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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祥日记(1981.7.2)
我已迷失了大道太久。一颗曾是巨人的心灵,因为长久供奉在庙宇宏伟的殿堂中而蒙上了尘垢,阳光已无法照射到我心中的屋宇内。长久以来,隅居在阴暗扉湿之中,竟成为我沉醉之梦乡。在黑夜里,独自向前行,我更渴望光明来到。
李泰祥日记(1981年)
巨人行行又行行,来到一处曼曼荒草地。回想儿时,曾嬉戏跳跃在碧色如茵草地上,并曾濯足于路边小溪,嘴角不禁露出儿时微笑。儿时的歌声如清泉般甘澈清凉,我曾如斯。失去的春之明媚,似已重新照临于我眼前。巨人行行再行行……回想儿时纯真无邪之情状,内心不觉碎然。
乐评人 马世芳:有那么几首歌,妥妥帖帖藏在心底,却不大舍得听,因为它们太完美。每一播放,便不免残酷地映照出世间的丑陋与无聊。灵魂不够强悍的时候,骤临那样磅礡淋漓的美,简直令人绝望。李泰祥和唐晓诗合唱的《告别》(1984),就是这样的歌。然而,世间原本不会有这首歌,只有另一首叫做《不要告别》的歌。
乐评人 邱大立:他用稔熟的古典功底,少数民族的自然诗性,双鱼座天生的浪漫与痴情,编织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音乐壮锦,与彼时民歌时代的很多作品比较,李泰祥的作品除了古典音乐的恢弘架构、整饬编排,其排山倒海的罗曼蒂克情绪才是最迷人的 ,这是他毕生区分于他人的特质。
乐评人 爱地人:他的作品文艺,但更多技艺,让许多创作人望而却步,自叹弗如。尤其是在西洋音乐、民族音乐和民歌三者的融合上,李泰祥几乎是华语乐坛,唯一能做到作品既有山野情趣,又不乏庙堂高雅的。
他为诗歌插上音乐的翅膀,留下《告别》、《橄榄树》、《你是我所有的记忆》等属于那个年代,却因为美而不朽的作品。他亦是古典音乐作曲家,玩过把众人吓走的实验音乐,在当年台湾的“民歌运动”风起云涌之时交出过出色的作品。去世前,曾经英挺的音乐才子瘦得不成人形,留下的音乐却长存于世。1月2日晚8点,一代音乐大师李泰祥因甲状腺癌病逝于台湾新店慈济医院,享年73岁。
长久以来,大师李泰祥一直有点寂寞。他不按常理出牌,爱美术却学了音乐,主修小提琴却以作曲为生,学院出身却因流行音乐而声名大噪。也因此,大家都肯定他的才华,却因为他的跨界而不知从何说起。流行音乐界除了民歌时代把他算在其中,其余时候都将他归在学院派,他民歌时代的作品却因为曲式的奇崛而与其他旋律简单的歌曲大相径庭;学院派又很少将他算在内,除了流行音乐他还誓做“实验音乐”先锋。李泰祥曾说过,“所有的赞美,我都不满意,因为都不了解我;但是没有赞美,又觉得孤独。”
实际上,李泰祥从未因为曲高和寡而无人识。在张国荣和黄耀明合作的那首《这么远 那么近》里有一段独白:“喜欢的歌,差不多吧(李泰祥嘅新唱片,你买咗未?)”
《告别》、《橄榄树》、《你是我所有的记忆》是他最满意的三首作品。这三首歌的词作者分别是李格弟、三毛、侯德健。
《不要告别》,三毛作词,录制于1973年,录完后11年间在版权隶属的“歌林”唱片被众歌手翻唱,几乎成为“歌林”歌手的“必考歌”。然而李泰祥从未听到自己心目中的版本,直到1984年他在“滚石”唱片为唐晓诗制作新专辑《黄山》,才终于为这首歌找到心目中“对”的声音。然而版权在“歌林”,当年把版权一次性卖给对方的李泰祥却无权演唱制作这首歌。无奈之下他们找到一个写诗搞剧场的年轻女生黄小姐,让她为《不要告别》重新填词。年轻诗人写词没经验,词写得虽好却不能用,李泰祥于是索性为之重新谱曲,于是就有了如今的《告别》。
《橄榄树》是李泰祥和齐豫美丽的相遇。当时还是台大考古系学生的齐豫因参加第二届(1978年)金韵奖被李泰祥发现,二人合作推出《橄榄树》,很快便成为当时台湾最畅销的唱片。从此流行音乐不再被人们视为低俗歌曲的同义词,大学生们亦开始接受这种新的音乐风格。对李泰祥来说,在这个领域他从通俗音乐入门,自此也形成了流行与艺术结合的范本——器乐丰富大气,歌词如诗,人声部分则古雅而忧伤。对于这首歌,李泰祥曾说过:“《橄榄树》表面上好像是青山绿水以及梦呀什么的,但它代表了我年轻时代对美的看法—— 美 就是漂亮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些惆怅的感觉。那时候没有办法写得很沉重,不过幸好也是这样。若是现在的话,可能会用很多画笔来形容它,但这样就失去了单纯美好。”
少数民族的纯真,古典音乐熏陶下的严肃有序,加上他天性里的浪漫多情,让李泰祥的音乐不仅无人能够模仿,麾下的女弟子们亦一个个成为闪闪发光的明星。齐豫、黄莺莺、潘越云、唐晓诗、叶倩文、许景淳,无一不是他的骄傲。他曾与最钟爱的女弟子许景淳合唱一曲《相遇》,“虽然相遇的时候已经非常迟了,你已四十七我已二十三,但却是正是时候,如果早了你是别人的,如果晚了我是别人的。”他们之间的故事不得而知,只知道李泰祥几次病危,许景淳都第一个赶到。病榻上,他挣扎着亲吻她的手,说“那是我们之间能传达的最深心意了”。
年近七十的时候,李泰祥赴北京录制《中国交响世纪》,又爱上乐团里拉大提琴的姑娘,为她写下孩子气十足的《这是一个秘密》,收录在《自彼次遇到你》专辑里。
李泰祥出生于台湾台东县阿美人家庭,其父是日据时代少数受过高等教育的少数民族,会拉小提琴。1946年冬,李泰祥的父亲带着全家北上。在学校,12岁的李泰祥靠自学就能画出凹版画般的工笔画,亦在帮忙搬风琴的间隙偷偷摸琴,小学毕业前即能弹出旋律和简单和声。此后,一则贴在电线杆的小提琴教学广告让留日茶商陈清港成为李泰祥的小提琴启蒙老师。即使在李泰祥身无分文的时候,陈清港亦倾力教授,成为李泰祥口中“成就我这一生的4个老师”中的第一位。
此后李泰祥考入艺专,主修小提琴。当时的李泰祥常在乐曲里加入自己即兴创作的华彩乐段(Cadenza),幸得他的小提琴老师邓昌国、马熙成两位先生纵容,并未干涉。当时刚自法国回来任教的许常惠更鼓励他,“像你这样有强烈音乐性的人不多,应该去学作曲”,从此李泰祥便踏上漫漫作曲路。
1961年艺专毕业等候入伍前,李泰祥任台北市立交响乐团首席,并因为记者杨蔚的一篇《跌在乐谱架上的阿美人》而声名鹊起。“跌在乐谱架上”,一指他的勤奋,二指穷困,不仅是当时李泰祥的真实写照,现在回头看,亦是他一生的写照。
退伍后的李泰祥受当年艺专校长邓昌国之邀,担任台北市立交响乐团首席、台湾电视公司的台视交响乐团指挥。“七一乐展”的成功让李泰祥成为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 Foundation)的访问学者,于1973年到美国圣地亚哥现代音乐中心研习一年。在美期间,他接触了20世纪当代的新音乐:电子音乐、加料音乐(Prepared Music)、冥想音乐、机会音乐、民族音乐、戏剧音乐、西藏音乐、观念音乐等。这段经历让他在1974年回国接任台湾省立交响乐团指挥期间试图为当时封闭的台湾古典乐界打开一扇窗。然后他的种种尝试——发表台湾本土老中青三代作曲家的作品,拓展国外现代音乐的演出曲目,安排生活化的通俗音乐演奏会等,却因为遭到其他团员的抵触而搁浅。一年之后,李泰祥请辞。
上世纪70年代,台湾“民歌运动”兴起,民谣歌手杨弦把余光中《白玉苦瓜》诗集中的9首诗谱曲成歌,三毛、叶维廉亦响应号召各交出3首自选诗作,交由李泰祥谱曲。于是,除《乡愁四韵》(与杨弦作品同一题材)外,《传说》、《海棠纹身》、《橄榄树》、《一条日光大道》、《告别》、《玫瑰园》也都一一成歌。
彼时,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亦开始风生水起,李泰祥专门为之写了不少舞蹈音乐。从1973年的《运行》开始,云门的《吴凤》(1976)、《薪传》(1978)、《江湖行》(1978)、《女娲》(1979)、《生民》(1984)、《射日》(1992)等均选自李泰祥的现代音乐作品。
及至上世纪80年代,李泰祥进入创作丰收期。仅1981年一年,他的3部电影配乐作品齐齐被金马奖提名,最后以《名剑风流》捧走一座最佳原作音乐奖。他严肃音乐的重要作品《太虚吟》、《气、断、流》、《生民》、《幻境三章》亦完成于这个时期。在1985年发行的新编传统民歌《那些天、地、人》唱片专辑里,李泰祥再次呼吁:“民歌应该回归到民众,但是,社会已经有很大改变……我们要诠释民歌,应该非用新的方法、新的语言来表达不可。大众音乐并不是我唯一的表达方式,但我确信它是一种与社会沟通的具体的新形象,也是一种相应于社会变迁的文化产品。”
接下来,他开始不满足于音乐仅仅以音乐的面目出现。自1978年起,李泰祥把创作流行歌曲和为电影广告配乐的收入投入到现代音乐的创作中。第一届“传统与守望”就在这一年诞生,其主要作品——音乐实验剧《还缘》甚至被当时的音乐杂志评为“群魔乱舞”。1978年至1984年,“传统与守望”共举行了六次。
2002及2004年,李泰祥出版用室内乐表现流行乐的《自彼次遇见你》及音乐与戏剧融合的《云在头上飞》,是他一生音乐探索的集大成之作。
其实在此前很久,他就已经病了。1988年,李泰祥被诊断出罹患帕金森氏症。握笔、拿橡皮擦对他来说已为难事,记忆力亦快速下降。为了不停止创作,李泰祥冒险在脑视丘下核植入脉冲器,胸前设有调节器,每5年需更换电池。2009年他又因甲状腺肿瘤开刀,却仍坚强和病魔对抗。这之后,李泰祥整理旧作,学习用计算机鼠标作曲,自2003年起陆续有新作发表。曾经的李泰祥会无限修改自己的作品,一曲《橄榄树》改来改去有20多个版本。生病以后他亦不改初衷,即使手抖动的幅度超过10厘米,亦亲力亲为把五线谱上的小逗点一个一个点上去。
大约是人老思源,不会讲阿美话的阿美人李泰祥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开始写族人的神话,《吉拉雅山的传说》以单管管弦乐团、6位打击乐者及女声独唱的清唱剧于2005年首演;有一半客家人血统的他还写下人声与管弦乐的《山和田》客家风组曲(2003),这些皆是他手术后重焕生机的大型新作品。
2005年,民歌三十年演唱会,台上的歌手们向李泰祥致敬,他的身体无法舒展表情却兴奋到扭曲,让观者无不动容。
尽管生命走到最后,李泰祥无奈用计算机鼠标作曲,却依然如他所言“一直是个有沧桑的骑士精神的音乐人,在计算机的年代里追寻高贵与浪漫”。
文/钱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