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来过

苏更生（北京）

长安睁开眼时，于亿站在门边，笑着说：“人渣回来啦！”屋外阳光刺眼，长安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自己昨晚大吼：“你他妈是个人渣，带着你的婊子滚。”

昨晚长安让于亿滚蛋后大哭着喝了太多酒，倒在地上睡了。此刻她头痛得厉害，眯眼看着于亿。这张她爱过七年的脸真陌生。长安对他那句自嘲是人渣的话毫无反应，爬起来敞门散散屋里的浊气。房间很乱，她不怕人看到。长安住在一条胡同里，平日很安静，只有叫卖馒头的、倒马桶的老太和拾荒者才会路过，此刻只有门口的榆树被风吹得微响。

长安想起昨晚恶吵，原因是几个月前她发现于亿手机里有几条未存姓名号码发来的暧昧信息。内容倒是平淡，不过是“你在做什么呀？”“你不去，我也不去”之类，可直觉告诉长安不对劲。不是恋人的男女对话越日常就越亲密。长安先不动声色，到营业厅为这号码缴费，知道这个女生叫江米。

于亿见长安不理他，直接爬上阁楼收拾东西，说先搬到表弟家住阵子。长安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是否难过。她怎么也想不通于亿为什么出轨。当年他追求自己时曾说过希望找到灵魂伴侣，长安觉得她就是于亿的灵魂伴侣。毕业后，她追着于亿来到北京，她坚信他们会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两人花了几天挑中这条胡同里的房子。小屋十多平方米，大门正朝胡同，屋内用木板架空隔断，楼上睡觉，底下是客厅，做饭在后门口走廊里，与几家邻居共用。厕所是没有的，要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洗澡也要去澡堂。长安将房子布置得很温馨，墙上钉满他们旅行时的照片。这些照片就是他们相爱的证据，于亿真会爱上别人吗？

长安知道江米的存在后，第一次质问于亿，他咬定江米只是同事，并为长安偷看他手机暴怒。那次他看起来真像受了委屈，长安也懊悔。可是自那时起，长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于亿很少跟她说话，进澡堂都带着手机。晚上两人在家时，各自抱住一台电脑上网。于亿有时对住屏幕傻笑，长安想过去看，但不等她走到桌前，于亿就警觉地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于亿收拾完行李，见长安仍坐在沙发上，他没说话就提着旅行包走了。门仍旧敞着，夏天的太阳白蒙蒙的，像过度曝光的照片。长安想起皮皮和布点还没吃饭，于是起身喂狗。她养着两只哈士奇，这原不是她的狗。两年前，隔壁住进一位外地青年，独居且带着两只小狗，就是皮皮和布点。邻居很少出门，也不和人打招呼。长安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有从墙那边传来的声音知道他睡得晚，不出门上班。长安喜欢这两只狗，皮皮的两个眼窝是黑的，布点的左脸黑了一块，它们见人就摇尾巴。半年前，邻居猝死屋内，救护车把尸体拉走了。长安不清楚死因，也不见有人来清理遗物，两只狗就留在屋里。房东说反正这房子死了人，一时半会租不出去，让狗先住着，要是有人要可以领走。长安看它们饿得可怜，接手喂起来。

两只大狗听见门开，热切地扑到长安身上来。燥热、腥味和涎水，以前长安会推开它们，今天不会，她甚至想抱住皮皮和布点。它们闹够了，开始吃长安用脸盆端来的狗粮。哈士奇个大，吃得多。于亿对养狗的花销倒不在意，只是他怕，从不来喂。长安想到于亿又难过起来。皮皮和布点只顾低头吃食，吧嗒有声，没理会主人在哭。长安想起它们原先的主人，他终日独自呆在这间房内，不晓得怎么过日子。她站在房间中央，觉得这空房真可怕，自己家也可怕，她待不下去，带着两只狗出门散步。

胡同通常是很安静的，偶尔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太背手走过。长安认识他们，笑说天气不错，出去走走。住在胡同就是有这点好处，人都认识，不像住在公寓里，邻里间不说话。天又蓝又远，长安被皮皮和布点扯着往前走。胡同转弯处有间教堂，她曾想过和于亿在这举行婚礼，不过每次问于亿什么时候结婚，他总说还没想好。长安嘴上不说，但总忧心于亿不想和自己结婚。今天路过教堂，长安想进去看看。

她把狗拴在门外，走了进去。教堂里昏暗无人，高窗中透进的阳光让空气中的尘埃粒粒可见。这里也很安静，鞋掌摩擦水泥地的声音让人惊心。长安坐在最后一排凳子上，腿前有条脚凳，她知道这是信徒跪下祈祷用的。不知道为什么，长安也跪下了。她在心中问上帝，“我觉得很痛苦，可不可以让我睡上三个月，醒的时候就没事了呢？”长安闭眼低头祈祷，默想上帝是否听见她的要求。等她睁眼，四周仍只有尘埃跳动，没有任何声音。她离开时看了一眼十字架上的圣像，长安想自己不是教徒，上帝不会理她的。

长安在胡同附近走了好几个来回。在这住了七年，可能马上就要结束。她来北京是因为于亿，现在他走了，长安没有留在此处的理由。更让她难受的是，直到于亿离开，她也不知道江米是不是第三者。自从看到短信，怀疑像是住在长安心里，只要心脏跳动，怀疑就会生长。她为此不痛快，又怕吵架，赌着气不问，背地里发疯似的在网上搜查江米的信息。最终找到了一张江米的照片，不过是普通圆脸，长相略甜，一把肉乎乎的粗马尾——蠢像。那刻长安像是出狱，觉得于亿不会为这种女孩背叛她的。

长安看完照片心情大好。那天正巧是于亿生日，她下班后专程去超市买菜，开火为于亿庆祝。她实在太像傻瓜，甚至还找于亿同事哭诉，真难为情。长安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她边炒菜边笑，幸好过去了。

那天王君也来了，饭吃得很高兴，表兄弟都喝醉了，倒在地毯上不知道为着什么事哧哧笑。那时还是春天，北京柳絮飞舞，还不够暖和。不过毕竟春天到了，北京像是从灰霾中洗净，突然可以看见蓝色的天空。在长安记忆中，北京好像永远是灰蒙蒙的，街上的行人裹得严实，顶着寒风低头疾走。

于亿恶心想吐，冲到胡同口的公厕里，外套就丢在地上。长安知道他的手机就在衣服口袋里。王君躺在地板上闭着眼好像睡了，她想不会被发现的。虽然长安觉得于亿不会出轨，但还是忍不住。“这是最后一次。”她在心里说。

于亿回来的时候还在笑，用脚踢王君。他突然发现长安一脸死灰地拿着他的手机，还来不及开口，手机就砸到身上。长安站起来说：“什么叫今天见到你格外开心？”于亿见她的脸因愤怒绷得紧紧的，泪水涌出眼眶，嘴角带着讥诮。那是江米发来的短信，他没删。于亿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只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长安听见这话更气了，扑上来要打。王君赶紧爬起来挡住。他从高中起就认识长安，从未见她如此激动，哭得喘不过气来。于亿呆坐在沙发上，倔着头说他管不了别人说什么话，长安哭得更大声了。那些还未吃完的饭菜被掀翻，油汁顺着桌子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

这只是吵架的序幕，接下来几个月里，长安和于亿又吵了无数次。她时而反复，一时觉得于亿不会出轨，只是她瞎猜忌；一时又觉得于亿肯定出轨，死不肯承认而已。有次长安甚至哭着求于亿承认出轨，“只要你承认，我就不再吵了。”她知道这样过日子还不如分手痛快，可就是不甘心，还未确认第三者的存在，怎么能分手？于是她又发疯似的搜查江米的信息，不管是网络还是于亿的同事，只要发现蛛丝马迹，她就抓住不放。于亿同事里有位与长安相熟，见她可怜，告诉她几个月前公司组织出游时，于亿和江米走得很近，同事间已有议论，但谁也不确定他们的关系。长安拿这话逼问于亿，他厌恶地掉过头去，只说：“你已经疯了。”长安知道于亿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自己。她冲于亿的背影哭着说：“我是疯了，可是你他妈是个人渣，带着你的婊子滚。”

这是最后一次吵架，今天于亿就搬走了。爱因斯坦说不停地重复同样的事情以期得到不同的结果，这就是疯狂。那长安到底要什么结果呢？她不知道，但江米是不是第三者，她一定要知道。

皮皮和布点扯着长安回家时突然狂吠，挣脱拉绳朝家里跑去，长安跟在后面，只见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老一少，看起来像父子。长安喝住狗，两男人冲她感谢地笑笑，打听一个叫周伟的人，长安说不认识。那对父子形容所寻之人的相貌。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周伟就是皮皮和布点原来的主人。她把两位男人引进屋来，有两条狗在，不会有危险。她指着狗说这原是周伟喂的，不过他已去世，父子愕然。年长的问怎么回事，长安也说不清楚。他们刚从外地来。三年前，儿子上高中时曾请周伟补习，现在考上北京的大学，想来感谢他，却不知他竟去世了。屋内的遗物仍未收拾，儿子说桌上那台电脑就是周伟的，他见过。“哎，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家人没来吗？”长安摇摇头。那对父子不多盘桓，道谢后就走了，临别前说回老家想办法找周伟的家人来收东西。

这时暮色四合，天就要黑了。长安拉着两条狗回到自己房子里，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她整天没吃过东西，牙也隐隐作痛。今晚要留皮皮和布点在屋里过夜。独自守在家里，她受不了。

还好后天就要上班了，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单位领导体恤她近来情绪不佳，给了几天假期。不过再体恤，总不上班是不行的。长安想着怎么打发明天的时间，决定去看牙医。

她躺在地毯上抱住狗，毛蓬松又厚软。她不想上阁楼，今晚在地上睡吧。阁楼里是她和于亿的床，她也受不了。上帝果然没有听见长安的祈祷，她此刻仍旧睡不着，“是不是我不够虔诚呢？”她自言自语。两只狗安静地趴在一旁。“如果我愿意少活三年呢？”长安愿用生命换取真相，只要知道江米是第三者，她立刻就离开。想着想着，长安又哭了，觉得自己可笑至极，竟然和上帝讨价还价。

手机响了，可能是于亿！长安跳起来接电话，结果打来的是王君。他问长安今天还好吗？人若长期忍受痛苦，感受会钝掉，直到温情突然出现，痛苦才会立刻显现。长安哭出声来，她不怕在王君面前丢脸，问于亿是不是在他旁边，“我很想他。”

王君愣了一会，只劝慰她不要哭。长安心一沉，反而不哭了，问：“他是不是搬到江米家去了？”王君说不知道。这时长安突然崩溃，嚎啕大哭着说：“我有什么比不上她？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他不怕我去死吗？”这一刻她求生意志全无，只想快点死掉。王君急了，劝她别做傻事。他明天就把于亿找回来，无论如何要给个交代。

挂了电话，长安又倒在地毯上抱狗。明天她将知道最后的答案。就算他们真的在一起，长安不能死，皮皮和布点要人喂。一想到要独自活在这世上，长安又哭了。她一会哭得像绝望的女人，一会像得不到帮助的孩子，皮皮和布点躺在地上听着。长安却像漂浮起来，在房子上方看着自己蜷着身体。她突然好像对自己很陌生，为着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

第二天早上长安醒来时牙痛得更厉害了。她奇怪昨晚那么痛苦，竟然还能活下来，真不可思议。她出门看牙，这是深夏的清晨，太阳还没出来，长安只穿短袖，觉得稍冷，不过四周蝉声噪耳，马上就会热起来。她边走边想王君今天什么时候会打电话来。长安上了公交车，挤在人群里。

长安被挤到车窗边上，一手捂住肿起来的脸。公交车停在某个站台，更多人挤上来，长安贴车窗更紧了，她望着窗外，一群面无表情的人在等车，好像有张熟悉的面孔。长安如遭雷击，全身毛孔张开——她看到的是江米，肯定就是江米。

她在照片上看过这张略甜的圆脸无数次。清晨的阳光铺撒在站台上，江米浸入金色的光芒之中，头发被照得微亮发黄。她独自等车，无聊张望，好像发现有人在车上看她，冲长安笑了笑。长安震惊得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不能回过神，公交车摇摇摆摆地开动。不，这不是幻觉，她真的看到了江米。

长安奋力挤到车门口，门一开就跳下去。站台上等车的人注意到这个仓皇失措的女孩像在找什么。长安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江米就在两公里以外。她苦寻数月的答案就在上一站公交车站台。可她却伫立原地，朝着太阳又哭了。路人奇怪地看了看她，又匆忙地走开。

长安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王君打来电话。他听到长安的声音，放下心来，说于亿今早来了，马上就回家。长安漠然听着电话，四周人声鼎沸，又有一趟公交车开过来，人们匆忙赶车。喧闹盖住王君的声音，他好像又提到了于亿，声音却很远。

长安不想听了，挂掉电话。她好像突然不爱于亿了，对他的消息漠不关心。她回想这七年的生活，这几个月实在太痛苦又荒唐，自己像看了出太长的戏。长安迎着朝阳走去，眼前没有目的地，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将离开于亿，离开这里。

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上帝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