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先锋话题 欧洲的“麻烦制造者”)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2016年8月9日,恰逢中国传统的“七夕”佳节,牛郎织女鹊桥会,羡煞多少痴男怨女。而这一天,在遥远的俄罗斯圣彼得堡,也有一对曾经心怀怨恨而难得见面的“好朋友”,终于握手言欢、再续前缘了。
俄罗斯总统普京和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当然未必清楚中国人的习俗,他们选择这个日子“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无心插柳罢了。
但是,俄土两国元首这次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相会”,背后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呢?且让我们一一细数。
欧盟梦碎 脱欧靠俄
埃尔多安急于与普京重修旧好的原因,说起来并不复杂。
大约一个月前,即2016年7月15日晚,土耳其国内发生一场未遂政变,逃过一劫的埃尔多安政府随即进行政治上的“大清洗”,许多涉嫌反对现政府的军人、官员及教育、新闻界人士遭到开除。土耳其官方甚至表示考虑修改法律,恢复执行死刑。欧盟领导人听闻此消息,第一反应是:“土耳其毫无机会加入欧盟了。”
埃尔多安政府又指责留居美国的土耳其籍伊斯兰思想家法图拉·葛兰是政变幕后黑手,要求美方将他引渡回土耳其。美国当然不答应。这下子埃尔多安才感觉到,自己可能被北约盟友“背后捅刀子”了。
到了8月7日,埃尔多安公开表示,他对欧盟的现行政策“感到失望”。这相当于宣布53年来土耳其一直在做的“欧盟梦”破碎了(土耳其从1963年起成为欧盟前身欧共体的准会员国)。盟友既不能再相信,埃尔多安决定向另一方的俄罗斯靠拢,他让土耳其前任总理达武特奥卢当了一回替罪羊,并写信给普京表示“击落俄国飞机的飞行员已被逮捕”。动身访俄前,他又说:“与我好朋友普京的会谈,将在我们两国关系中掀开新的一页。”
众所周知,大半年前,即2015年11月24日,土耳其在土叙边境上空,击落一架参加叙利亚反恐作战的俄罗斯苏-24战机。事件发生后,埃尔多安政府称,他们“不得不打击”那架涉嫌越境飞行的俄国战机,以此向北约求助。北约虽然嘴上说“保证土耳其的安全”,但并没有完全站在盟友一边,反而表态说,俄土双方应该“自行降级冲突”。
普京当即严厉指责了土耳其,认为他们此举就像给俄罗斯“背后捅刀子”,并以严厉的经济制裁加以报复。许多与俄土贸易投资相关的土耳其企业,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两国间2010年签署的“互免签证协定”,也遭废止。
据一家土耳其新闻网站报道称,这次埃尔多安向普京寄出的道歉信,是俄文写的,应该是土耳其外交官准备,由以俄语为母语的人员翻译。在这封信里,埃尔多安对击落战机事件用的是俄文“对不起”一词,而不是一般外交辞令惯用的“对此感到遗憾”。8月9日,埃尔多安与普京在圣彼得堡会见时,还当面就此向俄罗斯道歉。
很多俄罗斯民众都将埃尔多安的“道歉之旅”,视为普京外交上的胜利。在西方国家用各种方法(包括里约奥运会前夕大力渲染俄运动员的“服药丑闻”等)极力遏制俄罗斯之际,普京不为所动,坚持不懈地保护俄罗斯民族利益的做法,的确令民众击节赞赏。
鸡蛋该放在几个篮子里?
可是,在很多俄罗斯民众眼里,埃尔多安“假装悔改”没什么用。据全俄社会舆论调查中心近日的民调显示,一半的俄罗斯人对土耳其政府持否定态度,特别是上月的未遂政变发生后,认可埃尔多安的人只有14%。不过,这次民调还发现,尽管很多俄罗斯人不信任埃尔多安,但他们更不希望土耳其发生内乱,支持土反对派的人只有3%,反而有67%的俄罗斯人觉得,俄罗斯绝对不应该干预土耳其内政,要让他们的人民决定自己的未来。
也有一些俄罗斯人士对土耳其的“道歉”抱着正面看法:一来这会让安卡拉再次成为莫斯科的伙伴,有可能扮演俄罗斯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对话的“中间人”角色;二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以后,土耳其不会再次对俄罗斯百般刁难,有助于俄罗斯在确保自身在中东的战略利益时,少一些阻力。
不少俄罗斯政治评论家则认为,土耳其放弃“欧盟之梦”,对俄罗斯是个利好,土耳其领导人如果真的意识到,美国和欧盟并非完全可靠的盟友,他们今后会努力实行多元化外交,在国际上尝试与“宿敌”俄罗斯合作。
俄罗斯外交与国防政策委员会委员长卢基亚诺夫称,土耳其“脱欧靠俄”的姿态,与该国面临的经济形势及当前世界政局密切相关,英国“脱欧”引发的连锁效应,也让土耳其怀疑“欧洲选择”的正确性。在他看来,如果欧洲经济真的陷入混乱,土耳其必将受到波及,它们不能光指望一个美国,把所有的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卢基亚诺夫还认为,如果莫斯科接受埃尔多安的道歉,并着手与安卡拉谈具体赔偿问题,两国关系很快有望走向正常化,许多俄罗斯游客会回到土耳其的海滩。但俄罗斯联邦苏维埃外务委员会第一副委员长扎巴罗夫对此就没那么乐观了。他指出,改善两国的关系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做到的,需要很长的时间,俄土两国才会建立基本的互信。
让俄罗斯民众啼笑皆非的是,过去大半年来,俄官方媒体一直将土耳其和埃尔多安描绘成“恐怖分子的支持者”。现在俄罗斯的媒体,又要竭尽全力证明,主动前来寻求和解的土耳其,是一个“友好的国家”。真是太难为记者编辑和评论家们了。
顺便说一下,还有一个密切关注俄土关系的第三国,那就是阿塞拜疆。据阿塞拜疆一家八卦网站爆料,普京并没忘记埃尔多安放的“冷箭”。比如说,两人此次会面的地点,选在圣彼得堡康斯坦丁宫希腊大厅,而希腊正好是土耳其的宿敌。尽管阿土两国领土不相邻(中间隔了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对阿塞拜疆而言,土耳其仍是经济和政治上很重要的战略伙伴。特别是俄土两国协议恢复天然气贸易,对阿塞拜疆参与的纳布科输气管计划(绕开俄罗斯将中亚天然气输往欧洲)是一大现实威胁。
永远的敌与友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句老话用在俄土关系上,真是最恰当不过了。
俄罗斯与土耳其的历史恩怨相当复杂。从14世纪勃兴的莫斯科公国起,到20世纪初崩溃的俄罗斯帝国为止,与大体上同一时期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一直是宿敌,地缘政治上的冲突是关键。为了取得进入黑海的通道,数个世纪以来,两国之间打了好几场战争。最后按照第五次俄土战争后签订的《库楚克开纳吉和约》(1774年),本为奥斯曼帝国仆从国的克里米亚汗国,成为受俄罗斯保护的“独立国家”,1783年,俄罗斯公开吞并了克里米亚。
出于对沙俄帝国迅猛扩张的不满和不安,以英法为首的一些欧洲国家创建反俄联盟,促使奥斯曼帝国信心满满地于1853年10月对俄罗斯宣战。眼见俄军在锡诺普海战(锡诺普是土耳其北海岸的重要港口)大胜土军,反俄盟友们决定亲自上阵,直接介入此次克里米亚战争。为了解决战费,土耳其向英国政府借款700万英镑。尽管反俄联盟一方最后取胜,但战时遭到重创的奥斯曼帝国,战争结束一年后宣告财政破产,自然无力偿还这笔巨款。
绝大多数历史学者认为,虽然俄罗斯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战败,但它并没有失去对克里米亚的控制权。获胜一方的土耳其,收回了被俄军占领的部分地区,但对1856年为结束战争签订的《巴黎条约》又深感不满,认为不太符合本国利益。
对其他的反俄盟友尤其是英国来说,《巴黎条约》则是外交和地缘政治上的胜利。他们害怕“欧洲病夫”(19世纪西方国家眼中的奥斯曼帝国)的连续战败,不仅会造成帝国崩溃,也会鼓励俄国与德国的势力继续坐大。
克里米亚战争结束后不久,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许多地区爆发了少数民族独立运动,帝国呈现土崩瓦解之势,欧洲大国再次在此角力。1893年,与英国争夺中东的俄罗斯,在叙利亚(时为奥斯曼帝国殖民地)建立领事馆以提升地区影响力。1907年,界定英俄两国在中东地区势力范围的《英俄条约》签订,让土耳其人再次感到,自己被“欧洲盟友”出卖了。
1903年,德国和土耳其之间开建的“巴格达-柏林”铁路,成为日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远因之一。1918年10月30日,土耳其与代表协约国的英国在爱琴海的一个小岛上签订《穆德洛斯停战协定》,奥斯曼帝国的领土被战胜国全面瓜分。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以推动“世界革命”为目标的列宁政府,信奉“革命外交”思维,决定废止绝大多数沙俄时期签订的国际条约。而1920年,凯末尔当选土耳其大国民议会议长,强敌环伺、孤立无援的土耳其新政权,渴望得到国际认可。土俄双方各取所需,1921年3月16日,土耳其共和国政府和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在莫斯科签订了《俄土兄弟友好条约》。
按照该条约,土耳其得到苏俄革命政权控制的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领土的一部分。这一“慷革命之慨”的后果是,1945年二战结束时,为了收回这些领土,斯大林领导下的苏联与土耳其发生激烈争执,直接导致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约,成为“冷战”初期西方威胁苏联安全的排头兵。
到20世纪80年代末为止,近半个世纪里,苏土关系几乎没有任何改善与和缓。直到戈尔巴乔夫宣布“改革新思维”,苏土两国才恢复了经贸交往,1989年土耳其航空公司开设往返莫斯科的定期国际航班,是彼此交好的重要标志之一。
到了2003年,埃尔多安首次当选土耳其总理,俄土关系驶上快车道,土耳其很快成为俄罗斯人趋之若鹜的“旅游天堂”。仅2010年一年,就有310万俄罗斯旅客选择土耳其作为休假地。同一年,梅德韦杰夫总统访问土耳其,在安卡拉签订了“俄土免签证协定”。
普京“怡然自得”?
不管是出于长久的真心,还是短期内的现实考虑,土耳其“脱欧靠俄”的戏码,在普京与埃尔多安二人在圣彼得堡康斯坦丁宫含笑“相会”的那一刻,总算上演了。而另一出不久前引起震动的“脱欧”大戏,前台主角虽然是英国绅士,据说幕后也有普京和俄罗斯的身影。
今年6月24日,过半数英国民众支持“脱欧”的公投结果一出,美国前驻俄罗斯大使迈克尔·麦克福尔马上发话:“这是普京政权的大胜。虽然这结果和普京毫无关系,但它完全符合普京对欧洲政策的目标。”
这位曾旅居前苏联的资深俄罗斯问题专家,力挺英国留欧。他还说:“当然这是卡梅伦的错误,而不是普京的错误。这就是卡梅伦的失败,但同时也是普京的胜利。”
同一天,英国外交及联邦事务大臣菲利普·哈蒙德有类似的感慨,他觉得公投结果应该让普京“怡然自得”。
其实,这种影射式的言论,并不是“事后诸葛亮”。脱欧公投开始前夕,英国首相卡梅伦便警告过,英国脱欧“会令普京和伊斯兰国领袖巴格达迪开心的”。今年6月16日举行的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外国记者也连珠炮似地向普京发问,他对即将举行的英国公投有什么看法?对回答类似问题感到厌烦的普京毫不客气地“反击”道:“说俄罗斯与每个问题,连跟俄罗斯毫无关系的问题都有牵连,把俄罗斯做成稻草人,是没有礼貌的。在我看来,有文化的人不能这么做。”
俗话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当时普京没有正面回应,公投结果公布后,绝望的卡梅伦宣布辞职。此时,普京马上不冷不热的发话了:“卡梅伦的政治文化水平很低。我们从来没有干涉过这个事情,也没对它发过言。我认为,我们的行为很正确。当然我们注意观察所有的事情,但没影响过它。”
对于英国“脱欧”的前景,许多俄罗斯企业家看法倒是乐观。他们相信,俄英两国会因此恢复正常的经济关系,一旦不被“布鲁塞尔的官僚主义”绑住手脚,英国的企业家们绝不会放弃广大的俄罗斯市场。
俄罗斯杜马国际事务委员委员长阿列克谢·普什科夫更将公投结果描述称“政治世界中的大地震”。他表示:“卡梅伦不得不辞职了,卡梅伦耍的‘俄罗斯恐怖’、‘普京恐怖’等政治手腕,宣称英国脱欧对俄罗斯有利等等,使它成为自己政策的人质。”
俄罗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副委员长及国家杜马第一副议长伊凡·梅尔尼科夫认为,英国“脱欧”是德国和法国等大国政治垄断欧盟的自然结果,而喜欢“分而治之”的美国,不断地试图使其他国家分裂,这样做的后果之一,倒让欧盟国家内部闹起了分裂。
俄罗斯联邦苏维埃(俄罗斯联邦会议的上议院)国际事务委员会委员长康斯坦丁·科萨乔夫进一步分析说,历史上最大的欧洲一体化项目(指欧盟),始终未能解决最基本的问题——得到广泛的群众理解,并让他们的日子过得舒服,欧盟碰到的墙壁,与以前苏联和南斯拉夫碰到的一样的。
科萨乔夫直指欧盟的官僚主义惰性,让它不能迅速回应恐怖主义威胁、难民问题、联盟内部的民族和种族利益冲突等等严峻挑战。
总而言之,无论英国最后是否真正离开欧盟,从长远看,只要英国一直存在强烈的“脱欧”倾向,对四面受敌的普京及俄罗斯来说,都是有利而无弊的。
而急火攻心之下流露“脱欧”情绪的埃尔多安,“七夕”佳期亲赴圣彼得堡投递橄榄枝,老帅哥普京又怎会不欣然笑纳呢?此情此景,惹来旁人羡慕嫉妒恨,完全可以理解。
作者为俄罗斯青年学人,曾就读彼得堡大学,并留学韩国和中国,现在韩国高丽大学历史系学习及从事研究。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本报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