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逃避”

看《军中乐园》得先粗略了解一下这段台湾历史。极简说法就是在1950年，国民党为考量当时十万大军生理需求，以公娼模式在金门设立了831 特约茶室。虽有严格规定及相关保障，但仍发生不少悲剧。茶室走过40年沧桑，因时代而生，因时代而逝。

故事由菜鸟小兵罗保台（阮经天饰）来到金门海龙魔鬼特训，但体能未达标被退训，转往831特约茶室开始。可想而知，原誓言婚前守贞操的痴情小鲜肉，必在一段人性、欲望纠结中慢慢成长。小兵与茶室姐姐的恋爱故事想来应该非常好看。可是豆导（钮承泽）却拿不准自己究竟要史诗宏伟抑或乌托邦的纯爱。这导致了难得大成本投入、明星阵容的台片，却拍出了一个大规模电视剧。

以前影剧圈的人常说，戏要演得精得多观察人性，戏要拍得好得多读书。这说的是，一个人的气蕴功底会在你的作品里真实体现，藏不了。演酒女，演员不必真去酒店上班；拍黑社会，导演也不须真的先去混江湖。因为人性的许多面向，是古今中外皆同，唯所衍生的行为与人际关系会随时代推演变化。一个导演这辈子累积了多少对人对世界的关怀与理解，就能成就多少电影厚度与艺术层次。前头就讲这么大的题，似乎是要框死豆导，但事实是，豆导此次是拿出了诚意，拼命努力要拍好，也忍耐了首次没在自己电影里演一角的遗憾（豆导演员出身，对表演有无比狂热）。但《军中乐园》就是“没历史感，虚虚的，好像不够感人……”

为什么？

演员是一部电影的皮相，演员好，卖相就提高了一半。《军中乐园》选角须融合台湾与大陆。糟糕的是，大陆演员一出，气场立即压过众人。这显示导演缺乏“调和”能力，一个“神演员”的表演未必全是导演的功劳，但若有演员表现明显比其他人差很多，那就绝对是导演的问题，因为他/她是你作品的一部分，你得尽全力为他藏拙，与其他人调和落差。而其中过于优秀的演员在让人赞叹之余，却也让人分心出离，无法随剧情起伏兴奋或心碎。

《军中乐园》最糟糕的选角就是男主角阮经天与陈意涵（片中饰演茶室侍应生阿娇），前者的表演过于现代，对白口条也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台湾本地人还是哪里人。最可怕的是他始终憋一张委屈倒霉脸，还从头顶到尾。有人说女演员降龄扮小，绝不能靠噘嘴瞪大眼装无辜，那是“演”。而阮经天，金马影帝，又怎能用这一套来诠释小鲜肉？

陈意涵则是直接扛不住一个外表甜美、内在阴暗扭曲的小军妓。全片高潮至关重要的一句闽南语对白都讲不标准，不知该怪谁才好。说回大陆演员，陈建斌与万茜，他们无论层次、细腻度、张力……在此次是完胜台湾演员。虽然一直以来台湾演员多以自然清新受到喜爱，但这也让我们担忧未来他们能否迎接更重的挑战？还好一帮陪衬绿叶为台湾演员争了脸面。

再说说剧本故事。“兄弟情义”是豆导永远的追寻。打从他最早执导的偶像剧《吐司男之吻》萌芽，一直到《艋舺》完全绽放，于是《军中乐园》又夹历史之姿转化再延伸。只是他的兄弟情义实属一股浪漫情怀的臆测向往，少了更深层的人性探讨，因此我们总不难看到一些洒狗血的对白来刺激观众情绪，《艋舺》里的“意义是啥小？我只听过义气。”《军中乐园》里小菜鸟阮经天与老兵陈建斌坐在海边望着对岸扯着嗓子，彼此交换语言（普通话与闽南语）骂粗话：“干你娘、他奶奶的……”为他们无奈的人生向天抗议。基于小兵背景模糊，薄弱的铺垫让这嘶哑的怒吼难以动人。

如果说狗血对白是对不擅长的规避，《军中乐园》更是直接将对历史大格局的不擅长，规避至831茶室里的男女爱恨情仇里。其实我蛮喜欢这种微观众生贪嗔痴的走法，可惜的是，豆导没有给我们一个更新鲜的切入点，或是赋予这段历史一个更不一样的观点。茶室军妓与老兵的故事，我们听得很多，但《军中乐园》并不能更细腻地挖深人性最底层的无奈，我们始终就如听故事那般，看到万茜（饰茶室侍应生妮妮）因杀夫为减免罪行而入831，也看不懂阿娇的扭曲人格究竟是有苦衷或就是犯贱？同样地，因为背景与细节铺垫薄弱，当她被老兵狠狠掐死时，我们也很难流下感动的泪水。

时代氛围是年代戏里极重要的一环，《艋舺》在台湾观众看来实在少了那氛围，唯靠西洋经典名曲《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提醒，这是1987年，《军中乐园》则是以大江东去《River Of No Return》烘托1969年。有趣的是，这桥段的处理都是男主角和一位妓女。关于复制自己，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台湾现代文青式的对白——“难道这样的我就不配爱人，不值得被爱吗？”——这句话由陈意涵说出，立即让人链接到豆导之前的作品《爱》，当时是郭采洁对陈意涵说。因为同样有陈意涵，很难不让人有联想。

开头提到豆导的诚意与努力，想说的是，这位从小被侯孝贤带出道（童星出身，在侯导的《风柜来的人》演出），其后又深受侯导影像风格影响的台湾导演，一些气韵悠长的镜头用法，以及社会底层人物的描绘，虽有侯导遗传但已渐渐走出自己的路数。不论摄影、配乐、美术甚至剪辑其实已超越同辈导演许多，这是无论从“技术”或“气质”面来看皆如此。

然而，我们更期待豆导勇敢地面对他所未知、不擅长的领地，细细掘井深挖；或者将他真正熟悉的领地（如：笔者认为《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是豆导最为动人的一部电影）更丰盛地扩展，走出真正的豆式（斗士）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