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的上下半场：平淡地渴望胜利

9月6日晚，日本。时隔11年后，郎平率领中国女排重新夺得世界杯排球冠军。此前，沉浸在大阅兵兴奋里的中国人，先后目睹中国男足在世界杯预选赛中被香港队逼平、女篮在亚锦赛中以35分之差大败于日本。

实际上，如果将球员和教练身份加在一起算的话，郎平是这个星球上获得排球冠军最多的人。奥运会冠军、世界杯冠军、世锦赛冠军、亚锦赛冠军、欧洲俱乐部联赛冠军、亚洲俱乐部联赛冠军……在郎平的成绩单上，最大的遗憾来自奥运会：她曾两次以教练身份输掉了奥运决赛，一次代表中国，一次代表美国。

在中国，体育从来都不单纯是体育。今年55岁的郎平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人生过成了犹如竞技赛事一般的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里，头顶女排五连冠主力的光环，身兼“民族的精神代表”，在队友纷纷转身为官之时远赴海外闯荡，继而与国内体育界绝缘、和解直至临危受命；下半场里，二进国家女排任主教练，从被骂“千年老二”到承受巨压奋力夺冠……过去30年，以小小一粒排球，这位东方女性一直在承受大国荣誉之重，担负国民期待之累。

如今，郎平的下半场以一场完美的夺冠得以暂停。飞往美国与女儿一起度假后，明年1月，单身已经20年的郎平将与鉴宝师男友完婚。

这之后，将是里约奥运之战。面对时代周报记者的采访，电话中的郎平依旧难掩对胜利的渴望。

队友为官，郎平留学

9月7日，夺冠归来的女排出现在北京首都机场，前来迎接者除了体育官员、媒体记者及众多球迷外，还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此人是宋世雄。这位前央视著名体育解说员，几乎见证了中国女排由弱而盛再由盛而衰的整个历史，郎平“铁榔头”的称号便是拜他所赐。

宋世雄也是郎平上半场人生故事的见证者。他对时代周报记者评价说：郎平是“老女排精神”的最后一个继承者和传承者，海外的经历改变了她的视野和方法论，但她的本质没变，一句“祖国需要你”就能让她回来—无论需要她承受多少委屈与困难。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时间回到上世纪1980年代初。

当时的中国女排在袁伟民教练的带领下，短短几年间连续赢得世锦赛、世界杯、奥运会三连冠。而后，教练换成张蓉芳和郎平，女排再次赢得世界杯与世锦赛冠军。史称女排五连冠。五连冠所带来的全民狂热，完整展现了球类运动如何具有迷倒众生的魔力。女排每取一个冠军，中国人便敲锣打鼓，举着旗子走上街头，高喊“振兴中华”。

彼时之中国，改革开放刚刚推行，人心思变、百废待兴，国家亟须在一项体育赛事上取得胜利，以振民心。足球、篮球、排球，三大球事之中，唯有女排取得突破。因此，每逢女排比赛日都如盛大节日，全国人民均围聚在一块小小的电视屏幕前观看比赛。从工厂、学校到各党政单位，都竞相开展学习“敢打敢拼”女排精神的活动。女排姑娘们是那时的全民偶像。

其后，这支创造了历史辉煌的女排—从教练到运动员—一一进入体制，成为官员。

教练袁伟民先任职国家体委副主任，之后一路升迁，最后官至国家体育总局局长；教练张蓉芳前后出任四川省体委副主任、国家体委训练局副局长、国家体总排球管理中心副主任等职务；主力二传手陈招娣官至解放军总政文化体育局局长，后升少将军衔；主力二传手孙晋芳则先后在江苏省体委、体育总局体彩中心、网球中心等地担任官职……但女排里最有人气和名气的郎平走了另外一条路。

1985年退役后，郎平放弃了北京市体委副主任一职，选择到北京外国语大学学习英语。1986年，郎平与一位名叫白帆的八一手球队运动员结婚。婚后，两人一同赴美自费留学。在自传《激情岁月》中，郎平解释了自己远赴美国的原因：她个性直率，不适合做官；她想到国外学习，开阔眼界。

首回执教，“千年老二”

待郎平受时任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袁伟民之邀回国执教时，已是9年之后。9年中，她几乎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因为经济拮据，她不得不到夏令营教美国小孩打排球，甚至拖着伤病去打意大利排球联赛。任美国新墨西哥州立大学排球教练后，郎平的生活逐渐得以安稳，女儿白浪出生。当郎平接到袁伟民的邀请时，她几乎是义无反顾地决定回国。袁伟民发出的邀请很简单：祖国需要你。

白帆不理解郎平的归国之举，两人离婚。和打球一样，郎平的性格里从来不缺勇敢和决绝。

回国后，郎平聘任了一位矮个子男人担任自己的助教，此人即是陈忠和。其后三年多，两人一同完成了一段既成功又失败的国家队执教生涯。成功的是，郎平将中国女排顺利带出低谷，赢了一个亚锦赛冠军、一个世锦赛亚军和一个奥运会亚军；失败的是，中国女排两次与冠军失之交臂，被许多唯金牌价值论的中国人骂称“千年老二”。

1998年，顶着铺天盖地的批评，郎平再次远赴海外。意大利的四年执教生涯让她攀上了另一座高峰。她先后带领意甲联赛摩德纳队与诺瓦拉队赢得多个意大利甲级联赛冠军及一座欧洲联赛冠军。

郎平再次回到中国人的视野，已经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此时郎平的身份为美国排球国家队主教练。中美女排在小组赛中早早相遇。那一场比赛，时任国家主席的胡锦涛坐在看台上。在胡锦涛的注视下，昔日铁榔头带领美国女排击败了中国女排。国内舆论再一次对郎平展开了残酷的口诛笔伐：“郎平打败了中国！”“别的人可以理解，但这个人是郎平啊！”“郎平实现了个人价值，却丢失了国家价值。”

再返组队，顶压夺冠

2013年4月，时任国家排球管理中心主任的潘志琛找到身在广州的郎平，表示希望她能参加中国女排换帅的竞聘。2008年北京奥运之后，中国女排先后经历了蔡斌、王宝泉、俞觉敏3任主帅，但成绩没有太大起色。更重要的是，中国女排需要一位能振奋士气、扭转乾坤的能人。

潘志琛对郎平说的，依然是当年袁伟民说的那一句：祖国需要你。

这一次，郎平足足考虑了一个月。这个时候的她已经55岁了，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她要考虑自己的家庭，郎平刚和女儿白浪制定了一个人生规划，计划在2014年与恒大排球俱乐部的合同结束后，两人一同环游世界。过去几年，她深感亏欠女儿甚多；她要考虑自己的伤病，过去30年间她做了十多次手术，从颈椎、腰椎到胯、膝关节、脚裸，如今她连走路都脚步蹒跚，称自己“虽然不知道残疾几级，但绝对是残疾人，残联应该给我颁一个残疾证”。

除此之外，她还有更多的事情要考虑。在恒大执教期间，她“试图以职业化俱乐部冲击陈腐的排球体制”，推行“到各个省级队高薪挖人的恒大金元政策”，并因此与各地体育局“关系紧张”；她还要考虑国内排球人才的储备，当时的国内排坛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但幸运的是，一拨天才少女球员正在崛起。2013年7月，中国女子排球青年队获得世青赛冠军，队长朱婷获得世青赛的MVP，同时名列排名最佳得分与最佳扣球；2013年8月，中国女子排球少年队获得了世少赛的冠军，袁心玥获得世界赛MVP。

除了储备可用之才，郎平希望能得到排管中心领导的帮助，建立一套完备的、能媲美西方国家的训练与保障体系。这是郎平在意大利、美国执教时学习得到的真正财富。她提出中国女排需要引进体能师、理疗师、康复师……这些编制在俞觉敏时期是没有的。潘志琛一一答应了郎平的要求，并从北京飞往广州与恒大集团主席许家印商议—此时，郎平与恒大尚有一年合同未满。许家印当即表态支持，并称将维持郎平在恒大的所有待遇。

于是，在报名时间截止前三小时，郎平宣布参加中国女排换帅竞聘，另一位参选者陈忠和宣布退出。时隔15年之后，郎平再次担任国家女排主教练。

面对郎平的竞争，曾与郎平共事的陈忠和的评价很高，他对时代周报记者说：“我们的很多教练、球员都很努力，但没有谁比郎平更细致、更深入。排球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时刻思考着对手，思考着一个队员应该怎么提高。”

之后的故事是，郎平对女排国家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建立了一个以新人为班底的国家队，重点培养惠若琪、朱婷、袁心玥等一批新人。她做好了短期出不了成绩的准备。事实也是如此。2013年女排亚锦赛，中国队分别负于日本、韩国甚至泰国。2014年，这支渐渐成熟的队伍开始奋起，在当年的世锦赛中一路过关斩将获得亚军。舆论风向跟着转得飞快：一片质疑声中，“郎平还是那个神奇的郎平”渐渐占据主流。

当新一届女排让国民看到希望之后，期望随之变高，郎平再一次承受了这副重担。2014年底备战世界杯正酣，郎平父亲去世，但女儿未得见最后一面。世界杯之前，状况频发：主力球员徐云丽、杨方旭相继受伤，队长惠若琪因心脏问题不得不退出，排管中心主任潘志琛被“双规”……

8月17日，出征前的最后一节训练课。郎平眼睛红肿，嘴上起了一个大泡。她甚至翻开嘴唇伸出舌头给记者看：里面还有好几个泡。训练课结束接受记者采访时，郎平忽然情绪失控，眼泪直流，她不想让队员看到这一幕，转身走进了训练馆角落的一间储藏室。过了很久才出来。

凤凰卫视著名主持人窦文涛评价郎平时说：“郎平作决定，在大原则方面是非常决断的，例如她两度回国执教，毅然舍弃一段婚姻。这很难说是对的还是错的，但这就是一种强者本色。同时，她有至情至性的一面，她对着镜头不惜袒露内心，常常流泪。这个人真是强者。”

平淡地渴望胜利

9月5日晚，日本名古屋。与日本女排决赛前一夜。深夜时分，郎平举一把伞，戴耳机，在细雨中绕着酒店散步。她对记者解释说，录像看久了头痛，下来走走。

第二天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中国女排以总比分3:1战胜日本女排，重新赢得了世界大赛的冠军，同时取得了前往2016里约热内卢奥运会的入场券。2016里约奥运冠军的争夺会更难。除了美国队，中国女排还要面对并未参加此次世界杯的巴西、古巴等强队，它们一直是郎平的克星。

9月10日，郎平在电话里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对里约奥运，我想不了那么多，只能是做好自己，做好备战，提高自己，认认真真地研究对手。我们当然有信心，但这不是喊口号，还是要踏踏实实做好接下来半年多的工作。这是一切的基础。“话语平淡间，掩盖不住郎平对胜利的渴望。在自传《激情岁月》中，郎平曾经写下这样一段话：我们打的是世界大赛，不是世界大战，打的不是利益，是一种人类精神。

胜利归来后，郎平将飞往美国与女儿一起度假。在取得美国绿卡20多年后，郎平始终保持中国国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