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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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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火照亮了夜空 谢意 图

石建邦

大学时上陶瓷课,听上博老馆长汪庆正讲龙窑,一直神往,但始终无缘见识。不料这一夙愿,竟于最近无意中实现。

葛千涛先生对艺术始终抱有理想,这两年在龙泉乡下实践他的竹建筑双年展计划。有次他回沪,闲聊中谈起龙泉青瓷。提到龙窑,他说还有很多,竹建筑双年展所在的宝溪乡还保留了七座龙窑。“还能烧吗?”我好奇。“当然能,有空来看看。”

11月初,他从宝溪打来电话,说月中有座龙窑开烧,你们来吧。

15日一早从上海出发,一路高速到龙泉市,天已擦黑。再走六十多公里的盘山公路,抵达宝溪乡政府所在地溪头村时,正好7点,天上已星星点点。没有想到竟有这么远,路上花了将近10个小时。乡里的周书记开玩笑说自己是“浙江省尾(委)书记”,翻过山,再有六七公里就是福建了。

溪头村很小,人口七八百样子。好山好水好空气,这里似乎是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乡政府边上就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对面葛先生主持的国际竹建筑双年展项目已初露端倪。我们转过桥头,就见一座龙窑安卧在山坡上,三四十米长,上有廊庑遮蔽,是陈家窑。负责宣传的月牙说,村里原来有十二座龙窑,如今保存七座,去年都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

听说要烧的那座龙窑正在装窑,下午就要开烧,我们几个急急赶了过去。穿过街心左转,几分钟就到了。三五个窑工,正忙碌着将瓷坯一个个摆出来,细心装入匣钵。匣钵里还放上一块黑黑的、湿湿的芝麻烧饼状的东西,原来就是垫片,防止瓷器与匣钵之间烧糊粘连。书上得来终觉浅,真是不看不知道。这垫片上黑乎乎的“芝麻”,就是普通的砻糠灰,均匀地洒在湿的“泥大饼”上,起了高温下器物隔绝的作用。

窑工叶师傅,长相英俊,嘴角叼着烟。美女们惊呼他是《被拯救的姜戈》,纷纷要求合影留念。“姜戈”沉着应对,边摆pose,边熟练地装匣,然后把一摞摞匣钵搬进窑内,仔细堆放。

龙窑内部高宽两米不到,我们走进去时里面已经堆得“扑扑满”了,顶天立地,几乎无法转身。负责这次烧窑的陈大师说,这座龙窑有十二间,两边共二十四个窑门。这次因为瓷器数量不够,只装到六间。我在窑里无意中看到在一溜堆叠的匣钵上,在齐人高位置,有一个匣钵开了一个长方口,口里插了三块钥匙状的泥块,每块都有一个洞,并排侧向插着。不禁好奇,问帅哥叶师傅派什么用场。叶师傅笑眯眯不回答,只说晚上来。

龙窑是中国古老的烧窑方式,尤其在南方地区居多。据说在东南亚也还有少量保存。考古发现,最早的龙窑是浙江上虞的一商代遗址,说来至少有3000多年的历史。它依一定的坡度建筑,因斜卧似龙而得名。龙窑采用自然通风,以杂柴、松枝等植物为燃料,窑内火焰多平行窑底流动。

装窑完毕,叶师傅等人把窑洞门用砖封砌上。我们到隔壁看瓷器作坊,许多户人家从事仿古。热心为我们向导的大师“曾半仙”,据说就是一位高手,作品能混过苏富比、佳士得专家的眼睛。在这里,瓷器生产可谓一条龙,产业链完整而且传统环保。瓷土和釉色原料就近采挖,然后经过选料、清洗、练泥等工序,再拉坯制器,素烧上釉,最后才入窑烧造。在宝溪我们看到了传统的作坊——水碓,以水为动力精选泥料和釉料,许多外面的瓷器作坊也都到这里来购买材料。

下午3点,举行简短的祭窑仪式。窑边置一方桌,桌上供着猪头,还有酒水瓜果。猪头嘴里咬着尾巴,寓意有头有尾,边上还有一刀肉,祈求丰收。一排制瓷工艺师、窑工、老板四周围住案桌。陈大师点燃香烛,请周书记拿着火把引燃。大家跟着鱼贯而行,来到龙窑正面。火把丢进炉膛,马上火苗熊熊蹿起。仪式就此结束。叶师傅说,要一直烧到明天中午前后才成,你们半夜再来,那时整座龙窑两侧开始投柴,火龙般好看。

其实,龙泉窑烧制在明清之际一度处于停顿。民国时期,当地乡长陈佐汉(1902-1952),对龙泉青瓷的复兴厥功甚伟。陈佐汉能文能武,一生经历堪称传奇。他花费了很大心力从事青瓷的仿古烧造,曾聘请张高礼、李怀德、龚庆芳等制瓷高手在他家里研究仿古技艺,几达乱真程度。我们随后拜访了当年为陈佐汉进行拉坯的张云青老人,98高龄了还手脚灵巧,精神矍铄。不知道是因为年迈重听,还是陈佐汉的最后结局,老头有点顾左右而言他。

那晚恰逢农历十五,凌晨零点爬起来满月当空,天空深蓝深蓝。大家还没有走到,远远就看见一股黑色的浓烟在龙尾冉冉升腾,笔直笔直的,好似蓝墨水里羼入了一股黑墨水。到那里,窑工们正在忙碌,有条不紊。炉膛里烧得火势汹涌,大捆大捆的树枝被投进去,近前看火焰耀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陈师傅跑上跑下,来回观察窑里的火势,简直坐立不安。一会儿,但见一位窑工持一根很长的铁棒,从侧面的窑孔中探进去,睁着刺眼通红的眼睛,在炫目的火堆里屏息搜寻着什么。过了很长一会儿,窑工小心抽回铁棍,通红的尖端上带出一片青绿色的瓷片,就是日间看到的那钥匙状的小块。噢,原来这三片“钥匙”是用来观察火候,检测烧成程度的试片。

察看试片,大概是火温不够,陈大师急急指挥窑工搬来一大堆木柴,以最快的速度投入炉膛。几分钟不到,足足投进去上百斤柴,火塘内立时烈焰翻滚,浓烟四窜。大师说,这一窑瓷器烧成,起码要耗费上万斤的树柴。为了保护当地的生态,现在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为了招待我们这些看客,热心的窑工从火塘里锹出红彤彤的炭火,把红薯芋艿埋进去。一会儿工夫,一个个手里有了热腾腾香喷喷的宵夜,欢声笑语不断。“姜戈”叶师傅照例斜叼着烟,常常忙里偷闲地朝我们笑笑,从容潇洒。

大约2点不到,老窑工挑出第二块试片。陈大师和另一位瓷人张晞——张高乐的后人,将它敲碎了,反复看内外成色,表情满意。大概刚刚一番急火成效显著,一切在他们的控制之中。我们问何时能烧到两侧的窑口全部打开,开间投柴,火龙冲天的场景。师傅们沉吟微笑,说至少四五点钟的光景吧,说不准呢。原来,是否要两侧同时投柴,全看窑内的情况。如果一切顺利,就不必了。这么一说,大家新鲜感顿失,困意袭来,三三两两悻悻然归宿。后来虽然看到张晞微信里“开间了”的呼声,但都已进入黑甜乡了。

18日上午,龙窑刹火,我们已经离开宝溪。从刹火到开窑出品,还要等待一天多的时间。遗憾的是,这些我们都没有看到,至今想想可惜。

(作者系资深艺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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