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碰巧模仿了……艺术

一周书记

李公明

英国学者马尔科姆·安德鲁斯的《寻找如画美：英国的风景美学与旅游，1760-1800》（张箭飞 、韦照周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11月）在风景与旅游的关联之中研究一个美学概念和审美趣味的演进，综合美学研究、艺术史、文学史、旅游史、社会史、思想文化史诸多领域的史料与成果，所描绘的，既是一段独特而迷人的自然审美观念史和风景旅游文化史，也是一部以审美趣味为观照点的英国风景画史。因此，如果仅仅把该书表述为“描写了英国趣味演化历史中一个有趣的时期，通过从当时各种旅行资料中收集的细节，十分生动地展现了十八世纪后期上流人士的这一爱好”，恐有未逮。

作者自己认为，“在本书中， 追寻 如画美具有两层含义：追溯已被胡瑟和亨特所描述的运动，探讨十八世纪诗歌、绘画和美学理论领域里的如画美趣味之演进——论及这一层时，则突出不列颠形形色色的民族主义压力如何抬升了英国本土景色在诗人、画家和旅游者心目中的价值。第二部分具有更浓厚的文献和掌故的色彩：追随第一批游客的足迹或所乘马车的辙印，前往英国最偏僻的地区寻访诗人和画家描绘出来的那些风景，也就是 如画的 风景。换言之，就是将关注点从如画美的职业鉴赏家转向业余发烧友——在十八世纪最后二十年里，这些发烧友 发现 了威尔士北部、湖区和苏格兰高地。”（前言，第3页）实际上，“追寻”的第一层含义就是“如画美”的概念史、学术史，第二层含义则是风景与旅游的社会趣味史。

虽然我们常说“风景如画”，但是对作为美学概念的“如画美”却还是比较陌生的。根据本书作者，“picturesque” （“如画的”）作为法语“pittoresque”或意大利语“pittoresco”的英语化术语，在十八世纪早期已渐成风尚。起初，它并未特指风景，而是意指某种景色或人类活动适合入画。威廉·吉尔平发表于十八世纪晚期的漫游英伦日记确立了“画境游”（picturesque tourism ）风尚，三年后，尤维戴尔·普赖斯的《论如画美》（An Essay on the Picturesque）把它从“一个低调的形容词拔高成一个令人抓狂、争议颇多的美学概念”（前言，第2页）。

可惜的是，安德鲁斯并没有更详细地介绍和讨论“如画美”这个概念的发生与演变过程，只是强调：“几乎从其逐渐流行开始，这个词语的涵义及应用就广受质疑。光从这一点来看，要划分一个清晰的如画美阶段或者时期是一种误导”；“即使是在理论家那里，这个词语的意思也是因人而异，更不用说那些在路上行走的外行人和鉴赏家们了。”（315页）因此，如果我们今天仍然愿意使用“如画美”这个美学概念的话，就如安德鲁斯所说，无需再为它的精确意义而烦恼；我们看重的是，“它依旧传递着这样的一种感觉：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与绘画、明信片、旅行日记和日历图片所宣传的理想化的乡村美非常相似，这令人感到欣慰。”（315页）另外，我们应该铭记的是它的历史意义：应该知道我们今天已经养成的欣赏风景、评论风景的习惯早在两百年前就被一个有闲的精英阶层发展和界定了；应该知道“这是一种正在不断消亡的文化及环境，我们大多数人对它已经相当陌生，但它却越来越具文物价值。一如许多其他事物，如画风景的理论和实践是这些剧烈变化的独特记录”（316页）。

在十七至十八世纪，英国的“如画美”审美趣味如何从一味接受古典文化与意大利审美模式的影响转化为本土文化与审美趣味的自觉追求，民族主义因素如何起着重要作用，这是本书的重要议题之一。另外，“如画美”的审美趣味与社会政治以及道德伦理的冲突更是值得关注的重点。安德鲁斯承认从社会政治的角度来看，能够感受到如画美愉悦的人主要还是那些既有闲暇又有鉴赏力的精英分子，这就是“维多利亚早期的自由人文主义者和福音派的社会良心所感受到的压力：对乡村败落风景进行纯粹的审美或形式主义的欣赏与人道主义的同情，两者是无法调和的”（310-312页）。十九世纪中期，罗斯金以道德标准对“如画美”发起了激进的挑战，在英国赢得了广泛的认同。1845年，狄更斯参观了那不勒斯的贫民窟之后，认为“如果如画美的传统理念都是与这样的苦难和退化相关，随着时代的进步，恐怕我们必须确立一种新的如画美”（312-313页）。

虽然作为一个美学概念的英国“如画美”理论直到现在才通过这部专著比较完整和细致地进入我的视野，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却不断唤醒了过去经验中对“如画美”感受的记忆。我从小热爱绘画，但是在“文革”氛围中只能从临摹政治宣传画和革命连环图入手。到了农村当插队知青以后，才开始在大自然中画风景写生。七十年代初期已经不断有一些工农兵速写小画页专辑出版，我一边临摹一边在村子里画头像写生。有时则骑着自行车和另一个同伴到附近的湖泊山林画水彩画，那时有一种比较自觉的感受是自然美与时代氛围的分离。那时我们都不喜欢画公社水库平整的大坝、笔直的河堤和崭新的水机房，总是寻找蜿蜒的湖岸、荒废的小石桥和“大跃进”年代留下来的废弃猪舍等景物来画。在这种选择中，很模糊的“如画”概念实际上起着指导作用，就如安德鲁斯在书中所分析的，在十八世纪中期以后，人们对废墟的“如画美”观念发生重大变化，更喜欢的多是废墟所具有的参差多态之美（参看67页）。

另外一个关于风景写生的记忆则与安德鲁斯的这段话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他通过引述托马斯·格雷在1769年11月信件中的一段话，作出了分析：“审美愉悦这么快就被赋予了商业价值！格雷的第一句话典型地表现了画境游游客通常会有的连续反应；其一，他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地点欣赏一处美景；其二，他转过身用克劳德镜对它进行欣赏；其三，该景变一幅 画 ；其四，现在轮到画家来把框入镜中的所有 生动 之物 定格 下来，移到纸上或画布上；其五，一件市场价格极高的商品最终完成。”（248页）这段话令我想起九十年代初在英格兰中部村庄与一位当地华人画家一起画风景油画写生的时候，他指着那些乡村房屋说，他曾经在这里画过这些房屋及其周边风景，取景的时候就把房子与风景安排在同一画面上；在画画的过程中房子的主人会注意到外面有画家在写生，肯定会出来看看，感到满意的话就会把画买下来。他说现在这些房子里肯定还挂着他的画，因为英国人的家庭喜欢挂风景画，而把自己的房屋画进风景画中就更是喜欢。当时真没想到油画还可以这样“即席挥毫”、现画现买，现在更觉得即便在当代英国人的家庭生活中，“如画美”的趣味仍然有所保存，而且这才是“审美愉悦这么快就被赋予了商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