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北大大师不过尔尔”的论调,《北大回忆》一书的作者张曼菱评论道:“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中国和北大走过的那些沉重的道路?北大驶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是谁坚守在北大?是谁坚守在中国的思想阵地上?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和牺牲?当献身之刻轮到他的时候,他是否能做到大师们的一二?”
早报记者 许荻晔 发自北京
2007年深秋,著名作家、电视制作人、北大毕业生张曼菱进京时照例去拜访季羡林,带去新作《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季羡林问:“有没有写《北大回忆》?”张曼菱在散文里对母校有零星回忆,但未成系统,季羡林说:“应该写,值得回忆。”建议她“像《浮生六记》那样写”。
一时两人无话。季羡林住进北大301医院后便欲采苹花不自由,与这位相交30年的弟子再无单独畅谈的机会。张曼菱说:“先生变得字斟句酌,极为简洁。”而张曼菱此时仍忙于抢救西南联大的故人往事,无暇分身,不敢妄然接下先生的嘱托。
但大半年后,远在西南的张曼菱收到季羡林的挂号信,内仅一页宣纸,题名钤印赫然,正文连书两遍“北大回忆”。张曼菱即刻领会:这是临终嘱托。一年之后,98岁的季羡林病逝。
这份功课现在终于交出。2012年末对西南联大的打捞钩沉告一段落,张曼菱便开始回忆北大。记忆里先生们音容宛在,同学们青春不改,明快昂扬的时代精神犹呼之欲出,但一睁眼已经烂柯:新楼迭起,故园无声,彼时学子珍为精神圣地的北大,在今日社会或不过登龙阶梯耳。
她明白季羡林所托何事。在《北大回忆》里,张曼菱连缀回忆,直抵历史,印证当下。用当时北大与北大人《世说》般的动人细节,还原1980年代图景。“这本《北大回忆》不仅只是献给北大,或大学圈的;也不仅只是我与同时代人的对话;愿它走出这些圈子,献给那些心有灵犀的人们。”张曼菱说。
在现今的北大“布道”
为了准备3月29日在北大的讲座,张曼菱特地延后了受访时间。但讲座刚开始,这位现年66岁的78级大师姐就变了主题:能在周六来听讲座的,都是认真向学的好学生,但任她在台上作何发问,台下毫无动静,学生们一脸稚气地望向她:友好微笑,闷声不响。
年过耳顺依然雷霆火爆的她当场说:“不要以为考进北大就是胜利,这是你们家长的胜利、你们老师的胜利,不是你们自己的胜利。别人没进北大,不是因为不如你聪明,而是不如你压抑。”
讲座后一日她与师兄钱理群再聚首,之前在三联书店开她的新书座谈会时,钱理群感喟今天的未名湖畔不仅没有朱光潜一样的先生,也没有张曼菱一样的学生。研究教育、关注青年的老教授好奇学生都向张曼菱提了什么问题,张曼菱说,她印象最深的,是她用了一堆自己的故事来告诉学生忠于自己、坚持自己的重要性,但学生问她:“你让我们张扬,但《圣经》叫我们谦卑,这不是矛盾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可怕。说明他们事实上是在选择偶像。选择《圣经》跟以前选择《语录》一样,并不是出自灵魂的需要,而是找个偶像罩着自己。”张曼菱说。
“这甚至不是真的问题,他们只是要在我面前展现一下姿态。”张曼菱又说,“哪怕你问我该不该出国,现在的环境下该怎么读书,头发该剪短还是留长,对他们来说倒还都是真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也不大好吧。”钱理群插了句。
“我在中科院演讲时就有个女生这么问我,我说站起来让我看下你身高体形,嗯,你还是留着吧。”张曼菱绘声绘色,“我觉得她很可怜,也许除了做研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有个好朋友,她就不会来问我了。”在场的学者沉默了。
“现在的学生是压抑的一代,”张曼菱之后对早报记者说,“对他们说大道理,没有用;让他们起来肩负什么,也没有用。我只能通过讲一些他们感兴趣的方向,讲一些具体的故事启发他们。不像我们当年做学生的时候都很强大,现在的学生都很弱,进大学最多是给一些人推翻过去重建自己的机会,我是去给他们布道的。”
狂者张曼菱
讲座类似布道,《北大回忆》则堪比招魂。本书自1978年进入北大中文系开始,却没有停留在四年后毕业时,人生的各个阶段包括当下忙于做西南联大口述整理的经历,张曼菱都尽录书中。讨论会时有论者委婉提出“个人形象在书里太过突出”,但张曼菱自道,这正是因为她的整个人生,都来自那个北大的精神给养。
那一时期的北大学生每一级都有标签:“勤奋的77级,狂妄的78级,堕落的79级,天真的80级”。而张曼菱在狂妄的78级中,也是最醒目者之一:奇装异服,口出狂言,剪寸头,喝啤酒。为了去食堂能打上好菜,这个小个子女生每次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好在下课铃响时直接扒着窗沿跳出去。30多年后她比画着当时场面哈哈大笑:“我这可是把教室通道让给更需要的人。”
这些传说至今流传于江湖。如同世人最是津津乐道《世说》里的狂人段子,而无暇关注他们的内心苦闷。张曼菱的行止往往被目为乖张,而不是一个曾经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的青年,面对新时代的天真的自我表达——因“政策放宽”,中国的78级大学吸收了许多前一年因政审而被刷下的考生进入。而77级、78级这两年的学生,则是在停止高考的11年里攒下的五六百万考生中脱颖而出的。
因此张曼菱的狂言狂行有其基础。曹禺来北大演讲,她递上纸条:“先生,您认为,是您的《王昭君》活得长,还是《汉宫秋》里那个王昭君会千古?”曹禺当场发怒,据说回去还血压升高。班干部和男朋友都批评张曼菱,但她觉得自己有理:“我并不是某位和他过不去的同辈,而是一个仰慕他,为他惋惜的后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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