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奖经济

张怡微

9月，台湾文坛瞩目的2014年第一届联合报文学奖大奖公布，台湾散文家陈列获奖，奖金101万元新台币。而这场比赛，也终结了之前已举办三十五届的台湾联合报文学奖，连带的，甚至连已经举办了二十七届的《联合文学》新人奖也停办了。这场变革，无论是对于联合报业系统，还是台湾文坛都是一场结构性震荡。

一时间，曾经蓬勃的文学奖文化虽然不能断言走向没落，至少面临着重大的转型。对此，《联合报》副刊主任宇文正说明，“是因为观察到近年来文学奖的M形化发展。一端是各种鼓励单篇的文学奖，倾向鼓励有潜力的新人；另一端是文化部门或企业界 向大师致敬 、 终生成就奖 等等。可是对于位居这两端中间的、长期默默耕耘、持续写作且具有续航力的作家，相对来说，可以得到鼓励的机会太少。因此《联合报》副刊在向作家、学者多方征询意见后，决定将联合报文学奖改弦更张，邀请评审团选定目前已展现成熟实力、攀向写作高峰的作家，赠与实质的奖励与荣耀。今年为改制后的 联合报文学大奖 第一届。”

实质上，改弦更张，也将原来每年分别给数十人的百万奖金集中在一位作家身上。尤其在台湾区县级文学奖及党派背景文学奖对于参赛者身份的限制，大陆人可以参加的台湾重要文学比赛又少了两个。

虽说奖金诱人，但“联合文学大奖”还不是台湾奖金最高的文学奖。2011年，台湾九歌出版社举办的“九歌两百万长篇小说”奖颁给了台中一中的国文老师张经宏，他也因此号称拿下了华人小说最高奖金。而其他高奖金的华人小说奖还包括30万港元的香港红楼梦文学奖（两年一次）和3万美元奖金的曼亚洲文学奖（一年一次）。九歌的这笔奖金，据说完全由九歌出版社发行人蔡文甫自掏腰包。在此之前的2008年，该比赛首奖意外从缺，三年后的颁奖获得了极高的关注，获奖小说《磨铁路之城》也应景出版，号称“台湾的《麦田守望者》”。但九歌出版社并未就“两百万长篇小说奖”的续办频率做出严格规定。

文学奖文化，可谓台湾文学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其中，尤其以《联合报》与《中国时报》分别在1976年和1978年创办的文学奖项最为著名。两大文学奖所依托的，是彼时兴盛的副刊文化。创刊于1950年代的两大报，是台湾民营报业的代表。《联合报》副刊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发挥着岛内从维权时代到民主时代的先锋号角作用。随着1978年中山高速公路全线通车，两大报发行量更是成为百万大报，副刊争艳在所难免。联合报首届小说奖得主蒋晓云，今年方在新经典文化出版她三十年后回归文坛的新书——小说《百年好合》，记录了民国38位女性的传奇人生。蒋晓云的名字虽然让大陆读者感到陌生，但她还是凭借动人的叙事方式、跌宕的情节，新书甫一上市，销量就破了五万，足见早年联合报文学奖获奖者的实力超群。蒋晓云战胜的，有后来一众台湾文坛名流，包括朱天文、朱天心、吴念真等等。对于当时的年轻写作者来说，两大报文学奖无疑是一条以文学成名的“星光大道”。

1994年，“时报百万小说奖”，颁给了朱天文的《荒人手记》和苏伟贞的《沉默之岛》。那时，台湾的文学奖文化已经非常成熟，与联合报更推崇小说不同的是，时报文学奖文学门类最多。最吸睛的莫过于高额奖金所造成的社会影响力，一时也是台湾推崇文创、孕育人文氛围的象征。在文学奖最繁荣的年代里，岛内许多文艺青年都依靠着文学奖奖金生活。许多人，更是通过文学奖奖金出国留学、买房结婚。每一年一到夏季，从6月到8月，便是文学青年忙碌的比赛季。时序从《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到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林荣三文学奖，中间还穿插着林语堂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散文单项奖，构成了独特的暑期文化氛围。随之而来的，还有从9月到11月的秋收开奖。

台湾如今每年都有近百个文学奖，单项奖奖金从数千元到数十万不等。三大报文学奖中，以仅限台湾人参加的林荣三文学奖奖金最高。林荣三文学奖，依托《自由时报》副刊，本土氛围浓郁。但真正继续从事写作的青年人只有寥寥几位。这也是台湾文学奖文化的吊诡之处，小小的岛屿，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人获奖，真正能够称上作家的人却越来越少。如今的两大报文学奖，远不如早年风华，或许，这也是联合报文学奖改革的原因之一。越来越多熟悉的名字，流浪于各大榜单，成为了永远在比赛，却始终没有实现文学梦想的奖棍。台湾的文学奖生态，甚至令他们依傍着形成某种职业文化，奖金是他们作为自由职业者的收入。我的老师对我说，有人甚至从他年轻时就开始比赛，到如今，年过五十，还在比。有些评审能匿名就识别这些人，有的则要在揭晓后再骂脏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陆参赛者也是独特的生力军，稀释了“文学奖怪圈”的氛围。2010年开始，时报人间副刊，协同明基友达基金会创办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悬赏奖金高达60万元新台币。《南方周末》，香港《明报-世纪版》协办，来自海峡两岸、港澳、海外参赛者稿件多达327件，最终由大陆青年作家双雪涛获得首奖。而今年摘得桂冠的选手常凯，同样来自大陆，大作《当年事》一文从进入复赛阶段就一马当先。有趣的是，这一篇作品，是我亲手为他邮寄的。他参赛之前，我们在北京聚会，他聊起这部小说，总是卡在各处没能顺利发表，我说不妨投投看台湾，至少一旦获奖，奖金很高。没想到无心插柳，倒成就一桩美事。我们虽然都没能赶上台湾文学奖文化的盛世，但能够跨海得到许多不认识的评审的肯定，对于寂寞的创作工作，依然是万分值得欣慰的事。

台湾两大报文学奖的设立，在2004年曾被票选为“台湾新文学发展重大事件”之一。如今的改制，恐怕早晚也会纳入台湾文学发展的历史中。得到九歌200万元新台币奖金的张经宏，经过考量辞去了公职，回乡写作。获得过红楼梦奖的骆以军，如今正在焦虑地发表新书《女儿》。朱天文在写作一本和猫有关的小说，隐居得宛若在世传奇。苏伟贞，则是在成功大学授课。所有的辉煌，都没有能真正抵御生活的严酷，与持续性写作的艰难。

（作者系台湾政治大学在读博士生，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