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的意外

刘绍铭

《陈查理传奇》作者黄运特在“中文版前言”说：“作为一个小说和电影角色，陈查理一直是大众舆论里的争议人物。有些人觉得他滑稽可爱、妙语连珠，有些人则觉得他是丑化华人的典范。”

以陈查理为题材的小说和电影，已经是百年前的旧事了。如果不是黄运特把查理看作一个cultural icon来研究，做了不少有关他前世今生的实地考察，我对他所知亦不过是个名字。查理原是美国通俗小说家毕格斯（Earl Derr Biggers）创造出来的角色。《没有钥匙的房子》（1925），是陈查理初现身的第一本小说。故事发展到四分之一时，我们的“中国佬”进场了。密涅瓦小姐一眼看到他，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But-he's a Chinaman!”

在这温暖的岛屿上，瘦子是常见的，但这儿却出现了一个惊人的例外。他确实很胖，然而却迈着女人似的轻快步伐。他的脸像婴儿一样胖乎乎的，皮肤是象牙色，黑发剪得很短，琥珀色的眼睛有点斜视。当他从密涅瓦小姐身边走过时，用一种常日少见的礼节对她鞠了一躬，然后跟着哈利特向前走……“但是，他是个中国佬！”（刘大先译文）

黄运特说得对，这种模样的一个“华探”进场，留给了“美国文化令人爱恨交织的遗产的开端，数百万读者对此或者痴迷不已，或者火冒三丈”。我们可根据以上引文给陈查理的形象解读。“胖”既可是胖乎乎而“可爱”，也可是笨手笨脚的呆相。胖嘟嘟的身体、轻快如女人的脚步，看起来真是不伦不类。眼睛斜视就是心术不正，和“蒙猪眼”一样是华人丑陋的象征。这位大名鼎鼎的“华探”看到洋人马上打躬作揖，既可说是谦恭多礼，也可看作奴性的表现。我们差点忘了密涅瓦小姐那声“But-he's a Chinaman”的惊呼。不难想象小姐是给“华探”阴阳怪气的长相吓到，但更可能是：小姐接触过的华人，不是餐馆伙计就是洗衣店老板，怎会是操着do、did、done不分的pidgin English的Charlie Chan？

陈查理的小说和电影纯粹是商业成品。查理是“华探”，照理说这样一个角色应由华人扮演。但正如赛珍珠小说《大地》搬上银幕时，片商出于“商业的考虑”，书中“阿兰”这位中国农家妇女竟找了奥地利女演员扮演。电影版的陈查理，竟然是瑞典默片演员Warner Oland扮演。

黄运特说得对，有关陈查理的种种，我们的反应都会两极。要不对他痴迷不已，就是“火冒三丈”。看来对他“冒火”的是土生土长的美华作家，特别是有“唐人街牛仔”之称的赵健秀（Frank Chin）。我在二十多年前曾翻译过他的代表作《牺牲》。故事中的Johnny是我们俗称的ABC，他父亲一天到晚要他“出人头地”，做医生、赚大钱。Johnny听烦了，冷冷地说：“爸，或者我不是唐人。或者我不过是一个中国的意外。……爸，大部分我不喜欢的人都是中国人。他们连笑都带口音。”牛仔在《陈查理的儿子们》中说：“我觉得自己必须找到最后幸存的银幕陈查理，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