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大地上漫游的行吟歌者)
读彭程的散文,仿佛徜徉于庄稼与晨露交织的原野,自在天然、丰沛清新的气息,令人神清气爽。又仿佛风过疏竹,雁渡寒潭,一种沁透心灵的生命哲思,予人启迪与遐想。
读彭程散文第一感觉是亲切。无论日常生活、凡人小事,还是阅读札记、旅途见闻,都写得随性自然,平中见奇,既感性柔软,又理性思辨。作者笔下的埃利蒂斯、雷诺阿、莫奈、凡·高、肖邦、苏东坡,也曾滋养过我的青春。作者去过波兰圣十字教堂、克拉科夫、廿八都,我亦曾前往驻足,尽管没有作者的深刻感受,阅读时等于在心中又重游一遍。
艺术上,大凡以奇崛、瑰玮取胜,不难;而将寻常平淡之物,推向极致,却并非易事。彭程善于挖掘日常生活细节,世间万物,均可化作绕指柔情。语言简练、通透,素朴、恬淡,娓娓道来,既像是交谈,又像是自语。我一向以为,好的诗歌就是自言自语,好的散文亦是。
时下的散文,不乏文字挥霍者,不乏装腔作势者, 不乏冠冕堂皇者。彭程的文字,不装,读起来亲切,是说人话、见性情的好散文。《身边的人们》《大树上的叶子》《瞬间的收藏》记述了身边同事、同乡、同学,平易真切,有情有义,反映了作者对生活美和人情美的珍视。《招手》《对坐》《父母老去》《父母的房间》《远处的墓碑》,则采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描写父母、亲人的衰老,面对他们的死亡,写得低回婉转,读之令人潸然。
这是一个人子割舍不断的亲情,一种刻骨铭心的生命本质的寄托,我仿佛目睹人类共同的晚景,悲凉而温暖。悲凉的是万物终有时,温暖的是时光永远无法带走那份钻石般珍贵的浸入血脉的爱与哀愁。南朝梁钟嵘在《诗品》中,强调“直寻”,主张用简明自然的语言表达真情实意,我们熟知的散文家彭程也深谙此道。
彭程散文有一种大气象,如同养育他的广袤丰沛的冀东南平原,故乡是彭程心目中一个巨大的存在。然而在当下城镇化进程中,无论北方还是南方,农耕和日常生活的场景即将一去不返,根脉断裂的现状无法逃避。当我在《童年乡野》《返乡记》《回乡四章》中追随作者细腻感人的笔触,体验亲切久违的田野乡情,童年也曾有过乡村生活的我,仿佛昔日重现,时光倒流,内心涌起怅然:曾经的乡村和文明消逝后,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是否永远只能生活在别处,且认他乡作故乡?当一名写作者旷日持久地抒写,一次次执著地回望,无疑是对已然消逝的事物的追忆与祭奠。
彭程的散文透露出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更不乏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讨。是的,爱不能永驻,青春渐行渐远,美不堪一击。是的,人生短促,世事变幻,别易会难。这是进入中年的写作者面临的共同感受,有如杜甫在《赠卫八处士》中的咏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苏东坡的旷达》《自由在呼唤》等文,与其说是作者对于智者们生存智慧的激赏与致意,不如说是一种自励——对一种超越蚁蝼般繁复、琐碎的生存现状,进入永恒、无限的彼岸的向往与追求,并使我确信,优秀的作家永远与年龄无关,只要时时擦亮心灵,保持敏感和专注,终有一天,“时光倒流,枯黄的草重返青葱,坠落的果子飞回树上,老人变回青年,童年正在前面等待。”
彭程的散文流淌着诗性,飘逸洒脱,既热烈又明媚,分明也是有风骨的。他是一位有意“追求写作的难度”的作家,把语言比喻为“一道道投射向生活的光束,有着繁复摇曳的色谱和波长……那些羽毛上的光色一样的波动,青瓷上的釉彩一般的韵味。”他深信“一切有着长久生命力的作品,也都是因为持久的爱和坚持——一种堪称杰出的能力——才造成的。”
他说,“爱我们的母语吧/像珍爱恋人一样呵护它/像珍惜钻石一样擦亮它/让它更好地诉说我们的悲欢/表达我们的向往。”
这是一种回归自然、有着理想之美的写作姿态。正是这样的写作者,恢复了散文的高贵与美丽,深情与温暖。我欣赏这样的安静、沉稳的写作者,不喧哗,不折腾,以一颗诗意而清醒的心,自始至终地,爱着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阅读《在母语的屋檐下》是一次明亮的情感体验,如初秋午后的阳光,静谧、安详,给人灵动和希冀。我仿佛看到一位大地上漫游的行吟歌者,一位汉语的子民,故土的赤子,脚踩大地,心怀感恩,且歌且行。他的头顶,是璀璨星空,星空之上,是浩瀚宇宙。
写作便是一场追风者的苦旅。意义何在?还要多久?答案就在风中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