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迟宇宙

上帝伸出手，将骰子抛向空中。骰子沉溺在上升的快感中。它觉得自己超越了重力的羁绊，成为了命运的主宰。它睥睨地面上的一切，轻忽着所有的低贱。在强烈的多巴胺刺激下，骰子飞到了顶点。

“在他脚下/整一的地平线上/忐忑不安地/将命运和风儿/攥在约束他的手中/准备做另一个/智者/以便把命运的裁片/叠合起来抛入风暴/自豪而去。”

快感迅速消失。骰子却依旧沉溺。地球引力的吸附，使骰子向地面飞坠。骰子恐慌和悲伤，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只骰子，决定自己命运的，是一只手。“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凡客的陈年就是那只骰子。在悲欣交集当中，他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新的转折。他的朋友雷军，或许出于情义、道义以及被“套牢”的无奈，领头为他提供了新一轮的投资，总金额超过了1亿美元。除了雷军，伸出援手拯救骰子的，还有IDG、联创策源、赛富、启明、淡马锡、中信、和通等，它们与雷军一样，都已被凡客 “套牢”，就像命运和风儿，被陈年“攥在约束他的手中”。

触地之后，陈年重新弹了起来。他告诉外界，新一轮融资成功，说明业界对凡客、对互联网服装品牌具有坚定信心，也是对凡客2014年回归初心、专注产品战略的肯定。没多少人相信他的誓言。当人们看到了他被抛掷的轨迹之后，人们知道，他的故事或许并未终结，但他仅止一只骰子而已。

陈年曾经是一个传说，他身上充满了传奇色彩。与很多互联网大佬一样，他是大学肄业生。年轻的时候，他倒卖过钢材、收集过建材信息。他曾是一位不错的传媒人，在席殊那里主编过《好书》，在《中国图书商报》创办了《书评周刊》。他是卓越网的创始人之一，在那里他与雷军成为搭档。在将卓越网卖给亚马逊之后，他又创办了我有网。然后，在2007年10月，他创建凡客品牌，在网上销售衬衫、T恤等服装用品。他的创造力得到多家风险投资者的青睐，使他迅速跻身中国最著名企业家之列，成为印刷术、无线电波和闪光灯的宠儿。

2012年1月15日，陈年上升的快感到了极致。名为“凡客盛典”的凡客年会在北京国家会议中心隆重举行，那些承载了“凡客体”的名流，韩寒、王珞丹、黄晓明、李宇春，悉数出现。然而最终引发轰动的，却是日本AV女优苍井空的突然到场并遭轮番熊抱。她现场手书“有梦想，爱凡客”赠给主办方。目下身陷囹圄的薛蛮子曾在微博上写道：“见到了传说中的苍井空，观摩了她写书法，还问了她何时学书法，颜柳欧赵她临的谁的帖。她回答幼年即学书法，到中国来又开始学书，不临帖。”

骰子沉溺在避无可避的上升快感中。稍早前他获得了中央电视台“中国年度经济人物”提名，对于大多数企业家和所谓的“新领军者”来说，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荣耀。虚荣和虚荣汗衣裹体一般，紧紧包裹着骰子。他没有意识到下坠的时刻即将到来。传说中的苍老师带给他的只是手书，而非另外一只将他抛向更高处的上帝之手。

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凡客和陈年开始共同体会命运的残酷。他们似乎遭到了背弃——“凡客陡峭增长曲线背后危险症状通过种种传闻暴露：裁员、库存积压严重高达十数亿、巨额亏损、高管离职，突然之间，凡客失控。”

事实上，在陈年最风光的2011年，就已经有自称“被裁员工”的人在《叁问陈年》，要他对“以限期限、限时间、限人数，摊派裁员方式清理员工”的行为作出解释。网上也有传言，凡客内部曾在2009年有过一次较大的人事调整，这些动作在内部被称为陈年式的“整风运动”。

陈年的“整风”是一种无奈。“电商行业利润低，成本控制严格，前期高速拓展导致人员膨胀，但目前整个行业都面临资金链危机，自然会发生裁员现象。”一位凡客投资人向媒体透露，无论是投资人还是管理层当年都对凡客前景过于乐观，导致在2011年遭遇高库存重压。这场危机最终在2012年彻底爆发，几乎拖垮凡客，使凡客的整个2012和2013两年都变成了“清库存年”。就在凡客甩卖陈年旧货、人们不再关注陈年旧事的时候，电商行业已经巨变。

陈年在摇摆中寻找救赎之路。他曾试图放弃自有品牌，向平台转型，然而为时已晚，他已跌落至地面，几乎没有了翻身的力量。投资人也不喜欢他的做法，董事会上，陈年被反复诘问，凡客的命运和出路被反复进行沙盘推演。最后，陈年接受现实，承受命运，回归自我。

命运所赋予他的是，过去一年30%员工离开。面对战略摇摆、裁员和调整，以及公司搬迁和供应商讨债风波，他们不再奢望凡客，而是冀望能在凡客倒下之前全身而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们说。

他们没等到“救主”的出现。他们所看到的是，凡客曾经不凡，陈年是商业明星，他们创造出“凡客体”，创造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和谈资，然后，他们就变成了真的凡客，承受骰子的命运。

传说中，去年6月，陈年和雷军把酒言欢。酒酣之际，雷军突然问：陈年，我们还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把话说明白。凡客的产品不行，凡客对待产品的态度不行。陈年很委屈：做了6年服装，做过那么多产品，怎么能说自己和凡客的兄弟们不行呢？你做小米做得好，不就是因为运气好，赶上智能手机出货和移动互联网的大爆发吗？陈年醉酒。他后来说，自己酒量比雷军大，先倒下是那晚受刺激太大，羞愧又愤懑。这是他第一次遭遇到雷军不留情面的拷问。

也许陈年至今无法明晰，他与雷军之间的区别，不只是非亲兄弟之间的血脉区别，也不是职位高下的区别，而是如何实践新思维的差异。陈年有着不错的媒体背景，他知道如何获得关注，善于将品牌迅速溢价。然而他毫无产品经验，缺乏对传统工业的理解。他使“凡客”不凡，却在生产、管理的挑战面前一败涂地。雷军的技术背景和对产品的领悟，使他明白如何利用互联网和资本的合力使产品和品牌溢价；他统治金山的阅历，也使他在创造小米的过程中得心应手。

横亘在陈年与雷军之间的，从来就不是一场思想的比对。当雷军开始扮演陈年“救主”一角的时候，雷军寻求的不是拯救陈年，而是进行一场新思维的实践。当上帝的手停下来之后，他试图拉过财神的手，将陈年重新抛向空中。谁也不知道陈年是否还有机会再次沉溺在上升的快感里。

很多人觉得，电商行业将进入寡头之争，而凡客已经掉队。“在停留在/某个使之珠光迷离的新点之前/全部思想掷出一把骰子。”玛拉美说，“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陈年的旧事已经使陈年成为旧事，昔日快速呈现的赞颂、突然绽放的灿烂，经由时间的淘洗，终于回归其本来。

对于投资人和创业企业家来说，陈年是一个绝佳的样本。陈年旧事可以证明，人们如何抵制诱惑、如何抑制冲动、如何节制、如何控制日渐膨胀的内心，对于商业道路上持续奔走的推动，远甚于昙花一现的灿烂。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