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非难，守节不渝以终者为尤难

蒋 寅

顾炎武《邹平张公子万斛园上小集各赋一物得桔槔》，王蘧常《顾亭林诗集汇注》以“万斛”为园名，“诗谱”于顺治十五年叙曰：“过邹平，游张氏万斛园。”复引旧谱，谓张延登所居家园。然考《民国邹平县志》卷十，张延登园林有日涉园：“少保张延登构，在城西南郭外沙溪之侧，其父封给谏义轩与大中丞仁轩兄弟日涉于此，故名。中有坊曰： 兄弟同游处。 ”又有别业兔柴、寄清园、会景园，独无万斛园之名。盖万斛为张公子名，即张延登季子幼量，号定庵，拔贡生。县志同卷载药圃：“少保季子张万斛构，在城西南美井庄，自署其门曰： 桃花源里人家。 中有长白山房，董其昌题额。旷哉亭、蕉雨廊、岸上舟，皆雅构也。”引宋奎曜《药圃记》曰：“药圃者，张季子幼量之别墅也。泉甘土肥，居城隅西南之胜。”张延登有子万锺，为王渔洋外舅，万斛即其季弟。《阮亭诗选》卷七《内叔幼量先生招同纪伯紫袁宣四集药圃》，即其人也。纪映锺有《游药圃二首》，袁藩有《蕉雨廊听雨三首》，皆存于县志。幼量夙喜养鸽，蒲松龄《聊斋志异·鸽异》尝叙其奇事。

《梧门诗话》卷十六载钱塘女子徐茝仙善为四言诗。《弹琴》云：“愔愔者琴，泠泠者音。一弹再鼓，山高水深。冰弦涩指，苦调伤心。湘簾不卷，明月相寻。”《春日》云：“浓花满镜，澹香著衣。空阶无人，蝴蝶自飞。芳草行迹，落红网丝。碧云欲来，东风未归。”《小楼》云：“杨柳一碧，芙蓉四青。瓶花开未，簾钩亚丁。绣规秦女，书摹雒灵。一行新雁，潇湘画屏。”《偶成》云：“小楼无人，残月如客。”《梅花》云：“地天如梦，空山一枝。”《水榭》云：“落叶惊寒，鸳鸯相语。”《秋夜》云：“水萤照花，海棠空冷。”法式善称“浓丽如子山小赋，清远如表圣《诗品》”。予谓四言之体，最为高古，太白固尝言之矣。徐氏诸作清丽有余，古奥不足，然方之前人，亦属难能可贵。

周茂源《挽吴梅村祭酒》云：“旧德群推周太史，伤心莫解息夫人。可怜婚嫁浑难毕，画翣犹迟送老亲。”又《阅侯朝宗壮悔堂集诗以吊之》云：“漫怜玉树埋黄土，一死无虞晚节倾。”吴本锡《读吴梅村诗有感》云：“一死可怜非易事，令人却忆息夫人。”观其言一死，言息夫人，知皆本于邓汉仪《息夫人》一诗：“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近代姚光《徐闇公先生残集序》亦引邓汉仪“千古艰难唯一死”之句，以为“夫一死固难，然有激于一时之义愤，则慷慨赴死，亦易事耳。凡人遇国亡之际，往往偷延残喘，卒贻污名于书史，此皆操守之不坚；故一死非难，唯不死而侘傺无聊，困苦备尝，仍能守节不渝以终者，为尤难矣。”

陈师道《后山诗话》有云：“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吴可《藏海诗话》： “凡诗切对求工，必气弱。宁对不工，不可使气弱。”杨载《诗法家数》论琢对云：“宁粗毋弱，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忌俗野。”傅山《作字示儿孙》云：“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梧门诗话》载李方勤论诗语曰：“诗宁拙毋巧，宁清毋浊，宁苦毋甜，宁大毋小。”皆袭后山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