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百炼千锤见郁风)
郁风1986年在新疆 |
少女郁风 |
1975年,苗子、郁风夫妇于中山公园 |
老年郁风 |
郁风20世纪30年代画作《红衣少女》 |
黄大刚
郁风(1916——2007)
祖籍浙江富阳。著名画家、社会活动家、散文家。少时受到三叔郁达夫的影响,爱好新文艺,先后入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及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学习西洋画。曾任《救亡日报》记者,香港《耕耘》主编,《星岛日报》、《华商报》编辑,1949年后,曾任香港《文汇报》驻京特派员,中国美协及中国美术馆展览部主任、美协副秘书长及书记处书记,《新观察》副主编,《诗书画》半月刊主编。散文集有:《我的故乡》、《急转的陀螺》、《美比历史更真实》、《画中游》、《故人·故乡·故事》等。
女红、读书、画画
百年前的民国五年阴历六月二十六日(1916年7月25日),在北京阜成门内巡捕厅胡同(后改名民康胡同)诞生了一个女孩。婴儿的哭声一出,等在外面的父亲就在门框上钉下了一颗钉子,而女婴的乳名也就此定下来——定子!这家人的前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而定子来到了这个家里,真的又带来了两个弟弟和四个妹妹。
这是外婆讲给母亲的,我正好在旁边。
妈妈小学毕业后,并未马上上中学,而是在家画画,学女红。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她后来从事服装设计的基础?但她缝纫的基本功肯定是当时打下的。大约是在1975年秋,她曾穿一件旧线衣去隆福医院看病,破洞的衣服上有用补丁的地方,也有用钩织的办法补的,艺术又实用,当时就把医生惊到了。妈妈忙解释说,是监狱里带出来的。其时,“文革”尚未结束,人们对“阶级敌人”还是保持警惕的,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医生肃然起敬,仔细看着那件衣服,悄声说:“很好的纪念,很好的纪念……”而这时,屋里的另一位大夫回来,一看到母亲的挂号证就高兴地叫起来:“郁风阿姨!”原来是老朋友、曾经的老邻居邬析零(延安《黄河大合唱》第一任指挥)的女儿,自然对她的缝纫功夫敬佩有加。妈妈出狱时曾“立志”做个缝穷婆的,受到如此好评自然志得意满,那天收获颇丰——带回一堆可能用得着的药。
在家学女红的两年,妈妈真没白过,还读了很多他三叔郁达夫留下的书。妈妈后来这样描写那段时间:
三叔家虽然搬到什刹海,但是我家西厢房地上仍然堆满他存放的书,大批的是创造社运来北京销行的新书。他走后有好长时间我还爱一个人钻进那间没人住的西屋看书看个饱。记得有达夫的《沉沦》、《茑萝集》,有郭沫若的《女神》、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有张资平的什么书。
两年的女红、读书、画画时光,对我母亲的一生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让她在服装设计、写作、绘画尤其是“挂画”方面有着出色的表现。
临终不忘71年前的三八节
2006年10月,永玉叔叔邀请我爸爸妈妈到湘西凤凰一游。当时,妈妈就对梅溪阿姨说:这次我怕是真的过不去了。这是他们的女儿黑妮告诉我的。其实妈妈在5月就意识到了,她在写给四妹郁晓民的信中说:
这个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就是:我会早于他(指我父亲)离开这个世界!
再精彩的演出也有谢幕的时候!大概是快到了谢幕的时候了,我不能想象这个家没有了我会是什么样子。一切都会习惯的。不过,等稍好些还该尽量做未完了之事:许多文稿资料要整理归档,那小屋澳洲运回的纸箱、照片、文件还得翻一下,团结湖柜子里的存画……美术馆执意要为我们办展览,别人花几十万还排不上日子,这无法拒绝的盛意,不知能否推迟到今秋或明春,那也是最后的告别演出了。
遗憾的是,一语未能成谶——告别演出照常进行了,而女主角却再也不能亮相了。
2007年3月8日,我到医院去看妈妈。她清楚地知道那天是三八妇女节,她沙哑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1936年3月8日……上海妇女……大游行,我是……总指挥!”很自豪,很激情,而且说了几次。妈妈最后这次住院是正月初三(2月20日),在生命的最后日子,她不断提起七十一年前的这件事。
这次游行妈妈只是中共地下党外围组织青年妇女俱乐部的成员,是多位组织者中的一个,选择她做总指挥或者叫总领队,是因为她还未被特务“关照”。其实,妈妈和她的同志当时不知道,特务曾到浦东工人夜校抓她,错过班轮而扑空。这是沈醉告诉我父亲的。
但是,这对妈妈来说,是影响她一生的偶然事件!
“九一八”事变,外公正在沈阳法院任职。作为长女,妈妈一直陪着外婆等着消息的焦急,直到外公一身农民装束敲开家门,才一块石头落地。外公不接受日本军部的“要职委派”,连夜出逃,他对国土沦陷的沮丧、悲愤,妈妈一直记得很清楚。新文化精神的熏陶,国土沦丧的耻辱、愤怒与无奈,得到了爆发,所以妈妈融入到为祖国自由独立、为普罗大众翻身行列里,义无反顾,终身不忘!
一生坎坷但活得很精彩
妈妈一生大起大落,可不管是起是落,她爱管“闲事”的脾气始终无改。
在北京半步桥监狱里,难友被另一个有精神病的难友打伤的时候,另外两个人吓傻了,而妈妈挺身而出,死死抵住那人的双手,不让她再打第二下。
法籍华裔画家赵无极,在给香山饭店作画时,遇到了一些不愉快,妈妈和她的一些朋友仗义执言,为其呼吁。
“星星画会”的年轻人在美术馆东的街边花园里办展览,还与警察发生冲突。妈妈认为,年轻人的追求是十分可贵的,于是在美术馆提供存画的地方,让他们晚上寄存作品,免得搬来搬去,继而又为他们奔走呼吁,终于,“星星画展”走进了美术馆。
妈妈平时很抠门:餐巾纸每人每次只能用半张;吃剩的饭菜,味道都不对了,她还不让倒掉;一些已经穿破的内衣,她舍不得处理,留着当补丁使……但是,凡看到受灾了,她都让我们打听钱物该送到哪里。“非典”期间,她参加多次公益活动,作画、捐画,通过邮局直接向慈善机构捐款;还听人说,在美术馆的捐款里,一半是她捐的。可我整理妈妈遗物时,发现了一封朝阳医院的感谢信,感谢妈妈、爸爸为看不起病的人捐款十万元。父母在致医院的信中写道:为那些经济困难的人提供微薄的资助,但不要搞捐赠仪式,不要报道……
2007年4月12日,法国华裔著名雕塑家熊秉明先生的夫人陆丙安女士从巴黎来北京,坚持要到医院看妈妈,当时妈妈处在昏迷状态。我再三婉谢,她坚持要来。当从ICU出来,陆阿姨就靠在墙上哭了起来。她对我说:“你妈妈一生坎坷,但她活得很精彩……当年如果她能按照她爸爸的安排到法国学画,就不会受那么多的罪了,艺术上还能有更大的成就。”我说:“那就不是她了,国难当前,她一定是要和朋友们共赴国难的。”陆阿姨说:“是啊,所以她才活得那么精彩!”当时,美术馆的陪同人员听了,都掉了眼泪。
三天后,妈妈奔赴天国。
(原标题:百炼千锤见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