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科驱鬼

百魅夜行

有位朋友，因为天天陪女儿做奥数题应考，结果女儿对奥数始终没兴趣，她却因此爱上了数独之类的游戏，每晚都要做几道题才觉得过瘾。古人相信鬼的存在，也讨厌那些祟人、附体的恶鬼，但他们似乎也很享受与鬼争斗的过程，就像数学中的一题多解一样，开发出复杂多样的驱鬼办法。人与鬼斗，其乐无穷！

比如睡虎地秦简《日书》中的《诘篇》，专门叙述鬼、怪、神、妖危害人的各种表现以及人类如何应对的方法。这份文献的语气比较像安民告示，大意是说：各位乡亲们，由于恶鬼危害百姓，让百姓生活很不方便，现将鬼害人的情况通告如下，在生活中加以注意，不要遭受凶害。鬼样子十分丑陋，它们弯曲身子而睡觉，双腿前伸开席地而坐（踞坐），喜欢连步走路，也爱单腿独立。大家回去后要认真学习通知精神，认清恶鬼反社会、反人类的本质，积极开展深入揭批鬼神的运动，对受鬼迷惑的群众要做好转化工作。告示接着就列举了碰到各种各样的鬼该怎么对付，简单易学，也不需要特殊的工具和口诀。现列举几条：

有一种哀鬼，没有自己的家。如果被哀鬼纠缠的话，人就会脸色苍白，没有精神，没有食欲，而且有洁癖。对付哀鬼的办法也很简单，把荆棘扎在桃木柄上，再用这根桃木柄去敲打鬼的心口，它就不会再来纠缠人类了。有些鬼经常手持淘米竹器进入人的房间，说着“我好饿啊！给我点吃的东西吧”等话，那鬼就是饿鬼。用鞋扔过去，鬼就不来了。

在整个文献列举的七十项驱鬼的方法中，除了有些需要桃枝以辟邪之外，大部分用手边的物品、工具就能奏效，像《家政实用大全》一样接地气。至于官方的驱鬼仪式，则要复杂、奢靡得多，表演的成分自然更多。比如方相氏驱鬼，可以参看《后汉书·礼仪志》中的记载，这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

在上古时期，虽然人与鬼之间争斗不休，但总的看起来，人们并不认为鬼是可以交流的对象，或者说，人们没有将其主体化。比较典型的要算《神异经》中的说法：“南有人焉，周行天下。……不饮不食，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此人以鬼为饭，以露为浆。”这里提到的奇人，每天早上吃三千恶鬼，晚上吃三百恶鬼。传说中门神的首任——神荼、郁垒，在《山海经》中的说法是“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鬼对这几位来说，仅仅是口粮而已。

但是，鬼的主体化进程是无法阻挡的，随着他们与人的交流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多地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除了与人在物质生活领域共享之外，在精神领域也共享一些伦理规范。在这样的情境下，驱鬼这道数学题，就可以从多种维度解答了。

我们可以大致将驱鬼活动分为专业和民科两类，所谓专业，是指道士、和尚、巫师等专业人士，运用符咒、法器，按照一定的仪式操作祛除鬼怪；所谓民科，当然是指普通人用贴门神、符咒之类被动的方法以辟邪，或者土法上马，根据鬼与自身的情况随机应变。正是因为民科方法的存在，才使驱鬼活动显得不那么单调。

比如《稽神录》卷三所记的一则故事。某位军官陈守规，因为犯法被流放到信州。因为是流放，所以只能住在一所传说中的凶宅里。他刚安顿好，就有恶鬼来骚扰。陈守规向来胆大，抽出刀与鬼斗起来。打了不久，这鬼开口说话了：“我们鬼神一直不愿与人杂处，所以把这里弄成凶宅。阁下既然不怕鬼，我们同住一屋，索性结为兄弟如何？”陈守规虽然觉得这要求很新奇，不过还是答应了。这鬼倒也知道兄友弟恭，有什么吉凶祸福都会提前预告，还经常弄点钱给陈守规花。只是，兄弟俩毕竟不是同类，时间一久，陈守规有点厌倦了，就悄悄请方士写了奏章给上帝，状告对方骚扰人类。第二天，那鬼对他破口大骂：“吾与君为兄弟，奈何上章疏我？大丈夫结交当如是耶？”虽然它此后主动离开，但在道义上，陈守规是有点理亏的。

对民科来说，用神荼、郁垒、钟馗之类的门神驱鬼，应该是最简单的办法。比如《子不语》卷十三“鬼相思”条说，岳州张某家一直闹鬼，肆无忌惮地侮辱他妻子。张某忍无可忍，准备去龙虎山请张天师。还未出发，就见这鬼踉踉跄跄地冲进来，说自己到邻居家偷金盆，被对方家中的钟馗拔剑追杀，险些丧命。张某一听有戏，于是设计从邻居家取来钟馗画像，挂在家中，此后这鬼果然永远不再来了。

不过，钟馗之类的门神有时就像农田里的稻草人，遇到刁滑的鬼怪，就很难奏效。《子不语》卷五的“空心鬼”一条中，杭州周姓人家因为被几个恶鬼骚扰，家人买一张钟馗像挂在堂上，结果被鬼嘲笑：“此近视眼钟先生，目昏昏然，人鬼不辨，何足惧哉！”原来这幅画的场景是小鬼替钟馗掏耳朵，钟馗忍着痒，眼睛眯缝着，显得极不严肃。至于纪晓岚遇到的事，则更加令人啼笑皆非。南皮赵某被狐狸精附体，苦不堪言。他偶然在墙壁挂了一张小尺寸的钟馗像，当晚就听房间里稀里哗啦的声音不断。结果第二天狐狸精照常出现，还得意洋洋地说：“钟馗甚可怖，幸其躯干仅尺余，其剑仅数寸，彼上床则我下床，彼下床则我上床，终不能击及我耳。”纪晓岚脑补了一幅猫和老鼠的场景之后，很纳闷地说，这画像究竟灵不灵啊，难道画像小，钟馗的身体也相应地会小吗？（《阅微草堂笔记》卷九）

对民科来说，按照常规做法驱鬼，并不那么容易奏效。但比之专业人士，他们更能抓住鬼的弱点，甚至不战而屈鬼。

李秀才家住河边，他每晚临窗夜读。某天听到有水鬼说话，大意是明天会有替身来。李秀才留了个心眼，第二天将那位替身劝走。当晚求替不得的水鬼来跟他争辩，李秀才说：“汝等轮回，必须替身何也？”鬼自然答不出这么艰深的问题，只是说：“阴律向来如此，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也许就像人间的官员补缺一样吧。”李秀才说：“你错了！我们人间的官员，钱粮俸禄都是国家给的，不能浪费，所以才有限额。人在天地间自身自灭，靠的是自食其力，阴阳轮转，根本无需管理。你把我的话转告阴间的转轮王，如果他能把替代的道理说清楚，你就拿我做替身好了，我到阴间当面去骂转轮王。”一通胡侃下来，这水鬼竟然大喜过望，“跳跃而去，从此竟不再来”。（《续子不语》卷三“打破鬼例”）

智商往往是鬼的硬伤！

（作者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