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猴的寓言

读书有用

文/顾文豪

就在不少人为《刺客聂隐娘》到底是艺术片还是催眠片争执不休的时候，我们或许忽略了另一部在我看来颇为不错的电影《亚马孙萌猴奇遇记》。

这部电影的故事很是简单：一只从小关在笼子里，被一个墨西哥小女孩养大的亚马孙小猴，在一次飞行运输过程中意外坠落到亚马孙热带雨林。不再有人喂养的它，一点点开始学习如何长大。它什么都吃，野果、山菜甚至树叶，它都尝过，最后食物中毒，昏沉睡去。待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身边竟然还有一只亚马孙猴，于是就跟着同类回到了种族聚居之地，从此开始尝试找回自己的“猴性”。不过虽然外表看起来跟同类完全一样，但从小为人类饲养的它，其实并不具备猴子的技能。于是它只得白天跟着猴群外出觅食，吃同伴们的残羹剩饭，晚上再独自一人寻找容身之地。

一天凌晨，忽然远处传来一阵伐木电锯的声音。萌猴知道这就是那个不慎和它断了联系的人类世界。于是循声而去，发现了一座小木屋，一个小女孩正向它招手。一边是可以宠爱饲养它的人类世界，一边是同类的竞争和艰难的谋生，经过一阵犹豫，它最终还是重新回到雨林深处。

萌猴重归雨林，这到底是它本身的猴性使然，还是出于对人类世界的厌倦，我不好说。但在这部借猴说事的电影里，我们仍旧能够依稀看到人类的处境。

事实上，通过研究猿猴来试图理解人类的发展进程的著作，所在多有。譬如我们曾经介绍过的美国著名的人类社会文明研究学者贾雷德·戴蒙德，他著名的“人类历史三部曲”的头一部就是有关猿类的《第三种黑猩猩》。

在戴蒙德看来，人类仍旧猿性难改，只是“第三种黑猩猩”。我们都知道人是自猿类进化而来，似乎黑猩猩只是人类最初级的版本遗存，但事实上，根据DNA检测，人类和黑猩猩的DNA只有1.6%的差异。更惊人的是，大猩猩与黑猩猩的基因差异都达到了2.3%，换句话说，比起大猩猩，人类跟黑猩猩更称得上是近亲。而与黑猩猩基因最相近的则是波诺波猿，它们之间只有0.7%的差异。波诺波猿的行为与人类很相似，比方说它们也有多种性交姿势，两性都会主动挑逗对方，雌性并非只在排卵期接纳雄性，几乎整个生殖周期都能性交。

但是，虽然人类和黑猩猩只有细微的基因差异，但正是这毫厘之差，终究使得人之所以为人。那究竟又是哪些力量，导致人类发生了迥异其他物种的根本性进化呢？

按照戴蒙德的观点，直立行走是人类发生大跃进进化的一大重要原因。直立姿态几乎全面改变了猿类的身体结构，它使得女性骨盆腔缩小，胎儿可以不足月就提前出世。直立之后的人类，较之爬行时期，接收到的视觉刺激和信息传输也更多，一个更加智慧的大脑就是直立姿态的副产品。

此外，女性的绝经，在延长人类寿命方面也功莫大焉。绝经使得女性不致终生都在受孕，这就像是一种系统自带的修复机制，以免在无休止的怀孕生产中能量耗竭。如此女性才会有更多时间抚育已经生养的子女，甚至年长时抚育自己的孙辈，这就使得人类的生存经验得以传承延续，不致在继续生产的风险之中将自己之前的孩子弃之不顾。

而语言更是人类成为独一无二的物种的关键。因为有了语言，人类才能将世界精准地“再现”在心中并加以储存，在此基础上进行编码加工，互相分享，相比之下，因为声带的问题，动物无法进行复杂的语言交流，至多只是一种声音的信息通讯。换句话说，正是语言的出现，使得人类进化为一种智慧动物。不过，戴蒙德提醒我们，从生物本能来讲，进化的方向只是生存和繁殖这两大主题。如果单论生命力，那么地球上真正成功的物种，是蟑螂、老鼠之辈，它们发现了更好的征服世界之路。

因此，人类不必因为自己精擅语言，活得够久遂得意洋洋，事实上，人类很多自以为是的行为，都能在动物身上找到最初的模本。人与动物之间的鸿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巨大，吸血蝙蝠比人类更懂得相濡以沫，互利共生，狐狸是玩弄阴谋诡计的高手，蚂蚁有组织地从事战争与奴役俘虏。

甚至一些动物还能从事类似人类艺术创作的活动。猩猩的画，与人类的画一样，并没有传递基因的实用功能，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分布在澳大利亚、新几内亚的花亭鸟，在演化过程中，已然发展到不单单依靠自己身体来争奇斗艳，吸引异性，更通过后天学习，筑造艳丽无比的花亭来为自己加分。戴蒙德指出，花亭鸟的艺术创作虽然是为了繁殖，但某种程度上也跟人类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人类世界里，跳舞、音乐与诗歌不正是性的前奏吗？而通过炫耀身外之物，正可获得更多性资源。

玩弄艺术之外，动物跟人类一样，也会自毁。按照以色列生物学家扎哈维的观点：通过传递昂贵的自毁信号，使得动物们在损失一定实用功能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节省信息发送者和接收者双方的成本，以克服欺骗行为所可能产生的更大成本损失。雄鸟过长和过于鲜艳的尾翎、瞪羚空费体力和逃生时间的跳跃，都意在通过自毁机制向外传递自我强势的信息。

和这些动物一样，人类的炫富、酗酒、吸毒等昂贵或危险的行为，其目的也是一种自我强势的标榜，以此攫取社会地位，吸引异性。男人为追求女人而赠送的奢侈品，无非是在宣告：我资本雄厚，足够供养异性和后代。而吸毒、酗酒之类，则是宣称自己足够强壮，毒品和酒精根本不值一提。而艺术和自我麻醉这种人类行为，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认同的强烈，我拥有最优良的生物基因。虽然，事实上，这些自炫通常都只能沦为自毁，代价高于利益。

电影里的萌猴最终选择离开人类，重归雨林，但一如戴蒙德的著作所告诉我们的那样，即便人类智慧强大无比，自居现代，但就生物本质而言，人类大概从未走出雨林，只是藤蔓树叶换成钢筋水泥而已。

《第三种黑猩猩》

（美）贾雷德·戴蒙德 著

王道还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