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伯牛
清代的总督与巡抚,是所谓封疆大吏,然在最初设立的时候,并非常设官职,只是临时差使。清代制度有很多地方沿袭明代,这是一条显例。因为命官与派差的不同,皇帝给他们刻的公章也不一样。有职有守的官员,如六部的尚书侍郎,各省的布政使与提督,每县的县令,手里拎的是正方形的官印。而临时派遣的使者,不论是前述的督、抚,还是钦差大臣,以及各省的学政、总兵,怀里揣的都是长方形的关防。如直隶总督的关防,分为左右两栏,各以九叠篆体的满、汉文,写“直隶总督管巡抚事兼理河道关防”,其他类此,惟钦差大臣关防在二栏中间加铸一行满文。此外,除了形状不同,钤盖官印用朱红印泥,关防用紫红色水,也是区别。
关防多以铜铸,也有用木头刻的。如各省的乡试,主考官为钦点的京官,从首都奔赴考点,固然携有“钦命知贡举”的铜质关防,而总督、巡抚充当考试的监临官,虽是为期不过一月的短差,盖章的时候却不少,必须配个关防,往往就“所钤用木刻也”(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二十一)。不过,还有一些特殊时刻,则不但充任监临用木关防,甚至巡抚、总督关防也是木质的了。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杭州被太平军攻陷,浙江巡抚王有龄自杀,十二月,两宫皇太后接受两江总督曾国藩的推荐,任命左宗棠为浙江巡抚。其时宗棠帅“楚军”在安徽婺源一带征战,既遥领巡抚浙江之命,须写谢折,须察吏,须征饷,都要用到关防,可是关防在杭州城中,急切不能取用。据说,闽浙总督庆瑞善体人意,很快就刻了一个木头关防送到行营,然而宗棠不近人情,竟将送关防来的委员大骂一通,说不该拿临时公章敷衍正印命官,民间至有谚语,谓“左京卿不受木关防”云。按,前此诏授宗棠太常寺卿,故称“京卿”。事见许瑶光《雪门诗草》卷十《长歌行赠李树唐》自注。
只是,这么讲故事,或许有些趣味,却非实录。当时给左大人送关防的是闽浙总督特派员谢兰生,他在回忆录中说,此行完成了两个任务,先去南昌“催兵提饷”,再则“护送巡抚关防”,“驰抵安徽婺源县行营”,将那块重要的木头妥交到新任巡抚手中,并领了“回文”(谢兰生《厚庵自叙年华录》“咸丰十一年”条)。尽管当时许、谢皆在浙江做官,但谢是当事人,他的口碑当然比许的耳食更可信。
其实,拿木头章子办公,不仅宗棠一人,也不仅这一时。他的举荐人曾国藩,自咸丰二年奉诏襄办湖南军务,直至十年出任两江总督,“办理军务皆用木质关防”,且还都是自己刻的,其间头衔换几次,关防就改刻几次,以致皖、浙两省官场经常拿这事调戏他,或说伪造,或说关防文样与备案不符,动辄退回文报,耽误了不少事。咸丰七年,国藩退出政坛,即与受不了这份羞辱有极大的关系。王闿运尝作诗咏国藩在湘江投水自杀未遂事,有句云“空船坐守木关防,直置当锋寻死处”(《湘绮楼诗集》卷十一《铜官行寄章寿麟题感旧图》),十分敏锐地理解了木关防给国藩带来的严重精神损害。
也不能说此后国藩就与木关防尤其是与之俱来的痛苦绝缘。同治五年,国藩统领诸军,与捻军在黄河两岸逐战,疲于奔命,师久无功,屡受廷旨切责,遂有生亦何欢之叹,而弟子李鸿章崭露头角,圣眷方隆,浸有取而代之之势。其时,国藩以捻军为“流寇”,乃订战略,略谓,“捻匪已成流寇,官兵不能与之俱流”,只能“择要驻军,不事驱逐,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而与之配合的战术则是在黄河、胶莱河与运河岸边树立土墙,阻遏捻骑,步步为营,将捻军赶到山东半岛,再以重兵围剿。对此,鸿章写信给国藩的助手,云:“古有万里长城,今有万里长墙,不意秦始皇于千馀年后遇公等为知音。”(刘体仁《异辞录》)轻薄不屑之态,溢于楮墨。
国藩无奈请退,让鸿章来做统帅,不过,他在此耍了一道“挺经”。当时他的身份是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两江总督一等侯,若退,只是卸去钦差大臣的差事,离开大营,回到金陵两江总督本任,而作为国家领导人地位象征的协办大学士与国家劳动模范象征的侯爵,皆可保留。然而,五年十一月十七日,他奏请“刊用木质关防”,即再次自费刻一颗木头,申请的文样却是“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粗一看,删去钦差,保留协办、总督与侯爵,与前说无异,再一看,加了“行营”二字是什么意思啊?意思很丰富,而最直接的意思是“仍以散员留营,帮同照料”,最直白的翻译则是咱就赖这了你说咋办吧(《曾国藩全集·奏稿》九)。
当然,挺经的真义并不是小童借哭闹非抢到玩具不可,成年人都知道一味瞎闹换来的只有耳光,或者喷剂,坦克就太过分了。挺经之挺,是在看似万难措手的局面下,务必挺住,哪怕只挺一分钟。至于这一挺的妙味,极难言喻,且限篇幅,容俟后论,不妨先记一句口号:做女人,挺好?做男人,能挺更好。
结果是国藩没挺几日,仍回南京做总督,检点莫愁湖的风月,视察金陵书局的进度,与心腹幕友赵烈文吐吐槽。及至明年,他就忘了挺经,讲开了谐经。恰逢其弟湖北巡抚曾国荃与湖广总督官文斗法,二人在一王二后前疯狂比拼告黑状揪小辫的功力,最终国荃胜出,官文奉诏革去总督,仍以文华殿大学士身份赴京供职。国藩对此有评论,说:“官相处分,内臣戏弄出之,以大学士赴京供职,则总督去留,无关紧要。以极轻之事,而下革去极重字样。”国藩为啥要这样评呢?原来,梗儿是他自己的:“我去岁陈言,请注销侯爵。以极重之事,而下注销极轻字样。”按,奏请注销侯爵是五年十月十三日事,奉旨“着无庸议”。
恰在国藩私下乱喷的时候,鸿章在前敌终于体会到乃师的苦心,即对付流寇,真不能与贼俱流,“万里长墙”看上去是笨办法,其实是好办法。思想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好办了,师徒俩一前一后,一淮一湘,心手相连,如臂使指,终于解决了敌人,皆大欢喜。鸿章抽空还为国藩的冷笑话做了总结:“事在一时,天然的对,可谓绝世文心。”(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八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