大,但赵哥认为我俩可以。事业编辅警内部招考不限名额,工作满1年都可以参加,但赵哥独独跟我和大海说,想必也是看明白了哪些人在真工作、哪些人在混日子。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清楚了前路,想象着自己考上人民警察时的欢呼雀跃。我回过头来担心学历,赵哥说不用紧张,考上事业编以后提上来就行。
虽然赵哥对我很好,但一位已经被社会磨平了棱角、处事八面玲珑的警察,并不是我的理想型。实务时,我也明白处警不是非黑即白,让双方都如沐春风、进而和谐地消除矛盾,才是一个派出所民警最该掌握的招数——但我依旧向往成为王Sir那样的人——单位的老前辈王洋,我的好兄弟,我们开玩笑学港台剧里喊他“王sir”。他被封为所里的“治安王”,铁面无私,办案无数,程序熟练效率高,一度超过了很多老民警。王Sir从小身体瘦弱,曾经是出了校门就会被混子喊过去要零花钱之类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成为一名警察。
我曾亲眼见证王Sir办理一起猥亵案。
一天晚8点左右,一个爸爸带着女儿上门,称孩子可能被人欺负了,回家后一直在哭,问她为什么也不说。他对女儿说:“豆豆,警察叔叔们都在这,谁欺负你了,你放心说。”
在爸爸的鼓励和我们的注视下,小女孩开始吞吞吐吐:“有个叔叔抱我了。”我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思维还停留在“大人看小孩可爱于是抱了孩子”上,豆豆爸爸也是一头雾水。这时,王洋突然问豆豆:“那位叔叔是怎么抱你的?”
豆豆哭哭啼啼地说,她放学后去了学校对面的商店,想买些零食当晚饭,但早上上学时,爸爸忘记给她零花钱了,她问商店老板借电话打给她爸爸,让爸爸微信转钱过来。起初,老板答应了,可几秒钟后,他突然跟豆豆说,如果能让他抱一下,就给她10块钱,不用还。
豆豆上五年级,虽然已经知道了不能跟陌生人走、不能吃陌生人的糖果,但没人告诉她商店老板也是要防范的人。一听能白拿10块钱,她虽然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同意了。随后,商店老板将豆豆带到了商店一楼和二楼的楼梯拐角处,蹲下,将豆豆紧紧地搂在怀里,全程可能持续了10秒左右,之后也确实给了豆豆10块钱。
但豆豆回家后越想越害怕,在想自己会不会怀孕、是不是不干净了等等,偷偷哭泣被父母发现端倪,豆豆爸爸遂带着孩子来派出所报警。
豆豆一说完,孩子爸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极了,直接说要曝光这家店,并且要我们出警。
那家商店离我们辖区的一个警务站很近,平时执行护校任务时,我们也会去那个老板那里买水,算是熟人。老板姓陈,有个跟豆豆在同一学校上三年级的女儿。最后,由我和大海还有同事老马一起去“带人”。老马是个老辅警,为人圆滑又较真,是单位比较矛盾的一个开心果。吵架后,他在两分钟内能跟无事发生一样过来给你发烟,情绪调节之快,是我生平仅见。
到了商店,陈老板根本没意识到我们是来传唤他的,还在热情地招呼我们。我神色复杂地看着陈老板,心想,平日里他待人接物算是周边独一份,非常有亲和力,回头客很多,没想到暗地里会有这种怪癖。
我们简单说明来意,陈老板这才慌了,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来看店,之后锁上门跟我们离开。我们没了往常寒暄的欲望,陈老板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我和大海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带回所里,老马留在店里调取监控。
豆豆爸爸看到我们回来,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王sir命人将他拉到另一边,怕他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有理变成没理。
监控调来后,我们略感失望——只拍到陈老板带着豆豆去了一楼楼梯处,后面是死角。
没有特意经过长期训练的人在专业审讯面前,根本没法逻辑流畅地说假话,陈老板在审讯初期直接撂了,说自己生活太平淡,想找刺激,看豆豆穿得脏脏的,感觉是那种家里人不太管的孩子,所以选择了豆豆下手。他还说自己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敢上手,只敢紧紧地抱着豆豆,隔着衣服去感受,他胆小,没有上升到犯罪的程度。
今天是豆豆,明天就可能是其他小女孩,我不知道陈老板当不当得起“变态色魔”四个字,但他有愧于“父亲”二字,如果是他三年级的女儿遇到这种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案子自然没有那么简单就结束,夜里10点,豆豆爸爸先带着女儿回家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对陈老板的先期讯问完毕,已是夜里12点多,还有很多程序没走完,但非特大警情或者刑事案件,也不能连夜审问。为了程序合法,我们只能让陈老板先回家,明早来报到。
4
第二天早上,陈老板面上已不复昨日的沮丧。调查取证还未结束时,依照规定,治安案件可以调解。虽然王sir极力阻止,但规定就是规定,豆豆爸爸怒气冲冲地和陈老板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陈老板策略性地先表达了歉意,紧跟着谈现实和利益。他说自己仅仅只是抱了一下,没有其他实质性举动,跟孩子解释清楚的话,孩子也不会多想,而且他愿意出5000块钱和解。
仅看结果的话,抱了孩子一下,5000元,似乎很公道,在符合调解程序的治安案件里,这也算是一笔巨款了。进了派出所上了谈判桌,不乏有人觉得自己占理漫天要价、选车买房,可事实上,如果对方不愿意掏钱,拘留完给国家缴纳完罚款后,你一毛钱都落不着。
豆豆爸爸犹豫了一会,决定和解,不走法律程序。陈老板面带喜色,态度越发恭敬诚恳,他不想去拘留所,事情似乎已经稳了。
倏然间,王Sir化身雷震子给陈老板来了一道加大加粗的闪电:“治安案件确实要秉持公平公正公开且双方完全自愿的前提,但同时也要遵循有教育意义和合法的原则,我作为案件的主办民警,我不同意你们的调解。”说罢,“治安王”撂下一屋子人,率先离开了调解室。
陈老板面色立时僵住了,大海负责看着他,我跟着豆豆爸爸出了调解室。
王Sir没给豆豆爸爸开口的机会,直接说道:“你这样做的话,有没有考虑过你孩子会怎么想?你想让豆豆觉得自己是可以被交易的物品?”
豆豆爸爸没答话。王Sir又说道:“如果你执意调解,要拿这钱,我没权利阻拦,你也可以骗你的孩子说对方已经被法律制裁了,我都没意见,你怎么圆谎,我们不管,但我希望你自己去好好想想。我再说难听点,如果孩子意外得知了真相,是不是会留下一个金钱可以换取肉体、或者说可以换取尊严的概念?她是被换的那个。”
豆豆爸爸坐在派出所大门口的台阶上想了良久,久到陈老板多次要求再次调解,久到王Sir已经放弃。当时,我感受到有什么好像在无形之中交战,后来想想,那应该是豆豆爸爸因为现实的利益和女儿的尊严,内心在疯狂碰撞。
坐到下午2点,豆豆爸爸迈着坚定的步伐起身了,跟王Sir说,他想清楚了,绝不调解,钱总能再挣。
我能感到,王Sir肉眼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之后,案件彻底走上正轨,陈老板先是撕下了伪善的嘴脸,满身敌意地看着王Sir,再是惧怕、惶恐,最终因为案件涉及猥亵未满14周岁的未成年,属于性质恶劣,陈老板被顶格处罚,拘留15天。
出来后,陈老板一头茂密的长发变成了平头,常低着头走路,店铺门口挂上了转让的牌子,人也经常不在店里。我们去时,他妻子在看店,说他背个包到处走,但转让挂了一段时间,店铺还是没换主人。这都是后话。
王Sir的这次雷霆出击,我们内部其实也都有不同的声音——有人仅从结果和利益来分析,5000块,豆豆爸爸可以带着女儿去游乐园玩一天,买几身漂亮衣服,吃豪华大餐,或者给女儿买台学习机等;也有人背地里说王Sir道德绑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让豆豆爸爸放弃了这笔钱。
王Sir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这些议论,表面上依旧雷厉风行,暗地里很多次偷偷抽闷烟。我找机会跟他也聊过,王Sir说:“当时就没想过那么多。”
之后,豆豆爸爸给王Sir送来了一面锦旗,合照时,豆豆爸爸脸上洋溢着笑容,王Sir表情坚毅、站姿挺拔。听了这么多天风言风语,我觉得王Sir的内心恐怕并非表面这样淡定,那天,王Sir将锦旗挂在办公室后,就默默离开了。
我没有问过背地里的冰冷嘲讽是否会让王Sir有所动摇,我怕我失望,我怕看到一个警察的血冷下去。几年后的今天,我记录下这个案子,王Sir说最开始听到风言风语时,也曾经自我怀疑。那只荒漠上的骆驼,虽摇摇欲坠,但还没倒下。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自己淋过雨就要把别人的伞折断;另一种人,自己淋过雨,知道淋雨的难过,就会想方设法不让别人淋雨。王Sir正是后者。
5
我本已经打算一辈子投身公安事业,却在两个案件后产生了动摇。
一件是划车案,报警人说他停车时,曾跟一个人肉占车位的女人发生过口头纠纷。那段时间图侦(图像侦查)大队案子堆满,这种治安案件只能由派出所出警力看内部监控,或者去物业调停车场监控。看监控是一个很心累的工作,眼睛瞪得大大的,只为找到作案的那一瞬间。我从下午2点看到凌晨1点,锁定了4个嫌疑人,反复观看,再结合附近其它监控探头,终于确认了作案人。
当晚8点左右,那女人换完衣服去吃饭,晚11点从饭店出来,都快走回家了,又折返回去。在监控画面里,被划车辆是副驾朝着镜头,而女人转去报警人车辆的主驾位置,停了几秒后才离开。
在单位里,赵哥日常专门负责出警,办案民警会另有其他几组人。报告给赵哥后,他直接下令传唤。作案人被带回警局后,我和齐哥搭班讯问,他问话,我打字记录。齐哥快退休了,每天都笑呵呵,皮肤非常好,面如冠玉,年轻时,这张脸恐怕能引起不少老少妇女的青眼。
前面的常规问话,女人对答如流,对于案件,咬死说不知情。我连续追问了3个问题后,她哑火了——我问你回去干什么,她说钥匙丢了;我说你去吃饭的路上,走的是右边的人行道,回来却走的停车场的车道,你走人行道,钥匙怎么会丢在停车场;你说你找钥匙,可监控上你直奔目的地,根本没有头左右摆动找东西的痕迹,停车场那么黑,你也没有打手电筒或者打开手机闪光灯,你找什么?
但没等我打字记到笔录里,齐哥就说:“行了,下一个问题”。他再次问女人对案子知不知情,女子仍说不知情。最后,齐哥问女人以上说的是否属实,女子说属实。女人签字按手印完毕,齐哥就放人了。
我震惊地看着齐哥,齐哥视而不见,让女人出去补程序走人。我不忿,劈里啪啦地拿着自己的东西也出了审讯室,怒气冲冲地把东西往办公桌上一摔。赵哥问怎么了,我如实以告。赵哥和稀泥说,齐哥快退休了,一点事都不想揽啊……然后没了。
最终,报警人的车定损后,大概损失在500块,由保险理赔,但我受不了一个违法行为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审讯室。
这次事了后,我一直暗地里称呼自己怂货,没有再去做过一个案子的笔录。当时我没有掀翻桌子的勇气,后来无数个夜里,我都会想起那个报警人。我只能用拒绝做笔录这样幼稚的方式来发出自己无声的呐喊。
一天夜里,我们和交警队联合执法,一辆SUV缓缓驶来,车窗降下后,副驾躺着一个半醉的人,司机吹完酒精测试仪后无异常。交警的活干完了,去了下一辆车,我依法要求他俩出示身份证进行人员核查,副驾的人来了句:“我是XX派出所的,我姓李。”
巧了,他说的正是我们单位。当时我人没认全,就算认全,我也最讨厌这种人,出示个身份证几分钟的事,非要在那耍特权。我一点面子没给:“那也出示一下。”
姓李的民警瞥了我一眼,好像刻意把我记在了脑子里,随后出示了身份证。
我当时就一个想法:我怂过一次了,不会有第二次了。不过,直到我离开,也并没有等到任何报复,可能他也是自觉理亏。
往后,内部招考开始了。我因长期作息不规律,体能差点没过,擦着及格线上的岸。但从此,我就是带编制的了,而下一步,就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看清了前路。
两个月后,另一件决定性的事情来了。
辖区内有个九年一贯制学校,我们日常也有护送学生安全上下学的工作。2019年,某省发生了校园恶性案件,一时间,全国上下都要求重视学生安全问题。我们也按照上级指示,对学校周边容易出现学生聚集的场所进行清查。
辖区内一家音乐餐吧,藏在学校几百米外的美食街后排的最角落,挂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牌子。店铺由一家人共同经营,一对30岁上下的夫妻,还有一位头发银白的老爷子。店铺上下两层,一楼储物、接待客人、调酒,二楼则是用餐和听歌的地方。店内防噪措施做得不好,歌手或者顾客上去唱歌时,声音会穿破屋顶吵到身后居民楼的居民,干扰周边商铺的正常经营,平常我们也没少出他家的警。
当天,我们巡逻到音乐餐吧,发现有4个初中生在里面坐着,桌面上干干净净,桌下香烟瓜子皮。我们跟老板打招呼说,尽量不要接待初中生,老板满口称是。
讽刺的是,第二天就有人报警,说那家音乐餐吧里有初中生打架。一个男生用啤酒瓶擦过了另一个男生的鼻子,万幸没砸实,不然鼻梁非塌了不可。我们叫家长,通知学校老师,当时我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但一段时间后,这家店故态复萌。最后一次出警,我们的车刚在楼底下停稳,我就看到一个人上楼,我拍了一下旁边警校来实习的学生。他带着执法仪飞奔上楼,我们紧随其后。进去以后,我让一个同事留在店门口,将等会下楼的所有学生都登记清楚,几年级、哪个班的。
上楼后,老把戏,桌子上干干净净,地上烟头酒瓶瓜子皮,几个学生坐得直直地在打王者荣耀。学生没打架,没家长在的话,我们也不能询问,只能登记一下,考虑后续要不要通知老师——毕竟未成年动手没轻没重,非常容易出刑事案件。
登记完毕,好玩的来了。我们出门坐上车准备离开,女老板却追出来了,手里拿着手机,横屏,我猜是在录像,同事猜是在微信视频。我本以为是个小插曲,却在半小时后接到了某位领导的电话。领导说,上面一个领导给他打招呼了,说有人投诉,让我们没事不要去那家音乐餐吧,影响人家做生意。
如遭雷击。
夜里,我和大海、老马,还有警校的实习生待在外面抽烟,良久无语。按规定清查的是我们,被说影响人家生意的也是我们,最好笑的是,卖给未成年人酒水确实违法,但却不归公安管。到头来,不占理的真是我们,我们手伸太长了。
老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我们的责任尽到了。人家不说了嘛,没事别去,那有事再去呗,而且这是领导不让去的,后面真出事了,也跟我们没关系。”
我无精打采地“嗯”了声,没了心气。
我若是吃拿卡要、恶意刁难被举报投诉也就罢了,但我们正儿八经地在执行通知,从开始到最后,连店里的椅子都没坐过一次、水都没喝一口。至于影响生意,我没法否认,警察上门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但我想不通的是,那些学生能让老板多挣多少钱?他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桩生意?
这事算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大的不服气。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纠结,是无视眼里这粒沙子继续工作,还是再次奔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6
有时也会遇到乌龙事件。
一天,某栋楼上有人报警称自己楼下违规在周日装修。我上门劝阻,一位大爷开的门。说实话,老年人真的是执法“鬼见愁”,我愣了一下,开始讲法条。
法条讲完,大爷看着我来了句:“是,小伙子,我认识你们分局副局长。”
我一听这话,火气直接上来了,不顾礼貌打断了他:“您别跟我提什么局长、副局长,您就是认识公安厅厅长也没用,违法就是违法了。”
大爷一愣:“不是,我是说我认识你们副局长,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让人停了,你这小伙子,咋脾气这么大。”
我:“……”
没过多久,遇上了疫情。突如其来的封城,我们辖区第一次抗疫,单位一半人被分到社区帮助社区工作人员服务居民,一半人留在岗位上。当时,我因为要兼顾内勤工作,没能去社区服务,也算是个小小的遗憾。
日出我见过,但坐在高架桥上看日出却是第一次。疫情期间生活枯燥、劳累,昼夜温差大,白天短袖晚上长袖,在高架桥上守着,碰到执勤回来的武警,我们会彼此敬个礼。去社区的同事们也不轻松,顶着大太阳上楼测温送菜扔垃圾,晚上只能支个床睡在楼道里。但没人敢抱怨,要说苦,最苦的是待在家里断了收入的老百姓。
疫情期间,我还举报了一个指导组的领导。
一天正巡逻着,我远远看到路中间停了一辆白车,一个中年男子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提东西,主驾驶还坐着一个人。我随即上前盘查,弯腰敲窗时,瞄到了对方车窗上贴着的“B区疫情指导组”,但我装作没看到,开口问道:“您好,哪个单位的?”
对方降下车窗,不耐烦地指了指车窗,不说话。
我再看了眼牌子,我们辖区在A区,当时并没有接到通知说能跨区“互相指导”。很明显,他是公车私用。
对方持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皱了皱眉头,继续开口:“例行盘查,麻烦你出示证件以及说明来这里的原因。”
“你就填‘B区疫情指导组’。”
他一句话,我彻底炸了,为什么总有人仗着身份做一些不符合规定的事?我正犹豫要不要呼叫支援,对方却已收拾完毕,一脚油门走了。我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车牌号,盘算要不要把事情搞大。之后的几小时,这两人不屑的样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明明违规的是他们,我只是在完成本职工作。我可以不顾虑工作,反正早生了离开的心,我只在乎是否会因为我的举报,连累领导和同事们。我发疯似地问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圆滑、什么叫眼色。但怎么问,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道不该是这样的。你喜欢仗着手里的权力耍横,但我不忍着你,岁数大的同志们顾忌工作、顾忌前途,我不在乎。
半小时后,纪委的网站上多了一个实名举报。
后来,纪委的同志打电话了解情况,我表明了我唯一的顾虑,不要连累我身边的人。纪委的同志笑说,你的工作性质更不应该怕才对,如果他敢以任何非合规方式报复你,请你联系我。
过了一天半,纪委通知了对方的处理结果:降职,取消年度评优等资格。我想自己可能断了一个人几年内的晋升之路,甚至更严重。我和纪委的同志彼此道谢,他们谢我提供线索惩罚了不遵纪守法的公职人员,我谢他们公正无私。
但2020年的夏天,我却更迷茫了。幸好,之后的日子也确实没有见到任何报复的影子。
不久后疫情暂缓,一个热心大哥将一大筐金钱橘偷偷放在单位门口,敲门就走,我们愣是查了车牌才找到他,给他打电话表示感谢。
对方的回答也很暖心:“你们才是最辛苦的,一箱橘子不要跟大哥客气。”
我一直觉得第一次疫情的时候是最温暖的,大家在尽全力配合国家,抱团取暖,互相体谅。但我仍放不下辞职的心,越发地想离开这个体制,因为我看到很多体制里无法改变的恶循环——许多不在管辖范围却依旧要出的警,齐哥那样“不作为”的人,仗着身份公然耍特权的人,提不上去的口碑,堆积如山却没有停下来的一天的案子,办案热情不高,能劝则劝、和稀泥……
可这怪不了某个具体的人,绝非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
7
我陷入了强烈的精神内耗,没法跟自己和解。终于,我跟赵哥提了辞职。
赵哥语重心长地挽留我,说如果我还是工作第一年,他不会留我,但现在,这已经是我这个学历理论上能找到最合适也是最好的工作,说出去也是事业编。我没跟赵哥说实话,说不出口,我对体制内的部分人很失望。所以两个理由,我只说了一个,我说自己还年轻想出去看看,说不定,一段时间后,我就认清现实回来了。
领导看我态度坚决,没多挽留。在辞职难如登天的公安队伍,我很快地走了。走的那天,签字、还装备,末了,到所长办公室交《离职表》,所长说:“感谢你为社会的长治久安作出的一份贡献,祝你以后的路走得顺畅。”
离开后,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期,尝试过视频剪辑、写小说,但都不稳定。一度想回去工作,但想起正在恶性循环的大圈,就不想再跳进去了。
某天夜里,突然看到一句话:“你最想做什么?就此刻,立马去。”
西北内陆的孩子,可能最向往的就是大海。我要去看海,这个念头萌生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以最快的速度查了攻略,直奔惠州。近48小时的火车,从西北的戈壁滩一路向南,沿途慢慢变绿。
夜晚的惠州站(作者供图)
做核酸出站,我奔向了到惠州后的第一程——黄金海岸。跟出租车司机聊天时,他告诉我,黄金海岸被人工干预得太厉害,失去了大海的味道,他推荐我去双月湾,那是真正的海。
双月湾真的很大,看不到边际,热热的海风,岸边能看到远处出海的渔船。我感到一丝释怀,一种夙愿得偿的释怀。
之后的日子里,我觉得跟人打交道太累,想去跟狗打交道,于是去了一家宠物乐园。那里很治愈,可惜老板嘴里没实话,工作时间说朝十晚六,但实际每天是朝八晚十,干了3天,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可爱的狗子们。
之后去戈壁滩的发电厂当工人,浑身是灰,看星星时,偶遇了一只小猫,再次混成了班长;在嘉峪关待了几个月,在火锅店做过服务员,在快递站打过零工;最后抵达牛肉面的故乡,曾经生活过一年的兰州。
跟同学们聚了聚,回到老家参加姐姐的婚礼。婚礼上,我东拍拍西拍拍,落座后思绪却忽然跑偏,看着平日里对我照顾有加的姐姐站在台上,想她一个从小看不惯弱势群体被欺负的女生,选择了学法律,当了律师,是不是也要有妥协的时候?
几年的派出所生涯,我基本已经戒酒。婚宴上,我喝了点酒,久违的眩晕感让我躺在床上喘粗气,但思绪愈发清晰,我想好好看看、看看这个世界。用5年、10年、20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去调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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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无恙
我姥姥家在河南,家里有4个孩子,小姨排行老三,1977年生,比我妈小了5岁。
从小到大,我对小姨的印象,就是两个字——漂亮。小姨学习也好,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中专的,虽然她毕业时已经不包分配了,但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学历优势,在深圳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而我妈则远嫁到陕西农村,我从出生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几个同学的妈妈会打扮,但她们和小姨比起来,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小姨的皮肤嫩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头上挂着副一看就很高档的墨镜,穿着我们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时兴衣裳,蹬着双尖头头、亮闪闪的高跟鞋,身上的味道和任何雪花膏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像春天的花香,有的时候像甜滋滋的风。
每次小姨来陕西看我妈的时候,都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只要她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再木讷的同学也忽略不了她的存在。也是因为小姨,我从小就对“鹤立鸡群”这个成语有了直观的体会。小姨就像电视上的明星,女同学们会窃窃私语,议论着她的穿着打扮,男生们个个梗着脖子,眼神却时不时地就飘过去。而这个时候,我就会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骄矜又自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一声“姨”,然后洋洋自得地感受着同学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目光——在哒哒哒几声如天籁的高跟鞋声后,不管我的衣服多脏,我都会落到小姨暖烘烘、香喷喷的怀里。
我经常偷偷地想,为什么小姨和我妈长得不像,我妈是单眼皮,小姨却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妈个子不高,小姨却瘦高瘦高的。最重要的是,我妈身上总有一股炕的味道,小姨虽然也在家里住,但身上总是一阵淡淡的花香。村里有人说小姨长得像周迅,我觉得不对,我觉得小姨更像《还珠格格》里那个香妃。
只要小姨一来,我的时髦玩意就多了。我吃了人生第一个汉堡包,香得我把手指都唆了个遍。我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红蓝的车身,很高档,我骑着它从村子这头转到那头,胸腔里灌满了喜悦的风。小巧的MP3、全套西游记动画片、粉嫩粉嫩的公主裙……这些东西让我在同村的孩子里当了好长时间的“领袖”,小伙伴羡慕我,有些会跑回家问家里人要,但结果往往都是挨一顿骂。
闲暇时候,村里的八卦婆娘们会在串门的时候问我妈:“丽丽找哈下嫁(婆家)么有?”
我妈嘴上说不管年轻人的事,也轻飘飘地推走了好几个自告奋勇要给小姨说媒的人,但私下,我还是听到她给小姨说:“你这么飘着也不是个事……”
小姨当时二十五六岁吧,正是恣意的年龄,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结婚。”
我妈叹口气:“女人么,哪能一辈子不结婚。”
我当时还是小姨的跟班,也在一旁附和着:“小姨不结婚我也不结婚!”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婚姻是什么,但我想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姨那么好看,干嘛非要结婚呢?可大人们都不这么想,我经常听到姥姥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劝说小姨,慢慢地,小姨来我家的次数从一年两三次,变成了一年一次,再变成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次。
我有时候会问我妈:“小姨咋不来了。”
她擀着面,头也不抬:“大人都有事呢,谁和你们娃娃一样,啥都不操心。”
我不依不饶:“那我们去深圳找小姨。”
我妈翻了我一眼:“你以为用嘴去找呢?”
我本来还想反驳几句,车费贵,那小姨不也经常来看我们?但看到妈妈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我还是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等我弟弟出生了,我爸咬咬牙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忙着结交新朋友,妈妈面对整夜哭个不停的弟弟,脾气变得更加急躁。但她和小姨的联系却从未断过,不管多忙,隔三差五,我总能看到她用肩膀夹着电话,手里忙着活,嘴却没停过,从我考试考差了到弟弟会走路叫人了,从最近天气冷我爸生意变好了到姥姥腰椎病犯了,她和小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我会听到我妈压低声音说:“你别管我,你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姐有钱。”有时候不知道小姨说了什么,惹得我妈放声大笑——我很少见她这么开心,也是因为这样,每次和弟弟打架,她说“生个弟弟就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伴儿”的时候,我都不会犟嘴——妈妈和小姨,不就是伴儿吗?
2
童年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在我快把小姨抛在脑后的时候,小姨却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来了。
那天,我妈破天荒地去外面提了几个菜,把平时舍不得用的漂亮盘子都拿了出来,在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已经上了初中的我,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小姨的男朋友。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把筷子在卫生纸上擦好几遍,我讨厌他吃不惯辣、不停喝水的样子,我讨厌他白皙的皮肤,讨厌他戴着副厚厚的眼镜,讨厌他口音奇怪的普通话……
奈何小姨喜欢。即便晚上那个叫华荣的男人不愿意住在家里、要去外面住宾馆,小姨还是对我妈宣布:“华荣人挺好的,下个月我就跟他去杭州了。”
我觉得我妈也不太喜欢这个男人,可她也没有阻拦,毕竟小姨已经33岁了。姥姥姥爷因为小姨的事时常打来电话,亲戚的闲言碎语也让人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带了个男朋友来,还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虽说幼年丧母,但换个角度想,也免去了结婚后麻烦的婆媳关系。一个农村出生的女孩能嫁到大城市去,即便这个男人有些矫情,有点缺点,也不是不能忍受。在所有人眼里,小姨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大家再拿着放大镜去审视和考察这个男人了,只要能结婚,安顿下来就行。
顺理成章地,小姨的婚礼定在了同年国庆。说是婚礼,其实是凑了几桌人吃了顿饭。姥姥姥爷怕来回车费开销大,只托妈妈带了一条大红色的棉床单,权当陪嫁。小舅刚定了工作,正疲于应付单位的事。娘家人只去了大舅、我和我妈,连一桌都没凑齐。
婚礼现场,小姨穿了件大红的裙子,在一群说着吴侬软语的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从小姨上台到敬酒,我妈的眼泪都没止住,与喜庆的人群形成了巨大反差。大舅虽然没哭,但小姨敬酒敬过来让大家吃好喝好的时候,他开玩笑的声音有些哽咽:“杭州的饭忒难吃了,哪及咱河南菜。”一句话惹得小姨也红了眼睛。
返程的路上,我妈靠着窗,半天都不说话。大舅严肃地对我说:“你(将来)可不许远嫁!”想起婚宴上白兮兮的米饭,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嫁,我就在陕西!”我妈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去的路远得看不到边,我睡了几觉醒来还没到家。我心里升起一阵悲凉的感觉:完蛋了,我怕是再难见到小姨了。
我上初三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得一两天就要响一次。起初,我妈会耐着性子,听完华荣的控诉后,给小姨把电话拨过去,劝说婚姻不易,要多包容对方。但电话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妈越来越不耐烦,好几次我听到她咬牙切齿:“你是男人,怎么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有时候我妈烦了,不接座机,于是隔上几秒,她的手机就会开始叫。如果我妈连手机都不接,那遭殃的就是姥姥姥爷了。因为不管什么时间,只要华荣觉得受了委屈,就会迫切地找人倾诉,即使都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比如他会为了一毛钱去和摊贩理论半天,但粗线条的小姨就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到处“挑事”,华荣说小姨“假清高”,小姨说华荣“真窝囊”;又比如小姨下班后没有准点回来,华荣就会不停地念叨,念叨到小姨忍无可忍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只要小姨不低头认错,他就会给她身边的人打电话,给她同事打,给我妈打,给我姥姥姥爷打……甚至连我妈远在河南的姑姑都接到过华荣的电话。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气得小姨结婚第二年过年就逃回了河南老家。本以为只是小两口闹别扭,冷静几天就会过去。没承想,华荣竟跟着小姨来到了河南。不知道他在小姨的手机上安装了什么跟踪器,他精准地找到了小姨住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把我们堵在了宾馆门口。
一上来,华荣就抢小姨的包,说要带小姨回去。两人僵持不下,华荣竟如泼妇般,扯着嗓子开始当众控诉小姨的“种种罪行”。姥姥姥爷在场,小姨的脸涨得通红,华荣像一只洋洋自得的公鸡,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拖着小姨要走,下一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舅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姥姥姥爷忙着上去拉架,华荣则掏出手机要报警。那是大舅第一次被警局带走,也是小姨第一次妥协。不知道他们晚上商量了什么,第二天,小姨就跟着华荣回杭州了。临走前,大舅恶狠狠地对华荣说:“你再敢对我妹妹不好,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就这样让偏执的华荣一言不发地带走小姨,家里人都觉得憋屈。
大舅气愤地说:“华荣不是个东西,要不是你们拦着,我非要再给他几拳不行。”
我妈叹着气:“也不知道这两人咋回事,当初好得前脚黏后脚,这才结婚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
姥姥姥爷则在一旁数落大舅太冲动、做事情不顾后果。
好在小姨回去后,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家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3
我妈说,小姨是因为太缺爱了,所以才会和华荣结婚。
姥姥姥爷是典型重男轻女的长辈,他们当年整天早出晚归,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小姨和小舅都是我妈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姥爷会当着我妈和小姨的面,把唯一的白面馍馍给大舅吃。城里偶有的新鲜玩意,也是大舅不要的、玩腻的,才轮得到她们摸。再加上下面还有个小弟,“疼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受气的”,我妈和小姨,一直都是家里看不见的角色。
缺乏父母的关注,小姨就拼命学习,拼命证明自己,看起来强势,实则内心很脆弱。华荣人虽执拗,但特别会照顾人。谈恋爱时,他会在小姨走累的时候把她的鞋脱掉,给她按摩脚。他会在出门的时候,把行李箱备得妥妥帖帖,家务活做得细致,角角落落都一尘不染……华荣的细心和小姨的大大咧咧正好互补,这才让小姨忽略了他家庭不幸、性格扭曲的事实,一头扎了进去。
但婚姻不合适就是不合适,眼看过完年没几天,华荣又开始轮番电话轰炸大家——这次“控诉”的是,小姨不给他钱花。
华荣幼年丧母,而且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来岁了。家里如此艰难才得来唯一一个男孩,自然溺爱得严重。成年后,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长,不是和同事们合不来,就是和领导吵架。和小姨结婚快两年,他上班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超过三个月。小姨说他两句,他就会暴躁,嚷嚷着说小姨不理解他,和外人合起来欺负他。
看着天天窝在家里、怨气冲天的华荣,小姨难免会暴躁。每每这会儿,华荣就会指着小姨跳脚:“这是我爸的房子,我的钱就当是房租费了!”而且他问小姨拿钱的时候理直气壮:“咱俩都结婚了,这是夫妻共同财产。”
总之,不管小姨说什么,华荣总能找到理由,然后顶回去一百句。
忍无可忍的小姨想离婚,可除了我妈,所有人都在劝她算了。姥姥姥爷态度最坚决:“你当结婚是开玩笑呢?说结就结说离就离,你看村里有一个离婚的没有?这么大人了,让人笑话死!”
华荣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也宽慰小姨:“我知道是我儿子不争气,你放心,家里的开支我来管。”
亲戚们更是轮番劝说:
“男人么,找谁都一样,只要他没啥大毛病,忍忍就过去了。”
“女人离婚就不值钱了,找第二个说不定还不如第一个。”
“你年龄都这么大了,连个娃都没有,一拖两拖的,耽误的是自己。”
……
我妈想支持小姨,却被姥姥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是帮你妹子,你是害你妹子!丽丽都多大了!舌头和牙都磕碰呢,两口子哪有不生气的!”
连大舅都嗫嚅地劝说:“华荣虽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丽丽有时候也脾气急,让两个人再磨合磨合。”
现在回过头想想,人的命运其实是由一件件小事互相推进、串联而成的,小姨的悲剧,也许从这刻就已经注定了。
闹离婚没几个月,小姨就怀孕了。我妈气得骂她没脑子:“两个人的时候都闹得不可开交,再有个孩子,这日子该咋过!”
可小姨当时幻想着,有个孩子的话,华荣就会多一些责任心,会出去找活干,两个人的矛盾也许就解决了。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也抱着一丝幻想,我妈终究是闭嘴了。
我高二那年,小姨的女儿妍妍出生了。姥姥姥爷还是因着车费贵没去杭州,只托我妈捎去了几件小孩的衣裳。大舅新开了店,脱不开身,给了我妈几百块钱,让转交给小姨。我妈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辗转到了杭州,她说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她就想转身给华荣两个耳光——当时小姨穿着件不合身的男士睡衣,顶着两个黑眼圈,正蓬头垢面地哄着孩子睡觉,华荣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会过日子,说家里的睡衣小姨胖了之后都穿不上了,他翻到一件自己以前的睡衣,没想到正合适。
小姨没有婆婆,华荣的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因为生意做得好,华荣嫌她没有帮衬自己,不停举报姐姐公司,姐夫忍无可忍,和华荣大打出手了一场后断了联系;另一个姐姐生孩子时手头拮据,问父亲借了点钱,被华荣知道后,跑去人家里大闹了一场,也断了来往。小姨婚后和公公住在一起,虽然公公每月有几千元退休金,但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在生活上根本照顾不了小姨。
所以当那天下午,即便不熟悉杭州,我妈还是咬着牙,硬是找到了一家服装店,给小姨买了几件合身的衣裳。
不知道那几天对我妈心理打击到底有多大,后来每每说起小姨的事,她都会流眼泪:“你小姨真命苦,到杭州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幸好,孩子给了小姨莫大的心理慰藉,她和华荣也短暂缓和了关系。
4
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小姨抱着妍妍来我家了。妍妍当时只有一岁多,胖乎乎的,像个粉嫩的肉团子。我妈对她宠爱有加,虽然有时候会撇着嘴说:“长得和她爸太像了,你看这眉眼,哪像咱家人的样子。”妍妍好似听懂了我妈的话,肉嘟嘟的小手揽着我妈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我妈马上就喜笑颜开了:“这聪明劲还是随了你妈。”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吸收了母亲的能量,我觉得小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以前又白又亮的脸,这时像是蒙了一层灰,和路上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区别。虽然她还是瘦,但现在是干瘦。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以前是杏仁眼,眼球是黑色的,水汪汪的,现在眼角耷拉了下来,眼球成了浑浊的褐黄色,衬着整张脸都是麻木和疲惫。
小姨也开始会在街上用大嗓门讨价还价了,会为了省钱抱着在玩具摊前哇哇大哭的女儿扭头就走,对漂亮的衣服视而不见。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奶渍味。
我为小姨的变化暗暗震惊,可小姨和我妈却似乎习以为常。我想着这大概是同为母亲后的心照不宣,也许她们从怀孕的那一刻,就做好了牺牲自我的准备。身边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宿命。
结婚真可怕——我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夏天结束后,我去了西安念大学,新鲜的事像潮水一样涌来,很快就将我对小姨仅存的挂念淹得不见踪影。但每次和我妈通电话,我总会得到一些小姨的最新资讯。
“你姨换工作了,涨了一千块钱。”
“妍妍上小学了,还当了班长呢!”
“华荣这狗东西,几年了都不上班,我看他是精神有问题了。”
提到华荣,我妈就气得咬牙切齿。本以为有了孩子后,他会有担当一些,好歹找个活干,没想到,他出去试了几份工作,又和人家闹了事,从此就钻在家里什么都不干,靠小姨的工资和他爸的退休金过活。
养家的压力压在了小姨一个人的肩上,她不停地跳槽,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可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后,华荣又开始找茬了,有时候嫌她工资没有上交,叫嚣着要把她赶出去住,有时候嫌她给妍妍报了辅导班,心疼这钱没必要花。更多的时候,华荣就是无名的火,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他的借口。
两个人几天就要大吵一架,后来,卷宗里写着,光杭州的警察,就去她家调解了十几次。
我妈劝小姨:“你别气坏了自己,等妍妍上了大学,你就跟着走,看华荣还能咋蹦跶。”
小姨嘴上应着,可好几次还是被华荣气得崩溃大哭。妍妍和同学闹了点小矛盾,华荣就能在学校门口和对方家长大吵特吵,吵到妍妍哭着求他:“爸爸,是我错了,我们回家吧,求求你了。”小姨不给他钱,他就能堵到小姨的公司门口,毫无顾忌地当街对峙,引得小姨同事们都来围观,直到小姨妥协说软话他才作罢。因为小姨和他的亲姐有些联系,他便认定小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找来记者要曝光姐姐公司采用了不合规材料……
我妈时常震惊于这个妹夫的脑回路,她思前想后也理解不了这种人的心理,每次安慰完小姨后,都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你眼睛当初咋长的?”可挂完电话,她又会自责:“都怪我对丽丽关心得少,我当时要是留在河南,她也不会跑去深圳。”
我妈说,小姨当年本来是想留在河南找工作的,是因为自己远嫁到了陕西,加上亲戚间的琐事太多,姥姥姥爷又对小姨疏于关心,小姨这才生了去外面打拼几年的想法。
5
我大四的时候,我妈的电话又开始响得频繁了。
华荣在又一次要钱无果后,勒令小姨搬出去。这一次,小姨毅然决然带着妍妍去外面租了房子。这下华荣慌了,开始故技重施,给小姨的亲人轮番打电话轰炸。
姥姥姥爷还是老样子,怕让人看了笑话,劝小姨赶紧搬回去。华荣的父亲见小姨态度坚决,大概也因为理亏,并未劝小姨搬回家,只是隔三差五偷偷给小姨打些钱。
我妈在听到小姨崩溃大哭、说自己不想活了后,坚定地支持小姨离婚。可这条路困难重——好几个律师都说接不了小姨的案子,细问才知道,是华荣天天堵在人家律所门口闹事,人家不想惹祸上身。
华荣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疯子,把小姨身边所有人都骚扰了个遍。他笃定小姨最终会怕牵连身边的人,而像以前一样乖乖妥协。
可他不知道,小姨这次彻底下定决心了。这个决心大概就是从他不小心被小姨扔出的书砸到、然后不顾哇哇大哭的孩子执意报警时开始下定的。明明是小姨的无心之举,华荣却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当着警察和孩子的面说自己受到了家庭暴力,一定要开具一张伤情鉴定证明。小姨本以为这是他一如既往找茬的常规操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华荣觉得,如果自己保留了小姨家暴他的证据,真走到离婚分财产的那一步,他就能逼着小姨净身出户。
两人对簿公堂的时候,小姨只要孩子的抚养权,财产就按法律规定的分,而华荣诉求则是房子全权归他所有,且小姨上班多年的存款必须和他一人一半。
如果说一开始,小姨还对她们的婚姻抱了一丝幻想,这次开庭完,她就彻底心灰意冷了。没有歇斯底里,甚至也没有哭,小姨告诉我妈,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总幻想着,就算华荣不爱她,只要他爱妍妍,她也能忍下去:“可到这时我才明白,华荣谁都不爱,他最爱的只有自己。”
从小到大被父亲和姐姐们无底线地溺爱,让华荣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索取者,他压根不知道如何维系家庭,如何去给予,永远都站在受害者的角色里,指责别人亏待了自己。小姨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去赚钱,可在华荣眼里,却认为她自私——既然是夫妻共同财产,为什么不每个月都分他一半?而小姨对公公的照顾和付出,却被华荣认为是心机,是为了以后分他爸的房子。这么多年来,小姨为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华荣都当她是预谋许久。
我妈知道小姨受的委屈,她比谁都了解小姨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姥姥又一次打电话要她劝说小姨别胡闹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对姥姥发了火:“面子,面子!你知道丽丽过的啥日子?你的面子比丽丽的命都重要?”
华荣眼看硬的不行,又开始来软的。他大段大段地给小姨发信息,忏悔自己多年的错误,他还捧着花站在小姨的公司门前要见小姨一面,甚至给小姨手写的信,求小姨看在女儿的份上,回到他身边。
小姨全程没有露面,只是托人告诉他,等他找到工作了再说这些。
大舅也气得骂华荣:“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挣,凭什么还要你净身出户?”
妈妈虽然也气,但她有隐约的担心:“你小心着华荣可别干啥坏事了。”
小姨嗤之以鼻:“他能干啥?我又没要他一分钱,他有什么理由干坏事?”
2018年底,法院正式审理了案子。庭审后不久,就要迎新年了,小姨给我妈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小姨正在文眉,一边已经好了,一边还在敷麻药,她笑着对镜头比耶,样子滑稽又快乐。小姨告诉我妈,等过完年,她就带着妍妍重新找个房子,她要换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等妍妍考上大学,她就过来陕西,和妈妈组团养老……
我妈偷偷把那段视频收藏了起来,好多年了,她都没见小姨笑得那么开心。
爆竹声响起,2019年如约而至,在大家其乐融融团聚的日子里,小姨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42岁。
小姨殒命的起因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念公公这么多年的照顾,怕老人一个人在家过年孤单,于是初二带着妍妍来给爷爷拜年。没想到华荣知道后,就早早买好了凶器,趁着她收拾碗筷的功夫,砍了她30余刀,直到她倒地没了呼吸,这才收手。
6
小姨的死带给我妈巨大的打击。
大舅说,我妈在殡仪馆哭得晕了过去,即便华荣的姐姐死死拽着我妈不让她细看遗体,我妈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小姨头上肩上那蜈蚣一样的刀痕。卷宗上写得很清楚:第一刀砍在了头部,第二刀砍在了肩膀,第三刀……第四刀……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我妈都睡不着觉。她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想着小姨遇害前的场景,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那边呜咽得像个孩子,一遍遍地重复:“30多刀啊……那一刀下去,得多疼啊……”
小姨死后的那个月,我妈瘦了14斤。她和大舅每人凑了5万,请了河南最好的律师。面对法官的询问,妈妈只有一个诉求,就是尽快判华荣死刑,民事赔偿她分文不要。这种恨意甚至偶尔会蔓延到妍妍身上——我妈总是尽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去看妍妍那张像极了华容的脸。
处理后事的时候,一家子人围在一起问妍妍要跟哪边,孩子那句“吃不惯陕西的饭”,让我妈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你吃不惯?你想想你妈为了你,是怎么在杭州忍了这么多年的!”
所幸,华荣的姐姐提出要收养妍妍,这才免去了对我妈心里的二次折磨。等待律师和法院结果的日子,我妈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有时候会后悔:“是不是我支持丽丽离婚是错的?”有时候会哭着给姥姥姥爷发脾气:“都怪你们!丽丽到杭州这么多年,你们关心过她没有?去过杭州一次没有?面子面子,什么都比不过你们的面子!”
更多的时候,她是自责。她怪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太善良,没有及时想到华荣鱼死网破的可能性。她怪自己没本事,如果法院没有判华荣死刑,她可能没有能力请更好的律师去打官司。她怪自己远嫁来了陕西,这才让妹妹有机会遇到华荣。
我不停地做我妈的心理疏导工作,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小姨的错,这是概率问题,是小姨不碰巧遇到了一个差劲的人。即使不离婚,对小姨也是一生的折磨。”
“我真恨不得把华荣杀了,我去坐牢。”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年,对我家所有人来说都是潮湿灰暗的一年。大舅没以前爱笑了,在姥姥姥爷面前,大家刻意不提小姨的名字。姥姥姥爷开始隔三岔五地给我妈打电话,第一次学着如何关心自己忽略了的大女儿。我妈努力打起精神上班赚钱,想着要是法院没判华荣死刑,就花钱继续上诉。
我则因为小姨对婚姻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婉拒追求者的话,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再三,生怕对方是个如华荣一样极端难缠的人。我闭上眼睛想起小姨,都是她站在幼儿园门口接我的样子,明艳动人,小时候萦绕在我鼻尖淡淡的香味似乎还能感受得到。十几年的婚姻,就把意气风发的小姨变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抔灰。即便朋友安慰我,说很多婚姻也是幸福的,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因为华荣不停地上诉,一会说自己精神有问题,一会要改自己的供词,导致小姨的案子迟迟没有了结。我妈自学了心理咨询师,尝试着疗愈自己。大舅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开了第二个店,忙得晕头转向。小舅还是单身,继续在小单位里挣扎生存。我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闲了和朋友约着旅旅游。
我们的生活似乎一点一点地步入正轨,但每到过年那几天,妈妈都会一个人待在房间很久很久。
去年清明节,我头一次陪妈妈来杭州看小姨。她带着自己叠的一大包金元宝,跪在地上烧了。那天的风很大,将纸屑卷得满天飞,真像是小姨来收了一样。我带着我妈逛了杭州的景点,为她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我知道,一旦小姨的案子结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杭州了。
回去的车上,我妈看着后退的风景,不知道给我说,还是给自己说:“杭州和陕西也没多远啊,早知道后面要来这么多次,以前就多看看你了……”
我别过脸,小心擦拭眼睛蒙上的水汽。火车的桌子被太阳照得金灿灿,暖烘烘的,我趴在上面,像是被小姨又一次拥在了怀里。
后记
如今,小姨的案子终于进入了死刑复核的最后一步,华荣的父亲还蒙在鼓里,以为儿子被判了无期。我妈计划着,案子一旦尘埃落定,就把小姨接回老家,永远告别杭州这个城市。
妍妍被那个有钱的姑姑收养后和我妈很少联系了,小姨本就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如今这个纽带不在了。孩子要开始新生活,我妈又有蔓延到华荣家人身上的恨意,也许斩断联系是两个人共同保护自己的方式。
4年过去了,我的记忆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小姨意气风发、 明艳动人的样子,家里面不再有人提小姨,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都因为小姨离开而缺了一块,以后所有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都不会再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了。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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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山猪
前两个月,同事跟我抱怨公务员也要降薪了。我笑着说,我们已经很好了,起码不用担心失业。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疫情中,商铺倒闭、大厂裁员,经济一片萧条,年轻人纷纷回流体制,2023年“国考”报名人数再创新高。
在经历了家庭变故、遭受了银行工作的毒打后,我把考上公务员当作我的救赎之路。从2014年研三到2018年,我参加了13次公务员考试,入围面试8次,最后成功上岸。
有人说没有能力的人才去体制内,有能力的都在外闯荡。其实任何工作都有两面性,鹪鹩一枝与鹰击长空是每个人权衡事业与生活而做出的选择,无谓好坏优劣。
1
人生前20年,我按部就班地成长、学习。我父母都是80年代的大学生,爸爸在国企工作,妈妈是公务员,我是独生女,幸运地享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所有红利。父母对我的学习要求严格,但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中考没考上重点高中,是他们花钱给我买进去的。期间,父亲下岗之后创业,家庭大不如从前。我第一年高考成绩很差,好在复读那年开了窍,勉强上了二本线,去了省会入读爸爸毕业的大学,成了他的学妹。我大学里逃课、谈恋爱、混社团,从未忧愁过毕业去向,我想着以爸爸的人脉,总能给我安排工作的,就这样一路混到大二。
2009年年初,爸爸确诊暴发性肝炎,因为他的医保不完善,3个月自费了近20万医药费。我思虑自己应该找份工作帮家里减轻压力,但爸爸要我读研,他希望我以后比他强。大四开学,爸爸的病转成了肝癌,年底他弥留之际,我坐在病榻旁一时无措,心里隐隐明白,自己要被迫成长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我反复在爸爸耳边说我会努力的,我会照顾好妈妈。
彼时离考研不到一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难捱的冲刺阶段的。有一天晚上因为想爸爸,我在寝室里哭到凌晨2点半,但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图书馆占座位,只好强迫自己睡去。
“一战”总分超过了录取线,可英语单科差了1分。为了满足爸爸的遗愿,也为了撑起这个家,我“二战”考上了家乡省会的研究生。“二战”那年,我一个人找房子、搬家、办借书证,合租室友评价我“很独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独立”,既诧异又苦涩。我不想独立,可我没有办法。
2015年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了四大行的省会分行实习。彼时,银行还是工作稳定、薪资丰厚的代表,大家趋之若鹜,而银行对本地资源的依存度很高,会优先招录本地家境不错的毕业生,我们这些外地人想要进省会分行,基本都要“走后门”。
和我在一个网点实习的女生贝贝,个性单纯开朗,是个很可爱的女生。看到她,我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爸爸是某市支行行长,对工作,贝贝没有太大积极性,总是想着法儿地摸鱼,还拉我一起。可我远没有她背景深厚,爸爸去世后,人走茶凉,我已经没办法再任性,只能好好工作,以期分去一个好的网点,所以我总是委婉拒绝她。
实习结束后,我的实习鉴定评价是“优秀”,贝贝是“良好”,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被分配到偏远的城投区——一个公认绩效不好的地方,而贝贝则分去了绩效最好的高新区。我觉得不公平,可曾经我也倚仗过家里的金钱和资源,以一般的成绩入读重点高中重点班,这对其他学生就公平吗?虽然我备受打击,但很快接受了现实。
城投支行的书记和几个同事来领我们回去,当时和我一起分配到城投的还有6个应届毕业生,我们加上司机,共11人,派来的2辆车座位捉襟见肘。一个叫李凡的应届毕业生说自己开了车,可以捎几个人,最后,行里两辆大众和李凡的保时捷带着我们一同驶向了城投区。
夜幕降临,车子越开越偏,窗外的景色好不容易从一片荒芜跳到五颜六色的街景,书记赶紧说:“到了,我们支行就在附近,男生宿舍在支行楼上,女生的宿舍离这儿也不远。”说完笑呵呵地转向我:“你是唯一一个外地女生,你的房间是单间。”
我雀跃的心情随着车子驶入一个破旧小区、进到宿舍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宿舍小区是半个世纪前的福利房,外墙破旧不堪,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红砖,看起来随时有坍圮的危险。我的宿舍在顶楼,里面已经住了2个女生,给我们开门的,是个长发圆脸的女生。
进去之后,我被客厅中间的垃圾堆给震惊了,书记也骇住了,指着垃圾堆问:“你们女生怎么也不好好收拾一下,这像话吗?”那女生颇不服气地说:“上班这么忙,哪有时间收拾。”
书记训斥了一番,就把我交代给她俩。
书记走了,我才有时间环顾宿舍: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装修老旧;客厅壁橱破了好几个洞,室友说房间里经常有老鼠窜,可能鼠窝就在壁橱后面;厨房一片狼藉,宛如装修现场,室友指着天花板的洞说经常掉石灰,要我小心点;厕所的木门摇摇欲坠,灯坏了,现下还没修好。
我的房间是带阳台的主卧,墙面斑驳,天花板有裂缝,用大透明胶草草贴了下,卧室正中间是一张旧席梦思,加一张四方折叠桌、一把椅子。当天没来得及购置床上用品,她俩让我暂住她俩的次卧。进入房间,我再次被冲击到——小房间里摆了两张上下铺,她俩睡下铺,东西放上铺,地板上散落着鞋和牛奶盒。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众多障碍物,好容易找凳子坐下,问她俩为什么不住主卧,室友们说,主卧门紧靠着客厅壁橱,她俩怕老鼠,而且主卧也没有空调,“宿舍能睡觉就行,乱就乱点”。
我觉得这话满有道理,随即安慰自己——起码宿舍是免费的,每月能省小1000块。
可到了夜里,我躺在上铺,失落还是像潮水般涌来——索罗斯那些“金融大鳄”叱咤资本市场,而我的第一份工作却要在城乡结合部展开。木板床硌得我辗转反侧,我悻悻地想,不知道大鳄们有没有像我一般睡过满地狼藉的房间。
第二天去行里报到后,我叫上朋友陪我去采购生活用品,溜达了一圈,发现昨晚坐车经过的街道可能是城投区最繁华的一条路了。
朋友一路打量着行人,末了对我说:“这里可能治安不太好,街上有好几个人一看就是吸毒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想回家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当初好好复习考上公务员多好。”
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一边准备秋招,一边参加了国考、家乡省考、B省省考、C市市考,那时候的竞争远没有现在这么激烈,我入围了家乡省考和C市市考的面试,可我当时心大,面试前还在马来西亚和闺蜜毕业旅行,一回国就匆匆参加了省考面试,结果可想而知。朋友之前考上了政法干警,后来一路从市里考进省里的事业单位,我紧随其后的市考面试,他还帮我突击培训了一周,但我笔试仅排名第三,最终折戟。那时,我对银行的工作还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豪迈地拍着朋友肩膀说:“过几年,你就等着叫我行长吧。”
我买了书桌和墙纸,一番捯饬,让宿舍的主卧初步达到了人居标准。从宿舍步行5分钟就能到支行,行里提供早中餐。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银行生涯。
2
第一天上班,我就认出一个校友——小秋。我们同年入学,她是两年制专硕,我是三年制学硕,所以她比我早1年入行。我们在学校是只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如今以同事身份相见,多了分亲切,我和她很快熟络起来。
一起被分到柜台的傅斌,长得白白胖胖,他从师范院校研究生毕业,我们都喊他“傅老师”。
我和傅老师的到来解放了慧姐——她坐柜台好几年了,如今终于可以“出柜”了。我和傅老师坐在慧姐身后“跟柜”学习,看见慧姐不用看键盘,手指翻飞就录入了客户19位数的银行卡号,我悄声对傅老师说:“我觉得坐柜台也挺好玩的。”慧姐听见了,看了我一眼:“1年之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每天从早上8点20分开始,我们要进行晨会、接钞、领包、点库、调拨等工作,9点准时开门营业。网点人流量多、业务量大,每天上班像打仗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叫号,柜台有规定的服务话术,要考评服务、业务差错率和客户等待时间这3个基础指标,有些复杂的业务需要主管授权以及手工登记,稍一疏忽就会被审核中心“下差错”,有差错就要扣款、扣分,扣分达到一定数值,要再去培训学习。中午柜员们轮流吃饭,经常会出现客户太多、我们下午1、2点才吃上午饭的情况。吃完饭也没有午休,接着叫号办业务。等到下午5点网点关门后,我们要点库、结账、对账。下班后,还要时不时进行新业务培训,通常都要学习到晚上9、10点。
每天坐7个多小时的柜台,平均办理100笔以上的业务。为了尽量减少差错,我得始终保持高度紧绷的状态,但前期还是会出现少凭证、短款等意外。但这些只是精神和肉体上的疲惫,最让我难受的是不被客户理解和尊重,客户等的时间长了会抱怨,个别素质差的直接指着我们骂脏话,甚至有些客户看到我们离柜去喝水,也会隔着玻璃骂骂咧咧:“业务都没办完,你有什么资格喝水。”一开始,我们还会解释,但收效甚微,次数一多,我也成了“聋的传人”。
安主任负责排班,她以人手不够为由,要求大家“做六休一”,而我们这些新人总被排在工作日休息、休息日工作,偶尔市行要求支行派人学习,行里就打电话让当天休息的柜员去。时间一长,我遂养成了在休息那天关机的好习惯,傅老师就比较惨,他的宿舍就在支行楼上,领导找不到别人,就去他宿舍敲门,气得他一到休息那天就去楼盘看房,打算尽快买房从宿舍搬走。
安主任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她对我们要求严格,对自己也狠,每天都出去跑业务,有业务就有绩效。虽然我们对“做六休一”怨声载道,但是拿到手的绩效确实比城投区其他网点多一些。我们年轻人情愿少拿绩效以换取每周两天的休息,而要养家糊口的前辈们早就领悟了:“累是累点,起码有钱,总比累死累活还没钱要强。你们这些小年轻成家后就懂了。”
前辈们口中的小年轻,是指我、傅老师、小秋和严帅,我们4个是柜员主力军,被工作拷打得无欲无求。我再没开始的“好玩”心态,面对营销任务,我尚且有点兴趣,他们却都能躲就躲——小秋性格腼腆内向,傅老师懒得营销,严帅比我小,但已经做了两年柜员,公认的智商高、情商低,他精通业务,人则冷淡,哪怕客户送上门的业绩也能拱手送人。
一开始,我很烦和严帅搭班——办业务间隙,我偶尔跟他说两句话,但他从来不理我,快下班了,我还在和客户唠嗑,他这时才会主动跟我说一句:“别聊了,赶紧把业务办完下班!”我依依不舍送走客户,转而气恼地瞪他:“再给我几分钟,我就能给TA推销一张信用卡了!”
可严帅面无表情,往凭证上哐哐盖章:“关我什么事。”
渐渐熟悉后,我倒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嫌了。我们4个组成了一个小团伙,自称“营业室四害”,大家常在周末下班后聚餐,单位旁边的一家烧烤店是我们的窝点,吐槽工作是永恒的下饭菜。
“在银行上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女朋友啊,她休息我上班,我上班她休息,约会只能在晚上,跟偷情似的。”傅老师满腹牢骚。
我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有力气找女朋友!我刚来的时候,听我室友说下班只想回家躺着。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我只想考公务员走人。”此刻,我想起刚去宿舍时室友对领导说的那句话,诚不我欺。
严帅作为“老油条”,对工作的忙碌倒是习以为常:“周末上班挺好的,我就喜欢周末上班,没有领导,多自由。”这话不假,周末除了安主任例行点库,其他时间整个银行就我们4个人。
小秋凄然一笑:“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小秋很漂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漫画女主,我见犹怜,我们常打趣她像林黛玉,眼神忧郁无光。
“还是李凡好啊,人家工作就是体验生活的。”傅老师提起李凡——李凡是城投区本地人,家里做生意,每天开着保时捷来上班,我们被蛮不讲理的客户噎得唯唯诺诺,他则敢直接开怼,安主任还拿他没办法,因为他家是行里重要的对公客户。
烧烤还没吃到一半,小秋接了个电话,她眼中仅剩的光也黯淡下去了:“总控说我们没有布防,我要回去布防。”
网点的开门锁门由现金柜员和普通柜员双人负责,锁门前要“布防”,开门后要“撤防”。锁门后被监控中心叫回去重新布防的情况不少见,一次凌晨,有个室友所在网点有老鼠触碰了红外线引起警报,监控中心就打电话给网点主任让派人去处理,主任打不通我室友的电话,就来我们宿舍敲门。
小秋是现金柜,和她搭班的是严帅,严帅挑了挑眉:“我明明布防了啊。”
小秋开始收拾东西:“算了,回去看看吧。”
严帅低声骂了一句,起身离开,我和傅老师也意兴阑珊,各自散去。
我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就像密室红外线挑战,各种规章制度就像红外线一样遍布房间的角角落落,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触碰警报,即使完美地通过了,境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
“业务干得好,柜台坐到老”。接下来的工作也是像西西弗斯一样,日复一日重复着无效又无望的劳动。而等到我可以像慧姐般娴熟地盲打数字、将各种业务烂熟于心,我也就透支完了对这份工作的憧憬和热情。
3
2016年年初,小秋搬来我宿舍,她睡次卧,我经常抱着零食过去跟她聊天。我来那晚给我开门的长发女生叫圆圆,也是我们的校友,本科毕业后就进了行里,5年了,她利用下班时间考过了CPA(注册会计师)的4门,但现在还是柜员,只能自嘲:“行里不需要‘注会’,柜员的业务高中生都能做。”
圆圆在一个新网点工作,新网点都是“零基(础)业绩”,绩效高,她一年到手能有20万,是我们的2倍多。但她清楚,红利维持不了几年:“趁现在攒点钱,等我考过了‘注会’就辞职,不干了。”
圆圆打算考下“注会”后去会计师事务所或者进企业,我则一心想考公务员,好有时间照顾家人——当年我爸爸生病期间,妈妈片刻不离地贴身照顾,单位不仅准假,工资照发,还给我们申请了补贴。妈妈工资不高,可正是这份微薄而稳定的收入,支撑着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而在银行,连自己生病都顾不上,更别提照顾家人了。
这几年的考公热潮催生了一个新词——“巡考”。除了每年一度的国考之外,各省都有自己的省考,有些省考考试时间相对错开,为了增加录取机会,不少考生会四处奔波“巡回”参加考试,有些考生甚至一年能参加数十场。那时候我也想去“全国巡考”,考到哪儿算哪儿,考上了就辞职,但鉴于假期少得可怜,请假更难,综合考量下来,我决定每年参加国考、家乡的省考和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B省省考。
我买来了公务员考试的全套书籍,上班时趁休息的空隙在手机app上刷题,下班回家打起精神再学习3到4个小时,而唯一一天的休息日,更是被考公学习占满。妈妈见我学习状态如此饱满,直言我高中要是有现在一半努力,也不至于只上个二本。我苦笑,那时能拼爹,现在不能,只能靠自己了。
2016年3月和4月,我接连参加了B省和家乡的省考。去B省可把我折腾坏了,我要先找同事帮忙调班至周六休息,周五下班后赶当晚去B省的卧铺,到了后马不停蹄直奔考场,考完晚上再坐卧铺回来,周日接着上班。
成绩出来后,喜忧参半:喜的是笔试我排第二,进入了B省报考岗位的面试;忧的是第一名比我高10分,这意味着我必须要在面试中反超至少5分。
我不抱希望地准备着面试,就当积累面试经验。此时,小秋告诉我说她喜欢上了严帅。我尖叫一声,很快又觉得丝毫不意外。虽然我们总是调侃严帅像是看破了红尘,“不知道什么样的女生才能收了他”,但有一说一,除了嘴贱,严帅身材颀长,白净秀气,妥妥的斯文败类,“颜狗”小秋看上他,也在情理之中。受工作影响,“营业室四害”都没能脱单,傅老师奔走在相亲的道路上,我全力考公志不在此,严帅和小秋这两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家伙,一个是压根没想法,一个是有这个心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4月面试那天,我相当放松,第一名也是。我抱定上不了的心态,第一名则是觉得自己肯定会上,我们俩完全没有竞争对手的敌对情绪,相聊甚欢,而第三名还在手不释卷。最后出乎意料地,第三名竟然面试全场第一,翻盘了。我由衷地佩服那个姑娘,在明知道笔试落后10分、面试需要大幅反超的情况下,依然不抛弃不放弃,她不上岸谁上岸。
4
结束面试后,我回行里继续上班,网点主任换成了熊主任,又调来2个女同事。熊主任人挺好,我们都叫他“老熊”。他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不过耳根子软,我们说他几句好话,他就乐呵呵地同意我们把排班改成“做五休二”,但很快又迫于支行领导的压力变成“大小周”。
新来的女同事杜若和沈青都是研究生,加上我、小秋、傅老师,一个支行网点有了5个研究生,却都是柜员。几年前,行里开始实施“百人计划”,每年选拔100个工龄在2年以上的年轻员工担任副行长或者相当职务挂职锻炼,美其名曰“给年轻人机会”,实则光明正大地安置关系户,员工们都对此心照不宣。杜若报名了,最终未入选,她虽然来网点时间不长,但是能力有目共睹,自然很失望,说:“我给自己3年时间,如果没什么进步,就辞职。”
那段时间,我和小秋经常下班后一起绕着离单位不远的灵境湖散步,夜幕氤氲了视线,我们俩各怀心事。虽然这点烦恼相较于宇宙万世过于渺小,但对于我们自己来说重若千斤。
夏天到了,行里的ETC业务光靠坐在银行里等客户上门是很难完成任务的,行里决定去加油站摆摊设点,那里车流量大,好营销。
一开始,老熊轮流带着网点的人去,一圈下来,就把我给固定成了“外出人员”——夏天加油站曝晒,蚊虫还多,我们得穿着长袖长裤,很多人去了一次就不愿意了,只有我随叫随到。在加油站摆摊时,老熊经常和我聊天,我们处得不错,只是他经常在和客户聊天时指着我喊:“这是我们行里的研究生!高材生!”每次听到,我都窘得脚趾抠地,借故离开。
研究生并非高人一等,为了熟悉业务,也确实应该下沉到基层网点锻炼,但网点业务相对流程化,难度不高,本科生或许甘之如饴,研究生就很难甘心囿于这一方天地,纷纷另谋出路。杜若如此,我亦如此。
杜若“百人计划”失意后,转而开始关注各大高校的招聘信息,她打算进高校,以便有更多时间陪伴马上读幼儿园的孩子。我们惺惺相惜,经常交换招聘消息,我深知自己不擅长做科研,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考公上。
一个大雨滂沱的周日,加油站ETC的业务特别多,我们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8点才收摊。此前我已经连上了6天班,实在太累了,回网点的路上,我向老熊提出明天调休一天或者回柜台上班。
老熊不同意:“你是业务骨干,怎么能请假呢?”
“我今天有点累,就休一天。”
“那不行,没人去了。”
我气呼呼地抱着设备下车:“那我明天就辞职,你找别人去。”
最后,老熊只得答应我第二天休息,因为宿舍的“天”塌了——连夜的暴雨砸开了用胶带糊住的天花板,我在睡梦中被稀里哗啦的声音吵醒,起身查看,半梦半醒中手杵到了坚硬潮湿的石块。我心里发怵,打开灯一看,是天花板的墙皮夹杂着混凝土石块掉在了枕侧,抬头一望,正对着的那块天花板裸露出狰狞的模样,但凡我往旁边翻个身,石头就会砸我脑袋上。
当晚,我抱着枕头缩在墙边,想着没有盼头的工作、毫无质量可言的生活,不禁喟然长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刚住进宿舍来没多久的一个雨夜,天花板就开始漏雨,一开始只漏角落,慢慢地,雨在整个屋内漏得异常均匀,留给我的容身之处所剩无几。后来我习惯了,一到下雨天我就抱着被子去次卧,圆圆在下铺看CPA教材,我在上铺复习考公。房间破旧也好、老鼠成群也罢,我们对生活的抱怨渐渐减少,但这不是麻木,也不是妥协,我们是要憋着一口气为自己奋斗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大概是怕我真的辞职,支行给了我一个“ETC先进个人”的奖励,推荐我去市行参加比赛,还打算调整我的岗位。又听闻领导打算让我接对公柜台,可把我吓坏了——现金柜员出不了大岔子,但是对公柜员经手的都是百万甚至过亿的业务,我的差错率和营销业绩一样突出。严帅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以后要带着房产证来上班,办错了一笔业务,你就卖房子垫上吧。”
就算我躲过了这次轮岗,下一次,下下一次呢……以后迟早得接,我实在不想每天在睡梦中还为凭证没盖章而担惊受怕。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更加起早贪黑地复习国考,小秋也被我带动起来决定考公务员。我俩报了省银监会的同一个岗位,岗位招3个人,我们放下豪言:“就看谁这么幸运,可以和我们做同事了。”
5
入秋,ETC业务在我们的连蒙带造假中暂时落下帷幕。网点主任换成了钱主任,一个精明厉害的女领导。国庆前夕是第三季度末,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布置了揽储任务,完成目标的可以休5天,没有完成的只能休3天。她给我定的目标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我索性躺平了,沈青到处找关系完成了业绩目标,可钱主任还是克扣了她的假期,只批了4天假。
钱主任一来,把“大小周”又换成了“做六休一”,还规定我们柜员每天也必须有业绩,没有业绩的,下班后要留下来打50个营销电话。之前安主任整天跑业务没空管,老熊不忍心对我们太严厉,所以我们几个在业绩方面一直处于散养状态,眼见钱主任动起了真格,还要挤占我们那所剩无几的下班时间,我们“营业室四害”迅速联盟备战,以下班时间给客户打电话影响客户休息为由,承诺可以从紧凑的上班时间里挤出半个小时轮流打电话。
此前,中午吃完饭后我们会轮流休息半个小时,前两任主任不大管。现在,钱主任每天中午都会来大堂检查,看到柜台上只有一个窗口,就会猛敲玻璃扯着嗓子让我们出来“上柜”。
“她怎么这么狠,中午不休息,下午很容易办错业务的。”傅老师一边哈欠连天地办业务,一边抱怨。
严帅总结得一针见血:“因为她是领导,她有业绩压力,不狠能怎么办。如果我是领导,说不定我会更狠。”
傅老师压低声音说:“沈青不是要挂职副行长么,你说她当了副行长,会不会也这样?”
我们默然不语——谁能保证自己当了领导后在业绩压力下还能顾得上体恤下属?哪怕自己曾经是羊,当了领导后,也会被逼成狼。
眼见我们一个个神色愀然,傅老师打趣说:“所以我不当领导一定是因为我不想当,我才不想去压迫别人。”
2017年年初,我进了省银监会的面试,这已经是我第7次公务员考试,第4次入围。我知道自己面试容易发挥不好,这次备战就更加积极,复习专业课、每天翻看《人民日报》、了解银保监会出台的最新政策……我一度对这次面试充满信心,前所未有地期待一举上岸借以摆脱银行柜台。
但还是失败了。这次入围,是我在银行承受的压力逼近极限时的救命稻草,可愿望有多美好,失利后就有多失落。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接受现实,整日里过得浑浑噩噩,晚上睡不好,脑子里反复回想当天面试的场景,回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尽力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有时候在柜台里办着办着业务就想哭,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蹲在柜台底下哭,哭完后接着起身办业务。
生活还是要继续,而这几次“进面”愈发给了我希望,我彻底断了留在银行的念头。
6
2017年上半年,我又重复上一年的考试流程,参加了家乡和B省的省考。期间,严帅趁着清明节对小秋表白了,一时间在行内传为佳话。
省考出分后,我入围了家乡省考的面试。这次我报考的是“省直”岗位,招1个人,我排第三。我斥资报了一个面试培训班,没有上课时间,就创造时间——我向钱主任提交了辞职申请。行里近些年来离职率居高不下,人力资源部门压力很大,对于辞职的员工是尽量挽留。一番博弈后,我同意暂时不辞职,网点答应给我半个月假去参加培训。
这次培训小有收获,我面试成绩比第一名略高,但是面试总体分差较小,又遗憾落败。我提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怕再次陷入考银保监会失利的泥潭中——那种满怀希望却灰溜溜“下场”的煎熬,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一切暂时结束后,我开始正儿八经地考虑辞职。我对行里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它给了我还算可以的薪水,我舍不得网点的同事和经营了很久的客户,另一方面,高强度的工作让我身心俱疲,备考季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私人时间,白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办业务,下班后至少复习3小时——两年了,我不想再继续过这种生活。
我没有立马再次提交辞职信,而是花了一段时间收集信息,筹划辞职后的安排,盘算了一下经济状况——积蓄可以支撑一年。接着,我又和上海的小姨、深圳的姐姐深入地聊了聊。她们的职业发展都不错,我一度以她们为榜样。她们并不认为我辞去长辈眼中的国企铁饭碗有什么可惜的。与此同时,我完善简历,开始试探性地投递,想知道自己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我决定辞职后安心准备12月的国考,能考上是最好的结果,考不上,我年后就去上海找工作,再继续准备省考。
筹备完,时间划到了7月,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我决心辞职了。一开始她不同意,觉得辞职考公压力更大,而且也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把我的“决心”一点点摆给她看,我能进面试,那说明我是有实力的,时间充分,我一定能上岸。妈妈最后不再反对,但要我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正式提交了辞职报告后,行里想着法儿地拦,找我谈话,给我妈打电话,各种画饼……劝阻无果,行里可能怕我扰乱军心,遂把我调往另一个比较偏的网点。在新网点,我和网点主任也处得很好,她理解我,并毫不犹豫地答应给我写申请MBA的推荐信——申请MBA是小姨的主意,她在同济大学当MBA项目管理老师,她认为这样能帮助我拓展人脉。
我利用休息时间去上海参加了一些企业的面试,回来后,辞职报告才终于提到市行,后续还有很多流程要办理。新网点主任没有给我太多的工作,闲了下来,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也更多了。原本我以为辞职了会很开心,可是更焦虑了——在上海的面试情况并不理想,我本硕都是双非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做了两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柜台工作,没有什么优势。我不能再进银行,之前的诸多准备,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又回到了考银保监会失利后的浑噩,甚至更糟。可在人前,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消沉落魄,我不想他们提到我时说:看,她就是那个一意孤行裸辞的人,现在也没有工作,过得也不如意。
虚荣也好,自尊心强也罢,我压力重重,不敢给妈妈打电话,不主动联系其他任何人。回看那段时间的朋友圈,一片岁月静好,白天我如常工作,和同事谈笑风生,下班后回到宿舍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塞,再也不出来——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这么糟糕的结果?我会“上岸”吗?我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难受到极点时,我用指甲狠狠地掐另一手的手臂,甚至用剪刀划伤自己,看着鲜血细细密密地从伤口渗出,疼痛的快感让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我清楚知道平静后面藏着蠢蠢欲动的怪兽,伺机要把我碾碎撕裂。
我想到爸爸——如果他还在,我的生活会怎样?我可能还是一个“废柴”,家里帮我安排好工作,准备好房子车子,我会陪在他们身边过简单的生活。
爸爸去世7年了,我也努力了7年,但我依然没成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7
我的状况,好朋友舒雅看在眼里,约我一起去泰国。我想想答应了,我们分工明确,她订机票,我做攻略。早在研究生时,我就背包走遍了东南亚,哪怕进银行后工作忙碌,我也会东拼西凑出假期出国旅游。
可这次旅行,我发现自己完全提不起兴致,我没办法把注意力集中,依然挣脱不开辞职后的焦虑,对未来惶恐,害怕过得没有现在好。好几次,我试着打起精神做攻略或者做一些平时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开心,我只想躲起来。我对舒雅说:抱歉,我想放鸽子了,我现在真的不想出去玩、我不想做攻略、我不行。
舒雅“蛮横”地拒绝了我,她说,你不想做攻略,我来做,但是你必须跟我出去。我深知她说一不二的脾气,便妥协了。
我俩在泰国玩了一周,舒雅知道我情绪不高,千方百计地带我尝试各种新鲜事物,我们去了曼谷著名的四面佛,我本身没有什么信仰,但还是很虔诚地许下了心愿。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舒雅,有时候会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在清迈古城内溜达,看到一家青旅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一行字“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人生这么短,是啊,有啥好担心呢,不就是怕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或者考不上公务员吗?还没辞职呢,就被困难吓倒了。我想起2016年和我一同“进面”的第三名的那个姑娘,突然就有了勇气——我要像她一样拼到最后。
此刻,压在我心头已久的阴霾慢慢散开,我开始放下焦虑,尽情地和舒雅享受剩下的假期。
回到家乡省会后,我把所有的章盖完,提交了离职审批单。走出市行,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我发了一条朋友圈“2017.10.10”,那天没出太阳,也没有阴沉的乌云,恰合我的心情,没有盲目乐观,也没有杞人忧天。马路上的人来车往,我问自己:后悔吗?心底有个声音清晰地说:不后悔,未来是好是坏我都会承担。
考公期间,周围有人劝我放低目标,不要死磕省直单位,竞争太激烈,让我先考个基层岗位,“上岸”再说。可3次进入省直单位面试,让我进退维谷——省直单位就像树上的果子,起先我以为只能远远望着它,但我发现跳起来能够到,只是摘不下来。
我是该再一次跳起来尝试,还是去采摘其他果子?思前想后,我还是把省直单位当成我的目标,我只管努力,剩下的看运气。当年的国考岗位有限,我索性报了部委。
我在宿舍开始了新一轮的复习,这次时间充裕,我索性从头系统性地学习,每天过得规律而充实,早起出门跑步买菜,回来进行一天的复习。无聊了,就去宿舍对面的湖边晒太阳,等室友下班,和她们聊一会儿再投入学习。或是心中目标笃定,或是“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的力量,我的状态渐入佳境,再也没有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
2017年最后2个月,我先后参加了中国人民银行和国家公务员的招录考试,国考考完后我马上回到老家,因为第二天是爸爸的忌日。看过爸爸之后,我和妈妈一起去吃火锅,她没问我考得怎么样,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我说自己办好了柬埔寨和缅甸的电子签证,打算MBA考试后就出去旅游1个月。
妈妈很支持,我们聊得很开心,很久都没那么轻松自在了。吃饭间隙,我收到朋友的微信说“人行出成绩了”。因为人行有专业课,我没有花时间准备,本没有抱太大期望,但查完分数后,我对妈妈说,自己出去旅游的时间要延后了。
人行面试结束后,我回省会和朋友们开开心心地聚了几天,告诉她们我年后去上海,她们起哄说“不混出个样子就别回来了”,却又在酒过三巡后伤感地搂着我,说“想回来随时回来”。从2007年到2017年,我在这里恋爱、学习、工作、成长,现在,我要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亦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
告别后,我背着包飞往金边,在仰光去蒲甘的夜班车上,我查到了国考成绩,看到分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进面”了,那是我有史以来的笔试最高分。我把回国的时间提前,轻松地度过未尽的旅程。
8
2018年2月去北京面试完,我把东西打包去了上海。我暂住在小姨另外一套闲置的房子里,房间大小合宜,阳光舒舒坦坦地洒在飘窗上。我精心布置了一番,宣告新生活的开始。我捡了一只小奶狗回家,取名“土豆”,有了它,就不会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斗。
人行和国考面试均落空,但我没太在意,打起精神开始投简历。困难如期而至,我一直没想清楚未来工作的方向,做财务,企业一般要求有经验;做数据分析,我没有理工背景;最后,我打算先做金融咨询。
我通过了一家业内还不错的咨询公司的初面,二面需要做一个PPT并进行陈述。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准备二面,直做到B省省考前一天,还在纠结要不要为此放弃考试——我报了B省省直强势单位,报考人数众多,而我想先缓一缓,冲刺家乡省考。
最终,我决定还是去试试。为了省钱,我坐绿皮火车从上海去了B省省会,在市中心找了一家青旅。一路上,我都在做PPT,到了青旅还在做。考完,我就麻溜地回了上海,这已经是我第4次参加B省省考,熟门熟路了。
回到上海,我通过了咨询公司的二面,终面我和合伙人聊得不错,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岗位出差很多,你已经28岁了,怎么平衡个人问题与职业发展?
尽管我一再表示短时间内不会考虑个人问题,且对目标岗位有着清晰的职业规划,但合伙人犹豫了很久后才加了我微信,之后便没了下文。后来我也陆陆续续拿到过一些Offer,但因为我没办法提供离职证明而不了了之——打电话回银行,得到的答案永远是“等”。
虽然不需要负担房租,但是半年坐吃山空,压力让我还是选择入职了一家私企,月薪6000块,没签合同,没有五险一金,我还趁着出差回家乡考了省考。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意外入围了“考着玩”的B省省考面试,招三排四。面试后,我的综合分数仍旧排在第四,没能进入体检,上半年的努力颗粒无收。乌云又要压到心头时,我拼命给自己打气,经常参加活动和展览,认识不同行业的年轻人,舒雅也来上海看我。
一天,我正在上班,意外接到一个B省的电话,工作人员告诉我报考的岗位有人放弃录用,问我愿不愿意递补。我求之不得,递补流程进行得飞快,第二天我就去B省体检,体检通过后,很快进行了政审。
2018年7月我生日前一晚,晚上7点,我看到了拟录用的公示,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我收到的最完美的生日礼物。一切发生得不可思议,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不知路在何方的无业游民,到在上海拿着6000元工资勉强度日的沪漂,最后上岸B省省直单位的公务员。
在面试中,我曾被问到“你觉得能力和机遇哪个重要”,我说能力,因为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
4年13次考公,换取了一次上岸的机遇。
尾声
2018年10月,我来到新单位报到。一开始,我甚至有些不习惯下午6点下班、休息时间没有工作电话的生活。长期保持学习状态,我对新业务得心应手,工作开展得也很顺利。
去年,处里来了一位新同事,也是工作几年后考进来的。有段时间我们连续加班,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累的一份工作。我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做过的最轻松的一份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银行的工作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降低了我对生活的阈值,提高了我对快乐的感知能力。
今年是我在B省工作的第5个年头,我买了房,把妈妈接了过来,遇到现在的老公。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由衷的满足。
傅老师和严帅留在了网点,傅老师结婚生女,现在在参加教师招聘的考试;严帅当上了主管,以他的性格,待在行里也是个很好的选择;小秋辞职去了一家国企,整个人状态好了很多。2020年,小秋和严帅领证,因为疫情,我现在都还没喝上他们的喜酒。杜若在我辞职后不久应聘进高校,现在已经生了二胎。
有机会,我还想回城投区看看,看看人满为患的支行、已经成为危房的宿舍、曾经寄存心事的灵境湖。生而为人,未来会遇到很多机遇、意外、挑战和困难,没关系,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
(文中地名、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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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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