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陈翠梅

他坐下来时，才看见她。剧场的灯开始暗了下来，这个时候要离开，也已经太迟了。她就坐在他前三排，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走进来。她一个人吗？是什么时候回国的？他们离婚后就听说她搬到国外了。

他其实很少看剧场演出，只是他新交的女朋友是个年轻的剧场演员，今晚是她的演出。舞台的灯光亮起时，他凝视前妻的背影。她的头发盘起来。露出耳朵和颈项。他有时候觉得她令人憎恨的地方，是她自知自己好看。

他忽然惊觉自身的存在。他低头检视自己的装扮。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很显老？ 他想起出门前没有梳头发。 他在想他出门前应该梳梳头发的。

女朋友出场了。他尴尬地发现，他新交的女朋友，跟他的前妻长得太相像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看他前妻，忽然她身边有人跟她耳语，她转头时侧脸的轮廓在灯下无比清晰，还是那么美丽。

记忆瞬间在黑暗宇宙中无声地爆炸，发出强光，闪亮的记忆碎片在宇宙中快速旋转。他不知道在哪里读过，木星美丽的光环，是之前绕行的月亮的碎片。因为轨道太接近木星球体，被球体击碎了。

这些漂浮在宇宙中的记忆碎片，毫无逻辑。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有一次她打破了一个杯子。他走进厨房时，她在哭泣。“哭什么呢？”他问。他那时候应该紧紧地抱着她，但是他问：“哭什么呢？”

他记得她紧张时会十指相接，像一个中空的半球体。她说这样可以让感性的左脑和理性的右脑连接起来，那样她才能好好思考。

他们离婚前，试过挽救感情，去过几个地方旅行。在韩国一条摆满了算命摊子的街上，他们还让人看了个命。算命的说她是寡妇命。他记得她当时脸色忽然平静下来。他认为她是在那个时候打定主意离婚的。他很后悔去算了那个命。他记得走出摊子时的那阵大风。那是在一个海边。在一个夜里。他们之后还去喝了酒。

他忘了在哪里。苍蝇被粘在涂上胶水的纸上，挣扎间弄断了腿。

他记起他们一次莫名其妙的对话。他们刚开始约会，那时候他迷恋学武，跆拳道、合气道、泰拳都学。她要他教几招防身术。

“最好是直接攻击要害。”他教她用手肘击打对方下巴。还有用膝盖顶对方的下体。她娇弱地在他身上拳打脚踢，那种故作凶狠暴力的样子，让他心存温柔。他觉得她像《小王子》里，那个有四根刺的玫瑰。

“其实你如果不能一击打倒对方，只会让攻击者更加愤怒。”他忽然很害怕她真的会被伤害，“如果可以，最好直接一击致死。”

“比如说在近距离的话，你可以把拇指插入对方的眼睛里。把眼球体挤进大脑……”

她脸色变了，“为什么要杀人呢？”

“因为不想被杀，所以先杀死对方啊。”

“因为怕被伤害，所以就先伤害对方是吗？”她问。

（难道不是那样吗？你害怕我们互相伤害，互相毁坏。在我的轨道太接近你的时候，你把我击碎了。于是我成了你的光环。由粉碎无比的记忆碎片形成的光环。）

舞台上的演员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他忽然搞不清楚，是她存在于他的回忆里，还是他存在于她的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