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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报记者 刘欣
1957年6月下旬的一天,时任《新民报》(《新民晚报》前身)编委的张林岚被通知去延安西路200号文艺会堂参加干部动员大会,全市“反右派”斗争正式开始。这距离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是为什么?》的著名社论仅有十多天。张林岚回忆,“与前些日子在隔条马路的市委大礼堂座谈会上大鸣大放、谈笑风生的景象相比,恍如隔世。”主持人朗读了上海政治界、工商界、教育界、科技界、文学艺术界、新闻出版界和工农青妇界的“右派”名单,“那天新闻界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个是《新民报》的赵超构,另一个是《文汇报》的徐铸成。我一听到赵超构的名字,耳朵嗡的一声响,其余的名字都听不见了。”
57个年头之后,张林岚再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一切好像都还在眼前。
生于“腊后春前”,几乎“与党同庚”,92岁的张林岚做了大半生的报纸,当王芸生、徐铸成、储安平、赵超构、浦熙修……当年活生生的脸已经在历史中变成一个个名字时,见证了这段历史的张林岚还在家中继续着纸笔生涯,最近还给同一报社的“晚生”李天扬的新书《河畔居随笔》写了一篇序。而就在不久之前,他自己的六卷本文集《一张文集》也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收录了他从业几十年来的文章和自传,共计300余万字。记者日前去拜访他,老先生容光焕发、思路清晰,说到报业前辈掌故,口若悬河,三个小时亳无倦容。
与国民政府斗智斗勇
解放前中国民间有三大报系:成舍我创办的世界报系,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创办的新记大公报系和陈铭德、邓季惺创办的新民报系。张林岚从1945年起就是“三大”之一的新民报系的一枚“螺丝钉”,见证了这张报纸如何从一份小报变成五地八版的全国性报纸,又如何“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与上海老百姓感情最深厚的一份报纸。
1945年8月28日,是毛泽东从延安飞抵重庆进行国共和谈的日子,也是张林岚去重庆《新民报》报到的日子,上班第一天,他就负责编辑一条“大新闻”,而与他对接的记者,是当时《新民报》的采访主任浦熙修。“她与《大公报》的彭子冈是得到当时《新华日报》采访主任石西民的通知,才坐到吉普车赶往机场采访的。”
张林岚后来与浦熙修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包括她与罗隆基谈恋爱,我也是很早就知道了。有一次,她对我透露在采访国共谈判、政协新闻时,对某党派一位发言人颇为倾倒,她说, 你最好先别问我是什么人。这个人口才好,中英文都很行,风度也是没得说。 ”
浦熙修与石西民关系也很好,张林岚与石西民又是同乡,因此便有了一些交往。“他(石西民)常常把一些《新华日报》不宜发表或不能发表的新闻发到我们编辑部来,要我设法见报。有一次,十八集团军(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秘书李少石(注:即何香凝之婿)在化龙桥去市区的公路上车速过快,撞伤在路边小便的一个国民党军士兵,队伍中有人开枪泄愤,击中小车后备厢,李少石重伤殒命。事件发生时,正值毛泽东蒋介石亲自主持的国共和谈紧张进行之时,一时还不能确定是误杀还是蓄意谋杀。当晚,周恩来指示《新华日报》:如果不发消息公布此事,怕进退失据;如发消息,则可能扩大事态,影响和谈。较稳妥的办法是由《新民报》先发一消息,等有调查结论,再采取进一步措施。消息发出后,查明系误杀,事态便没有继续扩大。”
张林岚回忆,《新民报》老板陈铭德的小舅子邓友德当时是国民党的新闻官,“他常常打电话来警告他姐夫: 你们报纸办得很像《新华日报》了!你们不是标榜超党派民间报吗?怎么如此卖力为共产党宣传,难道不怕封门?”
1945年也是《新民报》恢复南京版、筹备上海版的关键节点。张林岚回忆,在筹备上海版时,国民党市党部以“上海报纸过多”为由,拒发登记证。经陈铭德在南京多方奔走,才在1946年弄到一张晚报登记证,当年5月1日出了“上海新民报晚刊”。“报贩在叫卖时名字叫成了《新民夜报》,这一叫定了终身,新中国成立,由于《新民报》属于私人经营的报纸,还是只能出晚报。1958年 反右 斗争时犯了 方向性政治错误 ,出日报更加无望,我们也死了心,正式更名《新民晚报》。”
上海《新民报》创刊,赵超构担纲总编辑。赵超构的成名作是长篇通讯《延安一月》。1944年,为缓和国共双方紧张对立的气氛,一批外国记者建议访问延安,蒋介石迫于压力同意了。赵超构即是记者团一员。张林岚说,“实际上他那个时候耳朵已经不好使了,可能国民党就是看他有耳疾所以才同意他去的。”赵超构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观察可谓入木三分。张林岚认为,或许正是因为这篇《延安一月》,才使得后来毛泽东在“反右运动”中出手保护赵超构。
当时上海报纸众多,据不完全统计,1946年上海有日报20多家,晚报7家,小型报纸十四五家,另有自生自灭不定期小报刊10余家,《新民报》在上海并未打开局面,发行量只有五六千份。而且由于当时正处反内战高潮,社会各界运动迭起,报纸言论也为当局所不容,终在1947年5月被国民党封门。当年8月,当局以委派总编辑为条件,上海《新民报》得以复刊。
复刊后的《新民报》常有当局安插的“闲散人士”,除了总编辑王健民,令张林岚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穿着妖艳”的小姐,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处长何隆庆介绍来的,名叫郭良蕙,“何在外滩汇中饭店给她包了个套间,那时候柯灵的侄子跟我们是同事,常去她那里。我劝(阻)他,他说, 我们只是谈文学。 1949年上海解放前几个月,郭良蕙飞去了台湾。戏没唱完,到了上世纪80年代,又听说她在台湾成了红极一时的作家,以性爱小说《心锁》成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她回大陆,被尊为 国际性的大作家 ,成了贵宾。有一天她在某大学学者的陪同下到《新民晚报》访旧,还特地说自己不是特务, 那一年你们对我有误会。 ”
上海《新民报》复刊之后不久的1948年7月,南京《新民报》因报道国民党败况,并反对其日夜轰炸致市民伤亡的行为,而被勒令“永久停刊”。《大公报》王芸生率先发表社评声援,《世界日报》等也纷纷转发该社评。当年11月,南京《新民报》采访主任浦熙修、记者钱少舫、校对叶劲冬等相继被捕,身为立法委员的邓季惺也上了“黑名单”,只得化名出走香港。随后,赵超构等多位新民报人逃往香港。年底,陈铭德也化名避去香港。
解放后,根据政策,上海、南京、北京、重庆、成都五地的《新民报》都还可以继续出版,“但一两年后,外地四个分社七张日报、晚报都办不下去了,只得自行停刊,从此只剩下上海的晚刊。”
“反右”中的安全着陆
解放初期政治运动不断,老一辈的编辑记者人心惶惶,老编辑“副刊圣手”张慧剑觉得自己跟不上时代,主动要求离开。夏衍听说此事,建议他去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个李时珍的传记剧,这就是后来由赵丹主演的《李时珍》。
“反右”终于浩浩荡荡地开始了。1957年6月,赵超构和徐铸成上了上海市新闻出版界的“右派”名单。张林岚说,当年6月底,赵超构去北京开会,他“惴惴不安,知道随时都有被大会揪出来批判的危险。与他在宾馆住一个房间的作家巴金,在 鸣放 中也批评过党和政府工作,两人同病相怜,很想互相安慰几句,也难启齿”。
转机发生在会议期间的一天午后。中央统战部来了通知:下午三点,毛主席要接见赵超构。据张林岚讲述,这次见面谈话的内容,赵超构一直讳莫如深。“我们几个朋友旁敲侧击问了几回,他都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被逼得急了,也只是说 没什么可说的,谈话内容也无非是《人民日报》七一社论上的那些话 。”张林岚说,赵超构的这些话自然是推托之词,于是他们又问:“工作之外,毛主席对你个人还有什么话?”“赵超构想了一会儿,又说, 曾问我在报社里是不是有职有权?我回答说,怎么没有,如果没权,我也不会犯这么大的错误了。毛主席听了笑笑,说:写杂文也不容易,所以我要保护几个杂文家。我对他说,我这个总编辑当不下去了,开完会就回去辞职。毛主席勉励我振作起来,不要背包袱,回去还是当你的总编辑。 ”
由于毛泽东突施援手,在浦熙修、罗隆基、储安平等一批老新闻人被划为“右派”受到批斗时,赵超构和《新民报》“安全着陆”。然而,事事还需谨言慎行,1961年到1963年间,张林岚在文化新闻版上写过一段时间的专栏,每篇字数不超过一张稿纸,因此取笔名“一张”,沿用二三十年之久。除了“一张稿纸、一张一弛”这几个意思,这个笔名背后的深意更是“当时文艺作品动辄挨批,名家也难以避免,做报纸的人更把握不住。因此想了一个取巧的办法,只写两百字,三言两语,吞吞吐吐地发点感想,既不会引人注意,说错了话,也不至招祸”。
“文革”停刊又复刊
紧接着又是“文革”的十年浩劫。张林岚家门口有个菜市场,因为副食品严重短缺,家庭主妇、老头老太天不亮就拎着篮子来排队。“一天清早,排队的人突然在一片惊呼声中溃散了,原来从对面公寓楼上跳下一个女人,头脑在水门汀地面上砸得血肉模糊。有人认出来,高喊了一声: 这是上官云珠啊! ”
《新民晚报》的“造反斗争”是从当时《文汇报》的总编辑陈虞孙的一篇文章开始的。1966年6月18日,《文汇报》的造反派揪出了陈虞孙,开列罪状是他四年前在《新民晚报》上登的一篇题为《钟馗捉鬼》的小品文含沙射影“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因为其中有“四个毛贼”一语。于是,“封资修黑报”的《新民晚报》被砸烂了。1973年,《新民晚报》社被撤销建制。张林岚与赵超构、束纫秋、徐铸成、陈虞孙、秦瘦鸥等老报人在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小花园度过了“文革”的最后岁月。“有的抄卡片,有的扫厕所。我们当然很关心国事,时刻都在 窥测方向 ,而工宣队和造反英雄们则时刻注视着我们那阴暗角落的 阶级斗争新动向 。”
“四人帮”倒台之后,1982年元旦,《新民晚报》重新与读者见面,赵超构以编辑部名义写了一篇《复刊的话》,确立了其“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办报方向,而这里面,还有一桩小插曲。
张林岚说,赵超构一早要出席市里一个新年团拜活动,便把写好的《复刊的话》交给张林岚发排。张看到“为百姓分忧,与百姓同乐”一句,觉得两个“百姓”有些重复,便信手改成了“为国分忧,与民同乐”。“谁知道他回来一看,勃然大怒,当着束纫秋的面,大肆教训了我一通: 谁要你为国分忧?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 我与他相交四五十年,老哥们儿从来不出恶声。平时相处,也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第二天他不提这件事,我也不敢问他。”后来有人撰文点评:“原文重点在 百姓 ,又是写于 文革 奇灾、民命如蚁之后不久,故原文是有意强调 人 的重要性。此点在作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世易时移,老辈报人多已凋零,张林岚编纂了《上海新闻志》和《新民晚报史》,为那一段历史留下回忆录。他说,“历史虽然是在弯弯曲曲、跌跌撞撞中发展,但总是有所进步的。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