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百魅夜行

最近有一部热门电影《京城81号》，说的是一座凶宅的故事。因为这房子的原型还在，所以引发更多的好奇心，网上一直就存在的某地十大凶宅的说法，自然又热了起来。但是中国大陆是不能拍鬼片的，似乎可以拍神仙片（电视剧不知道有什么限制）。这个事情的源头大概是起于1961年8月31日，北京晚报发表了廖沫沙的《有鬼无害论》，为一部鬼戏《李慧娘》辩护。后来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是“文革”的导火索之一。虽然没看电影，不过了解了剧情，果然几乎没什么鬼的元素，都是人为制造的幻觉，稍微打了点擦边球而已。大陆的电影人还是守规矩的。

古人对于凶宅的认识与现代人并不一样。在他们眼中，凶宅之所以凶，是因为有鬼或妖怪祟人。而现代人似乎更愿意相信风水先生根据八卦、方位、房型等作出的判断。换句话说，古人对凶宅的认识是动态的、人文的，风水先生对凶宅的认识是静态的、科学（伪科学）的。至于凶宅是由于鬼还是妖怪祟人，其实差别很大，相对而言，鬼闹事往往事出有因，找到原因就有可能破解；但妖怪祟人，无理可讲，只有你死我活。比如下面两个故事，可以对比一下。

南朝宋时期，襄城人索颐的父亲从来不信妖邪。当时城里有处凶宅，历任房主都会横死。索老爷一听，好啊，这宅子肯定便宜，于是买了来住。多年平安无事，而且子孙繁盛，看起来反而是个旺宅。后来索老爷升官，要离开襄城。临走之前，宴请亲戚朋友。索老爷喝得醉醺醺的，开始胡吹：“世上哪有什么凶宅，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不仅没事，还能升官。从今以后，这里要称吉宅才对。”说完去上厕所，在厕所见到一个黑魆魆的五尺高的怪物。索老爷回身就取刀来砍，将那怪物砍成两截，可是这两截怪物迎风便长，再砍成四截，结果变成四个怪物。这四个怪物夺过索老爷的刀，将他杀死。然后冲到宴席上，持刀将索姓子弟几乎杀光。只有索颐因为年幼，被乳母抱着躲到邻居家，才逃过一劫。（《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二十四引《法苑珠林》）

在这个故事里，凶宅是因为妖怪作祟，而且这妖怪并没有跟人讲道理。也许是索老爷大言不惭激怒了他们，也有可能是他们隐忍不发，直到最后才把索家杀光，总之，在这个故事里，看不出妖怪有什么诉求。

另一个故事是关于狄仁杰的。狄仁杰曾任宁州刺史，刺史府是座凶宅，历任刺史有十余人死在这里。狄仁杰上任时，下属建议他别选官邸居住。不知道是不是受元芳撺掇，狄仁杰坚决要住这里。住了几天，每晚诡异的事情层出不穷，虽然并未闹出人命，但也鸡犬不宁。狄仁杰大怒，又不知向谁发火，只能在院子里大吼：“我是朝廷命官，这是我的官邸，什么妖魔鬼怪敢在我这里闹？自古以来妖不胜德，你有事就出来说理，我岂能惧你？”不久，果然有一鬼穿戴整齐地出来了，对狄仁杰说：“刺史大人，我是前朝的命官，死后葬在院子西边的树下。尸骨被树根穿透，痛苦不堪。之前每位刺史来，我都现形想请他们帮忙，结果他们胆子太小，全吓死了。因为始终没法把我的诉求从阴间送达，所以迁延至今，只要您能帮我改葬，我立刻消失，不再扰民。”说完就不见了。第二天，狄仁杰命人在树下挖开坟墓，将那人改葬。此后，刺史府再也没有闹鬼了。（《太平广记》卷第三百二十九引《广异记》）

在这个故事里，鬼确实有自己的诉求，不是无缘无故扰民。不过，前面十几任刺史胆子确实也小，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个故事为了烘托狄仁杰的光辉形象，把之前的刺史形容得过于不堪了。

这个故事还暗示了一点，即鬼是有空间感的。从古代志怪笔记的记载来看，鬼的空间其实与人类的空间是重叠的。可以这么设想，鬼世界与人类世界各自都处于一个三维空间，他们互相也许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一般来说，鬼往往能感觉到人的存在），但在一个四维空间的观察者看来，这两个空间是重叠或交织的（可以自行脑补一下《三体》中的歌者文明）。历史上的视鬼人就能同时看到两个世界的存在。

有了这些前提，我们就能理解凶宅的基本性质，也就是说，鬼和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只是处于不同的三维空间中。由于鬼往往能进入人的世界，对人造成侵扰，甚至是死亡，导致房子成为凶宅。好莱坞鬼片《小岛惊魂》（The Others），说的就是人鬼同处一幢房子造成的惊悚效果。电影名字特别有意思，人和鬼相对对方来说都是他者。我们如何看待他者，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凶宅。

南宋温州城中有一处凶宅，据说是因为一个仲姓的税监全家都死在这里，一直没人敢住。过了几年后，有位姓吕的税监从外地搬到这里住。很快就见到各种异象。比如，仲税监的秃脑门时隐时现，有客人来的时候，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总是从墙壁上映出偷窥的笑脸。只有一位老太太很和蔼，看到小姑娘就会呵斥她。吕税监的妻子病重，老太太还提供偏方，几服药下去就治愈了。虽然这些鬼并不伤人，但是人鬼杂处，总是让吕家心慌不已。

某天，老太太忽然现形对吕税监说，我辈似乎对你印象很好，想请你做我们的头领，预定在某天迎你到阴间，你全家赶快搬走吧。吕税监大吃一惊，赶快收拾细软，全家搬走。走的那天，忽然有几十个男女老少鬼围观，纷纷叹息事机不密，失去了一位好头人。此后，这宅子又空了下来。

过了一阵，又有城管一家搬来住，有人劝他不要住凶宅，这位城管哈哈大笑：“我做城管多年，已是人中之鬼！他们能奈我何？”浑然不惧，也真奇怪，自从城管一家住进来之后，群鬼再也没有出来过，显然已经搬走了。（《夷坚丙志》卷九“温州赁宅”）

在这个故事里，凶宅中住了几十个鬼，不只是仲税监一家，而且群鬼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区，需要招楼长以更好地管理。显然，这房子是由人和鬼共享的。他们彼此互为他者。

古人在安葬逝者时，有在墓室中放置买地券的习俗。这很能说明他们对于土地、房屋产权的认识——土地并不是由阳间的人类独占。放置买地券，表示这块墓地也同时拥有了在阴间的产权。我们现在的房屋产权也不是绝对的，只有七十年，期满之后，理论上属于国家了。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