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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戏剧《奥德赛》
阿之
我认为如今的剧场从业者存在一种将缺乏原则错当为开放性思维、疲于思考便随便应付制作单位和观众敷衍了事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爱丁堡前沿剧展能够把类型更为丰富的剧作引入中国,确实让许多观众有久旱逢甘霖的快感。
这些引进剧作的共同特点就是操作难度都不会太大并且能吸引观众的好奇心并保证一定的观剧乐趣。一部《反转地心引力》只依靠着一个演员及一块屏幕就把整场戏给撑下来,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剧体验同时呈现在观众眼前;两年前的《教室也疯狂》则靠着几个演员用口技和打击乐来完成。
但同样,这批戏(至少截至目前)也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单薄、同一部戏里的同种技巧的反复使用导致审美疲劳,缺乏思考空间和共鸣。难得能引起共鸣的,也是托中国伦理中不由分说的家庭观念的福,比如《最后晚餐》和《安德鲁与多莉尼》(我判断的依据是网络上的剧评,包括媒体评论和观众的观后感)。
正在上海、北京、广州等地巡演的纸电影剧团的这部《奥德赛》即便沾了古希腊神话的光也未能幸免,这在我看来,其实是相当可惜的事。古希腊神话以及悲剧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断地被改编、传诵,是因为其自身作品中所饱含的激情,这当中有人无法与环境抗争的深沉无奈,也有至纯至烈的真情错付的悲痛,即便是今时今日,也可以轻易地从自身或者周遭找到共鸣。神话,其实说的是人类的遭遇,人性的缩影,只不过神话故事中的人物力量更加强大。
经典该如何重新演绎
我曾经看过一部学生版的《俄狄浦斯王》,扮演王的,是一名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生。戏一开场,王在旷野中游荡,这名瘦骨嶙峋的女生用嘶哑的嗓音嘶吼着,然后往空旷的舞台上一躺,悲剧效果便已经出来了。
还有一版肢体剧场的《美狄亚》,上演的地方,是一个颇带腐朽气息的旧博物馆。那版的美狄亚很低调,几乎是个素人,看不出有什么能量。而伊阿宋是个英俊修长的黑人男子,他的情妇则是个大美人,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色长裙,裸足将伊阿宋踹在地上,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把他勾引了。然而就是这么两个惊为天人的尤物,最终还是死在了貌不惊人的美狄亚手上。遭遇背叛的她一点也不歇斯底里,冷静地下毒、挥剑,就跟做家务一样平常。这也让我看清了主创的意图——在爱情面前,女人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即便她的表面是平凡的。
我喜欢这样的表达,不是因为他们用的手法多新颖,技术多超前,而是因为他们抓住了原作的精髓,知道什么是这个作品中最珍贵的部分,他们的所谓手段,也是为这个最珍贵的部分服务。这两个作品让我看到了俄狄浦斯王的悲,美狄亚的恨和强,相比之下,纸电影中奥德修斯的坚和勇在哪里?这是一部非常尴尬的作品,虽然没有致命的缺点,但同时无论是演员还是演出本身,都没有令人拍案叫绝的闪光点。主创无法抓住自己的优势,也无法抓住作品本身的优势,是造成这种尴尬的最大原因。
在观看的过程中,这部戏给我最大的感觉,如同剧团的名称“纸电影”一样,这部“电影”和纸一样的平面。除了故事开头的背景部分由演员以即兴作画的方式来呈现以外,其他时候负责画面的演员所做的,就是把事先在纸上画好的人物和风景在镜头前组合成他们想要的画面,然后投影在屏幕上。虽美其名曰“电影”,可它连电影的优势也没体现,这电影不玩镜头语言也不玩光影,只在玩构图。即便只有构图,画风既不唯美也不夸张,的确就是小人书上看到的那样平面的画风。之前我在《卫报》上读到的一篇此剧的剧评,说这样的把戏,感觉是你和你的孩子在家里玩过家家的时候才会用到。而主创能想到的体现主人公行程艰难的方式,就只是为纸面上的惊涛骇浪画上一副狰狞的面孔,而英雄与家人团聚的温暖,则是用彩色的画面和前面的黑白画面区分开来。这样的想象力和手段,很多喜欢画画的小朋友都能娴熟地运用。
演出到了后半段,我甚至有些如坐针毡,不同于《反转地心引力》和《教室也疯狂》的动感和对表演形式的探索,剧场之于这批演员的作用,仿佛就是让他们坐在那里演奏和投影,完全没有任何“演”的意思。
甚至到出了剧场的那一刻,我都忍不住质疑起整台演出的意义。如果你去搜索一下《反转地心引力》的观众评论,你会真的体会到什么叫“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观众对这部戏都有不同的解读,这部戏对于不同的观众也有不同的吸引力,有的在称赞演员的形体,有的在称赞大屏幕的巧妙运用。而反观这部《奥德赛》,如果只是要观众看剪纸投影并且还没能很好地表现出原作的精髓的话,那不好意思,我们国家已经有皮影戏了。
中国观众需要多看彻底颠覆观演体系的演出
对于大部分长期保持看戏习惯的中国观众来说,他们并不缺在舞台上看到不同的花样,跳舞的、变魔术的、耍杂技的,尤其现在越来越多剧目玩起了互动,演员在台上向台下观众叫卖的有之,邀请观众一起吃东西的有之,甚至有的演出还会叫上观众上台配合演出某个环节。中国观众真正需要“开眼界”的地方,是多看那些对观演体系彻底颠覆的演出。
我早前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创意戏剧节里“体验”过一个戏,叫做《世界末日图书馆》,这个戏没有演员。我在网上订好票后收到了主创的通知,让我在指定时间,到某两条街道的交叉口和他们碰头。与他们碰头后的我拿着一个他们给我的录音机,里面播放的磁带为我指明一条路线,我跟着提示走走停停,录音机里的录音还引导我对周围的景物进行想象。路程的终点站是一个“图书馆”,里面有很多磁带,都是这个戏以往的“观众”们录下的自己对世界末日的看法。随机听了几盘后,录音机提示我让我也录下对末日的看法,然后我走出了这个“图书馆”,工作人员在门口等我,告诉我,我的“世界末日图书馆之旅”结束了。
当然我也会想,对于人潮拥挤的中国来说,要执行这么个构想似乎不太实际,况且这样的构想,任何参与到这个戏里的观众,都会是这个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中国的观众是懒于创作的,大部分人进剧场是为了消费和娱乐,少数愿意思考的,也把脑细胞放在琢磨主创意图上,不太会有谁真的愿意参与到戏剧的创作中来。
除此之外,我发现许多被引进到中国的外国戏剧,也带着很强烈的国人审美色彩,其中一个特点,是喜欢向经典和伟人致敬。除了这部《奥德赛》以外,还有今年8月在上海兰心大戏院上演的《我和博尔赫斯》就很接地气地选了个女文青的题材。但像这一类向文人致敬的作品,写伍尔芙的《时时刻刻》无论在结构还是内容上,都比这部作品要扎实得多。除此之外,近几年的外来戏,比如改编自柯勒律治诗作《古舟子咏》的《水手之谜》、 阿瑟·米勒的《都是我的儿子》,还有TNT剧团的莎剧等等,这当中,除了《水手之谜》运用了四个男乐手一边演奏吉他一边吟唱的方式来营造一个讲述悠久故事的氛围外,其他的无论在本土化还是现代化上,都显得曲意逢迎和矫揉造作。
纯粹地玩技巧而缺乏解读不叫创新,原创需要有自己的观点。无论对于创作人员还是观众来说,皆是如此,对于经典作品有自己的解读,或者对自己收集的原材料进行加工,我们期待将来在中国看到的外来舞台剧作品,有更多真诚并且经过深思熟虑的作品,并且一次次地挑战并颠覆着观众的思维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