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名家讲谈 尚小明:数近代风流 还看“乾嘉考据”)
1923年初,梁启超在南京东南大学以《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为题,作过一次演讲,提出新时代史家治学,应该接续前清“乾嘉诸老”的正统派之考证学:
“况且我们现在做这种工作,眼光又和先辈不同,所凭借的资料也比先辈们为多,我们应该开出一派‘新考证学’,这片大殖民地,很够我们受用咧。”
时光流转,倏忽百年,梁任公力倡的“新史学”,已是中国近现代史学发展的地标,他所身处的晚清民初多变的世局,也成为今人读史治史之热门。那么,他曾经殷殷期待的“新考证学”,当代学者能在多大程度上传承发扬呢?且听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尚小明教授如何评说。
旧瓶新酒
《中国经营报》:最近十几二十年,有关中国近代史的新史料大量出现,包括新发现的和整理公布的,很多原始史料也数字化了,查阅相当方便。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近代史研究者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呢?
尚小明:我个人认为,既然近代史史料极大丰富,利用起来也方便多了,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或者说我们这个时代近代史研究者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对中国近代史上许多看似已有定论的问题,重新进行审视。过去,一来受革命史观及革命话语体系束缚,二来可以掌握的史料有限,国内的近代史研究受到很大局限。面对如此多的新材料,我想还需要注意的是,关注每个具体问题都应系统地阅读相关史料,而不能过度依赖数据库检索。那样做往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难免断章取义。太急功近利的话,新史料再多,也会身入宝山空手回。
就以宋教仁案(简称“宋案”)研究为例吧,仅报刊史料一项,如今我们所能看到的民国初年的报纸,只要涉及“宋案”的,不管其立场如何,都要尽可能不遗漏地搜集研读,这得花费大量时间乃至金钱,但只有如此,我们才有望作出新发现。“宋案”过去已经一百年以上了,关注“宋案”的人很多,可有几个人真正下过这样的“笨功夫”呢?坦率地说,今天文史学术圈尤其是近代史领域内,浮躁的人太多,认真钻研的人太少了,有些人书出了一本又一本,文章动辄以百篇计,真正的学术水准如何呢?我觉得这归根到底是学风问题,同时研究方法也有问题。
《中国经营报》:那么在你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中,是如何解读史料的?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尚小明:史料解读是史学研究中最关键的环节。同样一条材料,大家都可以看到,都在利用,可解释往往会很不相同。究竟谁的解释最接近历史真实?谁能够从中发掘出别人看不到的内涵?这是最考验研究者,也是最能够体现其功力的地方。在这里,我只讲一点体会,我们应该特别注意从中国传统学术研究方法中汲取营养,尤其是清代的乾嘉考据学。可惜今天提到乾嘉考据学,顶多只是放在中国学术史里来谈,很少有人认真思考,它对我们的治史实践有何借鉴意义。
说到“乾嘉考据”,经学也好,史学也罢,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强调从“小学”,即从文字学入手。乾嘉考据学家们认为:你连字都不认识,还搞什么研究?所以,优秀的考据学家,一定要弄通汉字的音、形、义,那都有专门的学问,即音(声)韵学、训诂学和文字学(狭义,又称文字形体学)。在这些专门学问指引下,每个字、每一句、每段话,到每一篇,学者们都要搞得清清楚楚。当然,这并不是说,一个近代史研究者也首先要精通“小学”,而是强调乾嘉考据学家的研究成果和方法,对我们很有启发。我觉得,从个性气质上说,历史学者还是要有细腻缜密的一面,否则很难做出精致的成果来。
可惜很多人并不如此。他们在阅读一则史料时,往往只是觉得大体意思我懂,就开始引申发挥了,你可以想象前后两种解读史料的方式,结果差别会有多大。用后一种方式,搞不好还会曲解原意。当然,“乾嘉学派”到后来往往被批评为考据过于琐屑,成了所谓“饾饤之学”。所以,一个历史学者既要有做微观研究的能力,也要注意宏观上的把握。进不去,不行;进得去,跳不出来,也不行。能否以“通”的眼光来看问题,是非常重要的。
我看“民间史学”
《中国经营报》:近年来,对中国历史尤其是近代史的关注和了解成为热潮,“民间史学”研究者较为通俗的作品受到公众欢迎,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尚小明:我不赞同“民间史学”的说法,为什么呢?如果非专业学者对历史的关切叫“民间史学”,那我们这些大学或研究机构里的专业学者所做的,难道叫“官方史学”?我在北大历史学系工作,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官方学者,我相信绝大部分负责任的历史学者,也是从纯学术角度,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而不代表任何“官方”。“民间史学”这种提法,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今天的文史研究状况跟过去不一样了,表达上容许更加多元,不是说只有专业学者才能研究历史。业余历史爱好者,看了一些材料,兴之所至写几篇文章,甚至写几本书,没什么不可以。但一名专业学者,就不能太随意了,他需要系统研读材料,进行长期积累,过程是很辛苦的。眼下有的学者自己不认真做研究,反而去为水平参差不齐的业余作者“站台”,或后者以专业学者的面目出现,到处推销自己的所谓“新观点”。其结果,是让更多普通文史爱好者乃至大学文、史两系的学生受到误导,影响很不好。业余研究者自然也有个别很优秀的,但大部分未经严格的历史学学术训练,在史料占有、解读以及学术规范等方面缺失甚多。从严肃的学术角度看,他们所写文章或书籍,很难给专业研究者以正面启发。此类作品却在市场上大量流行,受到很多读者热捧,说明当今社会确有需求。只不过它们所传递的,往往是很不靠谱的“历史真相”,不能不让人担忧。
改变现状的最理想方式,应该是优秀的专业学者来做一些学术成果通俗化的工作,创作面向更多文史爱好者的公众历史读物。不过,在现有的大学学术评价体系里,这只会让你感受到额外的压力,因为绝大多数同行并不认为通俗读物是学术成果,它不能作为评判一个研究者学术贡献的依据,也无助于其职称晋升。因此,专业历史学者还很难“理直气壮”地涉足通俗史学。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我们能读到一些非常优秀的大众历史读物,比如林汉达先生的春秋、战国、东西汉故事,那都是出自一流专家笔下的,今天反而很少见到了。这种现象很值得深思。
《中国经营报》:在一些关于近代史的文章和作品里,我们有时候能感受到作者的爱憎倾向,你近年对“宋案”及民初政治史进行研究时,怎么处理个人好恶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
尚小明:我曾多次给北大历史学系的同学们讲,对袁世凯和孙中山这类政治人物,我既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只是出于一名专业历史学者的兴趣,为探究历史真相而去关注他们。不能因为喜欢谁或讨厌谁,就尽量把他往好的或坏的方面说。有些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研究谁就喜欢谁,或讨厌谁就贬低谁。
要做到尽量客观的研究,一定要从真实可靠的史料出发,不能先有主观判断,然后千方百计去寻找史料自我证明。比如涉及“宋案”的材料很多,除了案件本身留下的证据外,像国民党的、袁政府的、其他各党各派的,还有公众舆论、民间人士乃至外国人的,都要搜集起来,认真解读。如果史料中有些说法相互矛盾,那恰恰需要我们认真辨析并作出充分解释,若看到的史料与自己的初始判断不符,便弃之不用,那样写出来的东西立不住脚,很容易被别人驳倒。作为严谨的历史学者,要力争滴水不漏,自圆其说,让别人难以反驳。
顺便说一句,我对“宋案”的系列研究,可能也会引起争论,不是说文章发表了,人家马上都会认同你。但我心里很清楚,“宋案”的大体案情,不会超出我所掌握的范围,因为几乎所有相关材料——这些材料有的早就公布了,也有一直未公布的,或公布了但不为大家注意的——我都看到过,并作了认真详尽的分析。当然,个别细枝末节,还可以进一步补充。
历史应该“照进”现实吗?
《中国经营报》:清末民初时期,与现在相距不过百年,同样处在一个社会剧烈转型的时代,很多人关注那段历史,似乎往往带有某种现实关怀,你怎么看?
尚小明:我自己做学问,从主观上讲,从来没有特意考虑要关照现实,主要还是出于兴趣。研究历史就好比警察破案、法官判案,或者如梁启超所言,“治史谓宜常以老吏断狱之态临之”,一定要追根究底,努力找出真相,这是我的乐趣所在。能够一步步接近历史真相,我就很满足了,而不会期望对现实有什么直接影响。一定要说影响的话,我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引起读者共鸣。从这个角度讲,也算与现实有了衔接吧。
至于有的学者研究历史是为了呼应现实,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中国史学不是历来都强调“经世致用”吗?但不管初衷何在,有一点不能改变:一定要尊重历史,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不能为了呼应现实而歪曲历史。
对绝大多数文史爱好者而言,他们并不会特别关注某种观点的提出是否有充分根据(事实上普通读者也无法判断),而只关心其是否有“新意”。这就给一部分占有材料非常有限,所做工作也相当粗糙的人,提供了迎合大众口味的机会,一些奇谈怪论纷纷登场,读者喜欢,作者也可以借此自我推销,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然而,无论你的观点多么有吸引力,倘若不是建立在严谨论证的基础上,那只能流行一时而已。真正的学者所做的工作,应当经得起时间考验,在学术史上有价值,而不会刻意去满足某种现实需要。
《中国经营报》:能结合你近年来的工作,谈谈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心得和感受吗?
尚小明:中国近代史资料浩如烟海,写篇文章很容易,但每写一篇都要有新材料,或对旧材料有新解释,或提出新问题,或对老问题有新发现,这样的文章才是有意义的。今天不少大课题摊子铺开了,里面许多小问题却都没搞清楚,研究结论难免流于空泛。
除了民初政治史外,近年来我做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参与清末“立宪运动”资料整理(国家清史工程文献组项目),总字数有1000多万,我整理的部分约有300万字左右,很快就要出版了。大家知道,自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史学会组织编纂了一套篇幅浩大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汇集了1840年以来很多重要事件的资料,如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捻军、洋务运动、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辛亥革命等等,各自都有专集,唯独缺少清末的“立宪运动”。关于“立宪”问题,只是最近20年左右我们国内的研究才多一些,这反映了近些年历史观念和学术气候的变化,希望这套史料出版后,能够得到学界充分利用。
但我也有一点担忧,就是非学术因素对正常的近代史研究的干扰,目前还是存在的。惟愿今后类似的现象越来越少,真正做到尊重历史,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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