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图的罪恶与贡献

·趣味经济思想史·

赖建诚

李嘉图在经济分析上的贡献，为何至今还能持续发光发热，这是本文要说的重点。

问：如果凯恩斯对李嘉图的评价那么负面，为何在皇家经济学会担任秘书或会长任内，他要邀请意大利人Piero Sraffa（1898-1983）主编李嘉图《李嘉图全集》？

答：1926年Sraffa在凯恩斯主编的Economic Journal发表报酬递增的重要论文，之后就一直待在剑桥大学经济系，与凯恩斯的团体有长期密切交流。凯恩斯深知李嘉图是Sraffa的英雄，就委请他编辑《李嘉图全集》。凯恩斯对古典学派与李嘉图的批评，随着大萧条之后的重新洗牌而消散。《李嘉图全集》出版后，再度吸引学界的注意。

问：李嘉图的分析里，有哪些议题值得重新探讨？

答：关税保护主义与自由贸易论，最具代表性的议题就是谷物法应否废除。

李嘉图的对等定理：如果政府需要筹款打仗或建设，是否应该增加课税或发行公债？政府不必偿还税款，但民怨必高甚至造反；民众可以投资债券，但政府日后的财政负担必重。李嘉图说课税和公债的财政效果相同（对等），你同意吗？

问：我看过一个名词Ricardian vice（李嘉图的罪恶），那是什么意思？

答：网络上有许多解说，我简述它的方向与由来。李嘉图的分析侧重抽象演绎，目的是追求逻辑上的严谨与科学性的法则，凯恩斯批评这种分析优雅但不实用。熊彼特《经济分析史》（1954），对这种逻辑严谨但未必是好理论的现象，称为Ricardian vice，因为在他的系统之外，“就没有多大意义，也不值得去探讨”。

换句话说，李嘉图和现代的新古典学派，着重抽象分析与数学模型。这些分析必须建立在强烈且不真实的假设上，这些追求抽象优雅的理论通常无实际用处。用熊彼特的话来说：“这是卓越的理论，永远无法驳斥，除了意义之外什么都不缺（也就是说完全没有意义）。用这类手法所得出的结果，来解决实际问题者，可称为Ricardian vice。”这个名词还有另一种解释：在抽象模型里，真正能操作的只有少数变量，必须假设其他变量都不会变动。如果要从这种抽象、简化、遵循数理逻辑的模型，推论出具体的政策结论，是危险的事。然而现今的学界却热烈拥抱这项“罪恶”，视之为常态与必要，许多主要期刊的论文都属于这类型。熊彼特眼中的李嘉图罪恶，在当今的科学界已成为一种virtue（遵循的德行）。李嘉图是近代经济分析之父，在数理模型当道的今日，凯恩斯和熊彼特的判断都偏误了

问：从经济学发展三百年的宏观角度来看，你如何评价李嘉图？

答：如果依年代主观排列最有影响力的前5位，我认为是亚当·斯密、李嘉图、马克思、马歇尔、凯恩斯。若要依影响力排序恐怕很困难，因为会随着时代风潮而有显著变化。我换个角度，不只比较专业成就，把视野拉开，对比他们的“人生圆满度”。

(1)斯密是古典学派的奠基者，也是市场机能说的倡导者，有经济学之父的地位。但他是个知识分子，未婚无子女，日子平顺说不上有财富，学术在政策上无立即的影响力，而是在概念的层次上影响深远。

(2)李嘉图是股票市场的胜利者，累积巨额财富，拥有良田千顷，有8个子女和25个孙子，他的推理方式（方法论）与各种理论影响至今。在英国的政策上，他极力主张自由贸易、反对谷物法，虽然这些在他逝后才落实，但他对这两件事的影响毋庸置疑。还有一件不算小的决策影响：他主张银行发行纸钞时，必须有足够的黄金储备，国会在1819年通过这项提议，可算是早期的金本位型式。简言之，他在经济分析、个人财富、政策影响力、家庭圆满这几方面，是“每项都满分”的人生。

(3)马克思的思维开创了许多新观念，例如剥削、阶级斗争、历史唯物论、生产关系。他一生穷苦潦倒，好几位子女先他而逝。他对实际政治的影响，要等到1917年俄国革命成功后才“死后哀荣”。有生之年他厄运缠身，落寞多苦多难多劫数。

(4)马歇尔是新古典学派的重要奠基者，今日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例如供需法则、弹性、消费者剩余，这些概念都是他的贡献。他在剑桥大学透过教学与著作，影响全世界的理论与分析手法。然而他的健康从小不佳（绰号白蜡烛），没有政策的影响力，家庭生活平淡，称不上有财富，相较于李嘉图他的人生算不上精采。

(5)凯恩斯是可以和李嘉图相较的人：开创了总体经济分析，决策上影响美国1930年代的“新政”，形塑了战后国际金融组织的架构。他在股票与理财上相当成功，但财富还是比不上李嘉图，较缺的一环是没有子女。我认为李嘉图在这5位当中，整体人生分数排名最高。

问：这些是八卦的对比，可否严肃评估李嘉图的学理贡献与缺失？

答：其实各位已都有个基本概念，我重新整理条列。(1)在古典学派中，他是第一位运用抽象分析与逻辑推理，得到重大成果者。(2)他的自由贸易论根植于比较利益说，这是国际贸易理论的基础。(3)虽然尚无边际学派的工具，但他已能掌握报酬递减法则，具体运用在差额地租理论上。(4)古典学派大都强调成长，而他的重点是过去较少触及的所得分配，这对社会主义与马克思学派是一大启发。(5)他对财政问题的分析，尤其是对等定理，在今日的财政理论中仍有重要地位。

他的理论当然有缺失，基本上是时代性的，试举两点。(1)古典学派在态度上接受赛依法则，同意会有短期的部门性失调，但不会有全盘性的失衡，因为经济体系有自动回复均衡的机制。(2)资本家倾向于购买机器取代劳工，因而造成排挤性的失业。这是因为当时的科技尚未大幅进步，在成长较缓慢的社会里，难免有“我活你死”的零和观念。这种观念现在看来错误的原因有二：(a)其实GNP（国民生产总值）不是固定的，人会创新，会追寻新的就业机会（如网络兴起后带动的各种新行业）。(b)虽然机器刚开始取代劳工时，会导致就业上的困难，但长期而言失业者也会找新出路。机械确实会造成短期的就业失调（影响家庭与社会生活），但还是应该鼓励使用机械，才能降低成本增强竞争力。

整体而言，我认为李嘉图可能是经济学界有史以来最值得羡慕的人：原创的分析方法影响深远、富甲一方而不假公济私、对政策有显著影响力、家庭繁盛人生圆满。

（作者系新竹市台湾清华大学经济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