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铭
最近得郑树森教授赠书,伍淑贤著、许迪锵编辑、素叶出版社出版的《山上来的人》。张楚勇序言提到了集内的文章,我特别欣赏的有《今夕何夕》《祭鱼》,还有《父亲之一》。《今夕何夕》说的是一个农历七月的晚上,“我”应约到铜锣湾一餐馆跟旧同学见面,一进门就听到“呀她已结婚了呵他又升了级噢以前真热闹唉她原来移了民”。那天晚上“我”心中充满哀愁,怕的是悠悠的生命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呀呀呵呵间流失。
离开餐厅那一刻,“我”惊觉她竟然和旧同学一起到了奈何桥畔,桥上有“魂归离恨天”字样。穿麻的孩子围着它团团走,有尼姑在诵经。桥是纸造的。“我”说难得来到奈何桥,好歹要上去走一趟,看看风光可好。老同学说她醉了,拥着她跳过路边的火盘,把她推上西行的电车。
“我”说自己的职业“奇特”。分内事是收集不同的人的声音。譬如说一连三个月不见雨水,“我”便要背着沉重的机器收集水务局官员的声音。或者是一连十天淫雨不止,“我”又得背同样一部机器收录水务局,或者是天文台的官员和木屋居民的声音。
“我”回到办公室后,用剪刀、黄笔、胶纸,在另一部机器上替一饼饼深棕色的声带做接驳手术。“手术后”,你在收音机听到水务局官员所说“我相信短期内仍未能放宽二级制水嘅政策”,原来不是本来面貌。剪辑前的话是:“我,唔我而家现在仲系相信,目前短期内仲系仍未能放宽二级制水呢个咁样嘅政策。”
在工作上听到这种冗词废话,剪接后站起来,“抖抖衣裙,一截截剪断了的声带便无声散落在我脚旁”。苦恼的是在日常交往中,包括跟老同学或男朋友的对话,却不能剪接。“我”的工作还包括猪牛及鱼农产品的报价。的确,悠悠的生命会在这些价格的起落间流逝。幸好农历七月天这个晚上同样会流逝,像一截截无声散落在“我”衣裙上的胶片。
《祭鱼》故事,细中带粗,温柔中带暴力,幽微中亦见“魔幻”痕迹。雅文的父亲,“民国长大的人。夏天,布长衫盖西裤,从容上银行的班”。小说以小孩的观点看世事人情。在雅文眼中,她穿唐装衫裤的母亲很美。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妈妈背着爸爸交上男朋友。为了给女儿做生日,父亲买了一条活鲤鱼,先让它吐净肚里的泥,还告诉雅文不要用手吓它,要让它开心舒服。到了女儿生日那天,父亲温柔地为鱼按摩了几分钟,然后示意雅文把砧板平放,一面用左手把鱼从水里提出来,“右手马上用白毛巾盖住鱼头。鱼微动一下,不过仍很顺淑。他拿刀,在鱼肚上一闪,渐现一道血线。鱼猛然在毛巾下挣扎,但已太迟,几秒后肠脏全失”。
“记住,到最后一刻,都要温柔。”这是雅文七岁那天父亲对她说的话。这句话,拿故事的纹理来看,其实充满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