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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科特 著 唐奇 译
乔纳森·科特:弗朗茨·卡夫卡(Kafka)曾经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健康人赶走疾病,而病人赶走健康。这种作用是双向的,所以两极分化会越来越严重。怎样才能逃出这个陷阱?
苏珊·桑塔格:我想,每当你有一种极端的体验,你会跟那些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们建立起一种团结。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自从我生病后,我与我接触到的那些有残疾或者生病的人更有共鸣了。我感受到一种更加深刻的同情,而且我从不回避跟他们接触。这并不是说我以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只是我以前的感触没有现在这么深,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渴望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
乔纳森·科特:你更富有同情心了。
苏珊·桑塔格:是的,因为我现在对那些无助、走投无路和遭受痛苦的人们感同身受。这个世界中的人们表现出的勇气和大无畏精神令人动容。不过当然,我也知道有的病人是表现癖和虐待狂,利用他们的疾病来控制和剥削别人。无论如何,我的意思不是疾病能使你成为更好的人,相反,疾病可能让人做出任何你能想到的事。但是如果你一直很健康,就像佛陀说的,生病的经历会让你与人建立起另外一种更富同情心的关系。它能做到——不是一定如此,但是它能。而且轻而易举。
乔纳森·科特:爱德蒙·德·龚古尔(1822-1896)和儒勒·德·龚古尔(1830-1870)在他们的日记中写道:“疾病使人成为敏锐的观察者,就像照相机的感光底片。”结合你在《论摄影》和《疾病的隐喻》两本书中探讨的问题,这个说法似乎特别有意思。
苏珊·桑塔格:的确很有意思。或许我们首先应该注意到,这个文化中的人们决定赋予疾病各种各样的精神价值。这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从自身提炼出任何东西。这个社会中所有的东西,我们所有的生活方式,合谋消除了一切,只留下最平庸的感觉。我们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没有人们经常谈论的神圣感和超凡脱俗的境界。许多曾经用来描述那种境界的宗教词汇正在消亡。或许现在人们能够想象那种境界的唯一方式——一种可悲的替代的方式——就是从健康和疾病的角度……去想象神圣与世俗、人类之城与上帝之城之间的区别。
在疾病的浪漫化中存在着一个事实。我不想说生病只是一种无奈的生理状态。当然各种各样的价值都可以跟它扯上关系,好像这些价值一直悬在半空,现在终于能够落地了,因为现在它们是无害的了。所以我们开始认为,当我们生病时,一些心理上、精神上、人性上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唤起更加极端的意识状态。超凡脱俗不仅是人类的需要,而且是人类的能力,人类能够体会更深刻、更敏锐的感情,而在某种意义上,这通常归属于宗教的范畴。这些宗教词汇消失了,现在我们用医学的、精神病学的词汇来填补它们留下的空白。在将近两个世纪里,人们为疾病注入了各种精神的或道德的价值。你要做的就是回头去看看过去人们是怎样描述疾病的:人们罹患疾病,并不把它当成一种或大或小的灾难,他们并不认为生病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或者意味着什么重大的心理转变正在发生。
他们对待疾病的态度如此轻描淡写,是因为若干个世纪以来,他们发明了一整套能够满足精神需要的其他机制,并使之成为惯例和仪式——例如,斋戒、祈祷或者肉体上的苦修,比如殉道。这些到今天已经所剩无几,由于宗教信仰的消失,精神价值只能依附于两件东西:艺术和疾病。
乔纳森·科特:你在《疾病的隐喻》中写道:“心态导致疾病,而意志力量可以治疗疾病——此类理论,无一例外地透露出人们对于疾病的生理方面的理解何其贫乏。”
苏珊·桑塔格:从18世纪法国的梅斯迈尔(Mesmer)等人开始,诞生了一种现代唯灵论,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有的说自己是宗教,有的说自己是某种疗法,比如梅斯迈尔就自称为医生。这些理论否定疾病的存在,认为疾病本质上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或者只是某种精神作用,主张以精神力量医疗疾病。其他一些关于疾病的心理学理论实际上也都是一回事,它们都将疾病转化为某种精神的、非物质的东西,都否定疾病的真实性。
例如,我发现在疾病的世界里,一个普遍现象是大多数人对科学缺乏起码的理解和尊重,除非是其最原始的形态,也就是像魔法一样的形态。科学在我们的社会中声名狼藉,好像它只会带来恶果。当然,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作恶,任何成果、知识或工具都可以用于坏的目的。但我认为,尽管在我们的社会中医疗行业的运行方式并不尽如人意,患者任人摆布,医院浅薄、腐败、物欲横流,但是一个重症患者要想得到正确的治疗,去首都的一家大型医院比去找巫医可靠得多。这并不是说人们不能被心理暗示的力量治愈,但是我们大多数人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复杂,比起那些生活在相对简单的社会中的人们,更不容易对暗示做出反应。在简单社会中,传统的民间医学能够成为真正的灵丹妙药。许多草药可以找到明确的科学解释。例如,一种重要的化疗药物就是从植物中提取的,许多所谓的原始社会使用这种植物来治疗癌症。但是我相信科学知识的存在及其进步性,相信人类的身体作为一种有机生物体,能够被研究和解密。基因序列的发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科学发现之一,发展前景十分广阔,其中可能就包括有效治疗大部分癌症的方法。现在,人们掌握了一百年前的人们所不了解的医学知识,而且是真正的知识。
乔纳森·科特:在你因疾病而遭受痛苦时,你的“缺点”却并没有化为哲学上“病态的”作品。事实上,你创作出了一部丰富而有力的作品。
苏珊·桑塔格:我要面对的不仅是疾病和痛苦的手术,还有我所有的思想都将在一两年之内死去的事实。我经历了不折不扣的动物性的恐慌,但是也经历了无与伦比的狂喜。我觉得似乎有一些奇妙的事正在发生,似乎我正要投入一次伟大的冒险——生病和可能死亡的冒险,而愿意迎接死亡绝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