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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辈子里,写了数以百万计的文字,几乎什么体裁的文字都写过,但为了一位朋友的离世而写的纪念文,这篇应该是头一遭。
要纪念的主角,是几天前(12月16日)刚离开了我们的吴昊先生。吴昊于上世纪70年代便进入香港无线电视(TVB)任职编剧,然而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并非创作了《上海滩》、《家变》、《网中人》等疯魔香港万千师奶的电视剧,而是他对香港本土民俗掌故,怪闻猎奇的搜集、整理、编撰,数十年来,为本土文化留下极其珍贵的文字遗产。吴昊除了是香港掌故专家外,亦沉醉研究幽默和笑话,尤其钟情黑色幽默,他自谦说,他并非什么编剧家,作家,只是一个用笑话混口饭吃的度GAG佬(注:编写搞笑段子的人)而已。
我第一次见昊Sir(行内人对吴昊的昵称),要数到36年前(1977年)的秋天,那年我是刚离开校园的年轻小伙子,刚巧TVB开办编剧训练班,报了名,谁知没被录取。一个月后,又看到TVB聘请编剧,死心不息,通过世叔伯找到当时在《欢乐今宵》任编审的胡美屏小姐推荐,胡小姐连我的面也没见过,便叫我直接找一位吴先生,当然这位吴先生,就是吴昊。
说来惭愧,第一次见到吴昊,我不敢呼其名字,因为我连“昊”这个字应该怎样读也弄不清,昊Sir上下打量了我30秒,问我叫什么名字,写过东西没有,我战战兢兢回答,我叫黎文卓,在报纸《儿童天地》写过几篇文章,在学校的戏剧组编过一两个短剧,吴昊听罢,便说:“明天上班吧。”
我呆了好一阵子,之前以为进入TVB当一个编剧要过五关,斩六将,杀过天翻地覆,万万想不到是如此无风无浪,轻描淡写,别忘记这是70年代,电视台是当时最得令、最时尚前卫的行业,是年轻人向而往之的寻梦园,而我编剧梦也就在这一刻开始。
昊Sir是我在TVB的第一个直属上司,也是影响我创作生涯最深的导师。第一天上班,昊Sir便叫我写几只《林亚珍》(萧芳芳主演的搞笑节目)的GAG,我绞尽脑汁写了一批,可惜全被导演撕掉,一只不用。昊Sir鼓励我不要气馁,他觉得我有度GAG的天分,可从这方面努力,他更说,TVB有数以百计出色的戏剧编剧,但度GAG佬却没几个。
之后,昊Sir教了我许多编写笑话的幽默原理,他说要做一个成功的GAG佬,先要好好解答以下难题
“伙计,点解我碗面有只苍蝇?”
这是学写GAG的第一道功课,这个题目,可以有千变万化的答案:
“老友,廿蚊碗面,唔通俾只大笨象你食呀!(朋友,二十块钱一碗面,难道还要给你吃大笨象吗!)”
“无理由,我已经在碗面喷了杀虫水,怎可能有苍蝇。”
“兄弟,鼓励吓啦,厨房已经有进步了,昨天每碗面还平均有三只苍蝇呢。”
就是因为这只苍蝇,我爱上了GAG,一有空闲,就写一只苍蝇GAG给昊Sir品评。昊Sir是电视台编剧中第一个系统研究中外笑话理论的人,我曾问昊Sir,幽默世界中,最高深的境界是什么,昊Sir毫不犹疑说:黑色幽默。
昊Sir有一句很玄的话去形容黑色幽默,就是,当悲剧走到最尽头,就是喜剧。三十多年来,我仍在探讨这句话的真义玄机。虽然我已经成为一个有名GAG佬,写了近万只GAG,出了几本教人写笑话的书,是香港写笑话最多的人,但对昊Sir这句话也只能领悟六七成,可惜昊Sir已离去,没办法亲身请教他了。
跟了吴昊这个GAG师傅一年后,忽然一天,昊Sir对我说,“你应该下山了。”于是便把我送到当时度GAG的“少林寺”,《欢乐今宵》,当一个全职的度GAG佬。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度GAG,一天五只GAG,一星期五天,一个月四星期,一年十二个月,如此日GAG夜GAG的度GAG生涯,足足过了七年,七年之后,我成为“五台山”(即香港五家电视台)上度GAG王牌,薄有名气了,有一次,记者访问我,为什么我能度到这么多好GAG,我骄傲地说,因为我幸运,有一个好师傅,吴昊。
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从度GAG佬升为一个监制。监制的第一个节目叫《香港倒后镜》,灵感来自昊Sir所编写的历史掌故书,《香港老花镜》,我尝试把搞笑的GAG手法融合到严肃的历史题材中,竟然创造出一种别开生面、信息与娱乐并重的模式去讲历史。《香港倒后镜》成为当年收视率最高的综合性节目。这份荣誉,昊Sir应占一大功。
跟昊Sir接触过的人,几乎都称他是一等一的好好先生,他脾气极好,从来没见过他发火骂人。他对新人循循善诱,毫无架子。记得某天,一个叫黄荣灿的新人到编剧组上班,这位黄兄刚从内地移民来港,说着一口不流利的广东话,故此常被老鬼编剧嘲弄欺负,但只有昊Sir最关心他,为他度身订造工作,引导他尽快融入体制,适应香港环境。后来这位黄先生辞职,入了金融界,临别时对我说,在无线电视,他只佩服和尊敬一人,就是吴昊。
顺道说一个掌故,吴昊参与创作的《网中人》,戏中廖伟雄饰演阿灿的角色,原形就是这位黄荣灿,而阿灿的“灿”字也是从中而来。
昊Sir是正正经经的好男人,嫖赌饮吹全不好,闲时最大的爱好是打“天九”,他说天九游戏有极深沉的中国式文化,值得深究,还教晓《大天二》的来源就是来自天九。(天九最大的两只牌,第一是天,第二是地,第三是人)天和地都可以“打”人,所以“大天二(地)”的意思就是“专打人”。
昊Sir就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随随便便,顺手拈来的一句话、一件物品,他都可以娓娓道出其来龙去脉,趣味盎然,如沐春风。
俱往矣,如此一个有品有味、有才有趣的大好人、大学者,正值壮年之躯,便骤然远去,叫人悲伤唏嘘。昊Sir最自鸣自得的是当一个GAG佬。也许GAG佬此词用于吴昊身上,已有点不敬了,以昊Sir对GAG的理论贡献,与及培植GAG佬之不遗余力,相信用上“一代GAG师”,也不为过也。
度GAG的人,多是乐观主义者,透过GAG的境界,对人生的得失生死,看得透透彻彻,昊Sir说过,在他葬礼上,不要歌功颂德,不要悲伤痛哭,最好找一个人讲一个好笑的笑话。
我不知谁会在昊Sir的葬礼上说笑话,但我先借此向昊Sir说一个最后的苍蝇笑话
吴昊上了天堂,到一家面店吃面,吴昊发觉汤面有一只苍蝇,吴昊是好好先生,没有张扬,只把苍蝇拨走算了。
结账的时候,吴昊发觉账单多收了十元,吴昊不明问为何,伙计说:因为你的面多了一只苍蝇。
吴昊有点气愤:面上有苍蝇,你不减价,还要加价。
伙计说,这只苍蝇不是一般的苍蝇。
吴昊:那是什么苍蝇?
伙计:这是一只会说GAG的苍蝇。
昊Sir在天之灵一定会微笑,以“笑声”救地球,一直是他的良愿,当世界上连苍蝇也会说GAG,这就是真正的天堂了。
下笔至此,忽然想起昊Sir那句话:当悲剧走到最尽头,就是喜剧。也许这就是昊Sir说的黑色幽默境界。
昊Sir,一代GAG师,安息吧,上帝带走你,但带不走你为人间留下的GAG。 文/黎文卓
(作者系香港编剧,本文原题《当悲剧走到最尽头,就是喜剧——悼念一代GAG师吴昊》,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