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难破解曹操身世之谜

曹操之父曹嵩身为养子，其原先的姓氏出身不明，故曹鼎的后裔与曹操后代在血缘上没有必然联系，在沒有确凿史料及墓葬文物证明的前提下，仅凭曹鼎的牙齿就欲揭示曹操的身世之谜，课题组的论证与结论是否稍欠严谨。

朱子彦

最近媒体报道了复旦历史学和人类学联合课题组（以下简称课题组）通过安徽亳州市曹操祖辈墓文物主管部门提供的曹鼎的牙齿，解开了曹操的身世之谜。据媒体称，2011年课题组来到曹氏宗族墓所在地——安徽亳州，并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从曹氏宗族墓“元宝坑一号墓”出土的文物中找到两颗牙齿，经过现场挖掘人的口述和墓内中央位置的铭文等，最终确定两颗牙齿均来源于曹操的叔祖父——东汉河间相曹鼎。根据现代基因和古DNA的双重验证，课题组得出最终结论——百分百确定曹操家族DNA。通过比对，安徽亳州的曹操祖辈墓葬元宝坑一号墓的遗骨与现代曹操后人紧密关联；夏侯氏、曹参后人都不是该类型。故此，课题组认为曹操之父来自家族内部过继，该家族并非曹参本族。

曹操之父曹嵩真的来自家族内部过继，通过曹鼎的牙齿与现代基因和古DNA的双重验证就能解开曹操的身世之谜？笔者对课题组百分百的定性和结论存有一定程度上的质疑，兹提出不成熟的管见向课题组求正。

有关曹氏家族的溯祖追宗，《三国志·武帝纪》是这样记载的：“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这段话再清楚不过地点明了曹操之父曹嵩是中常侍曹腾的养子，至于其“生出本末”已不可考。

《三国志》著者陈寿同司马迁一样，下笔十分谨慎，穿凿附会的传闻一概不写。曹嵩的生父究竟姓甚名谁？因为无法考辨，故而陈寿才以“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一语定论。陈寿著《三国志》，秉笔直书之例处处可见，如他在《三少帝纪》中写齐王曹芳是魏明帝的养子，曹芳生父也不得而知，便直言：“宫省事密，莫有知其所由来者。”课题组提出：“《魏氏春秋》记载曹芳是曹操次子曹彰的孙子。”其实，课题组对这句史料释读有误。《魏氏春秋》是这样记载的：“或云任城王楷子。”即有人认为曹芳是曹楷（曹彰之子）之子。“或”并非确凿之语，故陈寿不纳。写魏文帝之母，“武宣卞皇后，琅邪开阳人，文帝母也，本倡家”（《三国志·后妃传》）。即便对皇帝、皇后这样的尊者，陈寿亦毫不避讳，这正体现了一代良史的人格风范，同时也证明了《三国志》史料的可靠性。

三国时期，不仅曹操祖先难考其实，即使刘备、孙权、司马懿也是如此。元人胡三省曰：“《蜀书》云： 备中山靖王胜子陆城亭侯贞之后，然自祖父以上世系不可考。 ”（《三国志集解·先主传》注引胡三省曰）胡氏有此言，乃是因为刘胜的中山靖王是西汉早期所封，至东汉末年，已历数百年，又胜子刘贞为陆城亭侯，据考西汉并未有“亭侯”的封号，故他认为刘备与汉家皇室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是颇值得怀疑的。《三国志·孙坚传》云：“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清人郑苏年考证曰：“盖孙武之后乃疑词，与魏武纪前云曹参之后，后云莫能审其生出本末者同一用意。”（《三国志集解·孙坚传》注引郑苏年曰）仇鹿鸣认为，《晋书·宣帝纪》追溯司马懿先世甚详，然亦未必可靠。仇文云：“司马氏自认赵将司马卬为先祖，但由于其间世系无考，未必足以凭信。”（《乡里秩序中的地方大族——汉魏时代的河内司马氏》，载《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4期）

虽然通过DNA检测和当代人基因比对，属于生命科学，但并不神秘，类似于亲子鉴定，当然其內涵和外延可以追索得更广更遥远。但前提是必须寻根究源，做DNA测试的双方即使相隔数十代，数千年，但必须有血缘关系，若相互间没有血缘关系，那就不可能得出正确与科学的结论。据《后汉书·党锢列传·蔡衍传》载：“（蔡衍）又劾奏河间相曹鼎臧罪千万。鼎者，中常侍腾之弟也。”可见，曹鼎和曹腾是兄弟，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自不待言。课题组认为全国六支曹氏族群的Y染色体是一致的，经过与曹鼎牙齿DNA检测和基因比对，证明这六支曹氏族群源出于同一祖先——曹鼎、曹腾。由于曹操是曹腾之孙，故六支曹氏族群就是曹操的后裔。依此推断似乎是顺理成章，但问题是操父曹嵩同曹腾是养父子关系，嵩是来路不明的外姓他族，还是曹氏宗族中人？这是此课题的关键核心所在，如果不能确认曹嵩同曹腾有血缘关系，那么，做DNA测试就毫无意义。

按照课题组的结论，曹嵩是曹氏宗族中人，过继给曹腾为养子，但此说并无确切的史料可以佐证。实际上，东汉宦官所收养的继子来源不一。据《后汉书·刘瑜传》载：“今中官邪孹，比肩裂土，皆竞立胤嗣，继体传爵，或乞子疏属，或买儿市道。”又《后汉书·单超传》载：“（宦官）养其疏属，或乞嗣异姓，或买苍头为子。”可见，宦官养子的来源至少有三种。至于曹嵩在过继给曹腾之前，是曹氏疏属，还是异姓，抑或苍头，因史无明文记载，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从陈琳所撰《为袁绍檄豫州文》中可略窥曹嵩之身世。琳云:“父嵩,乞匄携养，操赘阉遗丑。”（《三国志·袁绍传》注引《魏氏春秋》）以往，学者大都关注到“阉”，即曹嵩是宦官之子，而很少注意“赘”字之意。古代卖子与人为奴婢，即跟随主人之姓，称为“赘子”。《汉书·严助传》：“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如淳曰： 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 师古曰： 赘，质也。一说，云赘子者，谓令子出就妇家为赘婿耳。 ”清陶炜 《课业余谈·人物称谓》：“赘子，赘，质也。质子与人，三年不赎，遂没为奴也。”

按陈琳说法，曹嵩幼时，其家人乞求将嵩以“赘子”的身份卖与曹腾，后被腾收为螟蛉。“操赘阉遗丑”是指操父乃阉人之“赘子”，曹操本人则是阉人与赘子的后裔。虽则陈琳是为袁绍作檄，有訾骂诋毁曹操之词，但陈琳所云并非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如其云：“父嵩，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即是事实。曹嵩多年为官，富甲一方。东汉末年，汉灵帝开西园卖官鬻爵，曹嵩并没有满足于大鸿胪的职位，其贿赂宦官，出钱一亿为自己捐了太尉。陈琳斥责曹操：诛杀九江太守边让、议郎赵彦，罢黜囚禁太尉杨彪，发堀梁孝王墓，“破棺戮尸”等等都是不争之事。

官渡之战后，陈琳被曹军俘获，曹操责备陈琳道：“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三国志·陈琳传》）可见，陈琳所云乃是事实，连曹操本人都没有否认，其父“乞匄携养，赘阉遗丑”的出身是毋庸置疑的。

三国时期，盛行认螟蛉收养子，且所收的养子大都是异姓他族。如曹操的谋臣陈矫“本刘氏子，出嗣舅氏”（《三国志·陈矫传》注引《魏氏春秋》）。蜀汉大将王平本养于外家何氏，名何平，后复姓王。刘备的养子刘封“本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之甥也。先主至荆州，以未有继嗣，养封为子”（《三国志·刘封传》）。曹真之父并不姓曹，而是姓秦，曹操为敌军围攻时，为了保护曹操而遇害，故曹操收养了秦真，改其姓为曹。三国以降，亦复如此，如唐代宦官亦皆收异姓为养子。杨思勗本姓苏，高力士本姓冯，杨复光本姓乔，田令孜本姓陈，杨复恭本姓林，后俱随其宦官养父而改姓。安禄山有养子数百人；唐末强藩李克用有养子数十人，均冒姓为安和李；明末农民军领袖李自成、张献忠亦各有养子十余人，且都为异姓。如张献忠的四大养子是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他们作养子时皆姓张，只是在张献忠死后才复姓归宗。

由于曹嵩是本宗还是外姓，事关DNA测试的关键，故课题组称：“曹腾位高权重，且出自谯县旧家，故其养子决不会随便抱养，此人肩负继嗣的使命，也获得继承官爵封地的荣华畗贵。从曹氏宗族房支兴盛和曹腾身后的巨大权力与财富，乃至曹腾对于本家的大力提携等情况的基本综合来看，其后继者当出自本宗。”（《曹魏皇室世系考述》，载《复旦学报》2010年第3期，以下课题组观点，皆引自此文）我以为，在没有任何史料能够证明曹嵩是出自曹姓本宗的情况下，课题组作出如此斩钉截铁的结论，很难令人服膺。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傅斯年就提出，历史研究应坚持有一份材料说一分话，材料之外“一点也不越过去说”。傅氏的这一看法精辟之至，实是不易之论，已成为当代史家治史的共识。

据《三国志·蒋济传》裴松之注，曹操曾作《家传》，操死，其子曹植作《武帝诔》，曹毗又作《曹氏家传》，此后，西晋史官孙盛还撰写了《魏世谱》。虽然这些谱牒数百年后都已散佚，但至少在隋代前还能见到（《隋书·经籍志》及《旧唐书·经籍志上》只能见到图书目录）。陈寿在西晋时撰俢《三国志》，理应看到这些谱牒，以及西晋朝廷所存的档案。加之陈寿之前，还有王沈所撰的《魏书》，陈寿所处的时代距曹操约七八十年，但王沈差不多与曹操是同时代人（曹操死于公元220年，王沈卒于公元266年） ，寿志所本源于王沈之《魏书》。但无论是曹操父子所撰家谱，抑或王沈《魏书》均未提及操父曹嵩最初之身世，可见，曹魏统治者对此讳莫如深。众所周知，凡宦官皆无生育能力，若曹嵩真的是曹氏宗族中人，曹腾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其过继而来，那是正大光明之事，何须遮遮掩掩。然而《魏武家传》《武帝诔》《魏世谱》《魏书》等都缄口不言此事。可见，正因为曹嵩是“乞匄携养，赘阉遗丑”，有着不太光彩的身世，曹魏统治者才羞于启齿，不肯秉笔直书。陈寿因无确切的史料证明曹嵩的身世，故只能以“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一语来书写太祖武皇帝之父的身世。千余年之后，治三国史的权威卢弼在其皇皇巨著《三国志集解·武帝纪》“考曹氏祖条”中感慨道：“阿瞒家世，难审本末。”其实，在《三国志》的裴注中还是留下了鸿爪雪泥，曹嵩是曹腾买来的“赘子”，这种家庭内部的隐私，自然不愿意对外张扬。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民间很快就传开了，这就给了政敌袁绍可乘之机，遂借建安才子陈琳的如椽之笔，写下了著名的《为袁绍檄豫州文》，攻击曹操的最痛处——“乞匄携养，赘阉遗丑”。

“曹腾位高权重，故其养子决不会随便抱养……且后继者当出自本宗”，这是课题组认为曹嵩出自本宗最重要的理由。位高权重者就必定以本宗人为养子吗？在此仅举数例质疑之：五代后唐废帝李从珂，本姓王，后为后唐明宗李嗣源义子，遂易姓为李。南唐烈祖李昪本姓潘，后为吴国权臣徐温养子，遂随养父姓，即帝位后，又易姓为李，以示自己是李唐王朝的后裔。后周开国之君郭威无子，遂以养子柴荣为嗣，威死，柴荣即位，史称周世宗。可见，历史上不少帝王都以异姓为嗣。曹腾虽官拜大长秋，爵封费亭侯，但却为东汉高门世族出身的士人所鄙视，被目为阉宦“浊流”而不齿，其社会地位与权力与上述帝王不能以道里计。连位居九五之尊的皇帝都可以以异姓养子来继承大统，一个宦官非得要以同宗人为子嗣吗？

课题组又声称：曹操有二十五男，其中不少儿子都从本家兄弟中过继子嗣。我以为这条理由也很难成立。因为其时曹家已成为皇室，且子孙繁衍，绝非昔日出身卑微，为士人所不齿的阉宦可比，自然没有必要以外姓为养子。总之，曹嵩身为养子，其原先的姓氏出身不明，故曹鼎的后裔与曹操后代在血缘上没有必然联系，在没有确凿史料及墓葬文物证明的前提下，仅凭曹鼎的牙齿就欲揭示曹操的身世之谜，课题组的论证与结论是否稍欠严谨。当然，本人对生命科学绝对是“槛外人”，这里，只能就史学论证的方法向课题组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