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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当政者要否认战败就必须从属于战胜国美国,而美国为了冷战的利益也默认日本否认战败的企图。这种存在于日美之间的特殊关系或者默契被白井聪称为“永续战败”,也就是说双方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有意否认或者淡化日本战败。
俞天任
这些年来,日本的保守派右翼政治家喜欢喊一些否定“战后”这个历史概念和框架的口号,比如中曾根康弘在1982年就任日本首相之后就提出了要进行“战后政治的总决算”,而安倍晋三在2006年第一次出任日本首相之后提出的口号也是“从战后体制的脱却”,在日本,除了左派不满意现行体制之外,右翼保守派对现行体制也不满意,而且那些右翼保守势力还一直是执掌政权的主流派别,这是十分有趣的现象。
其实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在于对“战后”这个词的理解。在日本这些左右派的文字游戏中,“战后”并不仅仅说明了时间的顺序,还说明了一种状态,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战后”都可以用“败战后”来替换。
1945年8月15日,天皇裕仁以广播的方式宣布了“终战诏书”,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向同盟国投降,从而结束了二战。此后这一天在日本被称为“终战纪念日”,这一天会举行由天皇、皇后、立法司法行政三权之长的众参议院议长、最高裁判所长官以及内阁总理大臣参加的“全国战没者追悼式”。
但是仔细想一下,战争是不会自动结束的,肯定是有人使其终结的,而且人们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终结一场战争,肯定是有一方或者双方都无法继续的时候,才会去终结这场战争。比如二战就是以日本失败,无条件向同盟国投降结束的,所以用“终战纪念日”这种对从事战争的主体——人——无视的表现方法是不正确的,准确地来说,这一天对同盟国来说是对日战胜日,当然实际上各个同盟国有各自的对日战胜日,但对日本来说这一天是“败战日”,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这么说来,本文一开始所提到的“战后”也应该是“败战后”才对。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咬文嚼字,一味追究历史问题呢?
不是,日本实际上是在刻意地回避这一段历史,即使不是在刻意隐瞒(因为这是无法隐瞒的历史事实),也是在尽可能地淡化对这段历史的回忆,尤其是不愿意提起曾经发生过的“败战”这段历史事实。
从表面上看起来,日本人对战前和战时的历史进行了研究和反省,而且日本人对战后的日本历史还抱有非常强烈的自豪感,因为在战后分裂为两大阵营的世界中,日本没有卷入过任何战乱,保持了长达七十年的和平,在亚洲率先实现了民主体制,而且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发展,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虽然就经济总量来说现在已经让位于中国,但作为经济和制造业大国,日本还是不容轻视的重要国家。
但是如果真要认真地分析和研究的话,就会发现一些值得注意的东西。
比如日本在战后建成和维持了一个民主体制,在除了很短一段时间之外,日本共产党能合法存在,参与国家的政治生活,而且在所谓“55年体制”中长期作为反对党而存在的日本社会党,也是一个有一定共产主义色彩的政党,并不完全是欧洲的那种社会民主主义政党。而同在东亚的韩国和中国台湾却是军事独裁政权执政,实行了很残暴的压抑和镇压人权的统治,这种军事独裁统治在韩国一直继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台湾则持续到1996年。
单纯从这个事实上来看,相对于韩国和中国台湾,日本似乎是民主制度的优等生,因为在战后不久就实现了民主普选,在战后十年之后的1955年就更是以“55年体制”的方式把民主制度固定了下来。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呢?韩国和中国台湾社会的民主化历史都不长,但在这个不长的历史中都已经实现了政权的交换,还不止一次。而民主化历史最长的日本却只有1993年8月开始的不到十个月以及2009年开始的三年这两次,而且这两次的政权交换都是失败的,从现在看来似乎再次出现政权交换的可能性非常小。
也可以说,日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民主制度,只是一种对于民主制度的“仿真”。
如果做一个这样的假设:朝鲜战争是以朝鲜人民民主和国统一了整个朝鲜半岛而结束的话,日本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那样的话,吉田茂内阁所采取的坚持轻武装发展经济的政策就不可能存在,当初麦克阿瑟强加给日本人的和平宪法,即使不在旧金山和约签订之后被废弃,也会立即被修改。日本肯定会变成一个重武装的国家,而共产党将不再能出现在日本的政治生活中,日本会成为像当时的韩国、中国台湾一样的反共度最高的国家或地区。
之所以这些情况都没有发生,仅仅是由于地缘政治条件的不同。中国台湾和韩国在冷战的最前线,直接面对着共产主义的中国大陆和朝鲜,而日本则处于冷战的第二线,并不受到共产主义的直接“威胁”,所以有余力保持一个和平宪法,也有余力容忍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出现共产党。是不是能够容忍共产党组织的存在,并不取决于是否实行了民主政治,而仅仅取决于美国的政治态度。同样是日本,美国直接统治的冲绳并不存在和本土一样的政治制度,那是因为布满了美军基地的冲绳,在美国人看来也是位于冷战的第一线的。
这不是简单的凭空想象和胡说八道,韩国和中国台湾的军事独裁政权并不是凭空而来。朝鲜战争之后,这两个地方都拥有六十万以上的军力,就人口比例来说居世界第一,这样政权就很自然地成为军事组织的代表,像藤缠树一样伴随着军事政权的情报和治安组织,除了镇压人权之外干不了什么别的。
所以说日本所实行的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民主制度,只是一种对于民主的仿真,这也是日本之所以无法实现真正的政权交换的原因,因为冷战的构造决定了美国需要日本随时在军事和经济上支持和参加可能发生在两大阵营之间的战争,所以美国也不容许日本出现真正的政权交换的可能性,因为在日本存在一定的左翼势力并无关大局,万一出现左翼政府,对美国来说就是极为危险的。
为了防止在日本出现真正的左翼政府,美国必须在日本维持足够抗衡的右翼势力。于是虽然一部分战前军部领导人在冷战正式开始之前被东京国际军事法庭处决了,但随着冷战的开始,尤其是因为朝鲜战争的爆发,日本战前的统治势力,尤其是文官系统和政治系统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而属于这两个系统的人实际上也是负有很大的战争责任。为了逃脱战争责任,这些从战前开始一直处于国家权力中枢的人就在刻意淡化日本战败的事实。而这些淡化日本战败事实的企图都是在美国首肯之下进行的。
实际上可以说这么一句话:在二战结束之后,世界上就只存在着两个主权国家:美国和苏联,其余的国家都是以属于这个或那个冷战阵营的形式而存在。国家的主权服从于冷战阵营的利益,受到了程度不同的限制,像苏联在勃列日涅夫时代就公开言明“主权是有限”的,美国阵营虽然没有明言这一点,但实际上也是不言自明的。
以上就是太田出版最近出版的日本文化学园大学助教白井聪的新书《永续败战论》所展开的主要论点。
《永续败战论》一出版就受到了包括左翼和右翼的各传媒的称赞,因为这本书点出了日本政治“对美从属”的本质,这种本质的由来是因为从战前开始就执掌着日本权力的那些人不想负担责任而发生的否认、隐瞒或者淡化败战而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日本的为政者要否认战败就必须从属于战胜国的美国,而美国为了冷战的利益也默认日本的为政者否认战败的企图。这种存在于日美之间的特殊关系或者默契被白井聪称为“永续战败”,也就是说双方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有意否认或者淡化日本战败。
把宣布接受无条件投降的日子称为“终战纪念日”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事例。这样做的结果,不仅战争责任没有被彻底追查,历史事实也无法彻底澄清,以至于现在还在继续发酵,危害着日本的国家利益。
比如现在在日本和中国、韩国以及俄国之间所发生的领土争执全部和是否承认战败有关。与俄国有关的北方四岛问题当然是直接和二战有关,而与中国、韩国之间有关钓鱼岛以及独岛的争执也是这样。中日、韩日之间有关钓鱼岛、独岛的争执都可以追溯到1905年。不管日本政府现在列出来的理由是什么,都面对着一个波茨坦宣言第八条“开罗宣言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他小岛之内”这个绕不过去的障碍。日本政府喜欢引用旧金山和约,但是正好中华人民共和国被排斥在旧金山议和程序之外,而苏联因为抗议中国不能参加议和而也没有参加,韩国又因为“不存在和日本的直接战争行为”也被排除在了旧金山议和程序之外,所以这三个国家都不承认旧金山和约,而中国和苏联都是在波茨坦宣言上签了字的战胜国,中国和苏联的不承认是分量极重的。
白井聪指出,旧金山和约除提供了具体条款之外,和波茨坦宣言是没有冲突和矛盾的。不论是引用旧金山和约或者是波茨坦宣言,得到的结果都应该是一样的。更重要的是,日本政府经常受自己的“永续战败”思维的影响,居然真的忘记了自己是战败国了。要知道波茨坦宣言第八条里面有“吾人所决定”这几个字,就是说对“日本领土”的解释权完全在战胜国一方,日本人的争议实际上毫无意义,这就是战败者的悲哀。
不但是领土问题,就是日本和朝鲜之间的问题,甚至就是在日本看来日本完全有理的朝鲜绑架日本公民的问题,在背后也有“永续战败”的思维在起作用。
白井聪在富士卫视的“Prime News”节目中谈到这本书的时候,更加直截了当地指出:战胜国和战败国无法平等,如果觉得战胜国规定的条款不讲道理而无法接受就只能重新开始一场战争,争取胜利,否则就只能接受现实。
白井聪的“现实”就是对于历史的认识以及对于邻国的态度,包括对远东军事法庭的审判结果的态度和靖国神社的参拜问题。
白井聪的观点是很自由化的,左翼人士欢迎这种观点很自然,但是右翼的保守派人士为什么也欢迎,似乎有一点不太好理解,实际上白井聪的书还有另外一个论题。
“永续战败”只不过是日本的为政者在冷战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臆造出来的虚像,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无论是亲美保守派所幻想的“美日同盟永存”还是反美保守派所惧怕的“美国永远统治日本”都是不存在的,美国永远是按照美国的利益在行动,而这种利益经常会需要日本做出牺牲。
白井聪在书中举出了好几个日本做出牺牲的例子,最近的例子一是鸠山由纪夫内阁因为无法处理美军基地问题而垮台,还有一件就是前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提出钓鱼岛购岛构想的事件。
对于前一件事,日本的传媒都把问题归结到鸠山本人的能力问题上,但实际上这件事反映出来的是美国作为战胜国在日本所保有的超法度的权益。对于后一件事,日本传媒则有意无意地忽视了石原慎太郎提出这个构想是在华盛顿美国传统基金会这个事实。
可能右翼的保守派人士也认为这本书清晰地阐明了日美关系以及可能的发展趋势因而给予好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