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违规，也难关停“绑架”武汉的飞灰遗祸

专题按

全国城镇生活垃圾焚烧厂正在急剧上马。然而，垃圾焚烧产生的“隐形杀手”——飞灰，却远在公众视野之外。2010年，澳门垃圾焚化中心违规处置飞灰，导致民众抗议。当地卫生局为此对受害者进行为期10年的健康跟踪调查。

环保部一则例行通报，揭开了武汉飞灰处理困局，南方周末记者为此展开全国调查，发现这并非武汉一地之痛，飞灰成垃圾焚烧挡不住的二次污染。

另外相关报道详见10版《六省成盲区，企业乱填埋，利用难安全》

生活垃圾焚烧后的飞灰含有重金属等有害物质和高致癌物二恶英。

武汉市5家垃圾焚烧厂每天产生约560吨飞灰，大部分未按要求固化处理，直接交给无危废处理资质的建材企业制作建筑材料，去向不明。事态之严重，尽管已涉嫌“污染环境罪”，但追究和应对，却远非易事。而武汉整座城市的飞灰处理困局，也求解无门。

例行通报，揭开飞灰困局

2013年10月12日，环保部一次针对污染企业的例行通报，把武汉的生活垃圾焚烧飞灰（以下简称飞灰）困局推至台前。

被点名通报的是武汉博瑞环保能源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武汉博瑞），其旗下的汉阳锅顶山垃圾焚烧发电项目（以下简称锅顶山项目）未经批准擅自投入试生产，将飞灰交给无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的单位处理。

这是当时被通报的72家企业中，惟一涉嫌违法处置飞灰的。然而，武汉违规处置飞灰的企业，远非武汉博瑞一家。

飞灰，一种鲜有曝光的危险废物，进入公众视野。近年来各地垃圾焚烧厂选址频发争议，但垃圾焚烧产生的这种废弃物，却远在聚光灯之外。

早在2008年，飞灰便被列入《国家危险废物名录》，因为含有重金属等有害物质和高致癌物二恶英，国家明令规定，飞灰不得在产生地长期储存，不得进行简易处置，不得排放，只有在产生地进行必要的固化和稳定化处理之后，方可转移处置。

和国内不少城市一样，武汉正以历史罕见的速度推进垃圾焚烧项目，几年之内已规划建成5座城市生活垃圾焚烧发电厂，当地媒体乐观称，自2013年10月开始，中心城区和部分“新城区”每天产生的约7000吨生活垃圾将全部焚烧，“城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率近100%”。

横空出现的飞灰通报让“无害化”目标蒙上阴影。环保部通报后，武汉市环保局在呈市政府的报告中坦陈：“当前，我市5座垃圾焚烧发电厂日均产生飞灰约560吨，处置不符合法定要求。”

而仅武汉博瑞一家年产生飞灰就计4万余吨。该报告称，此事紧急重大，一旦责令停产，后果严重。

2013年10月22日，武汉市环保局紧急召集5家垃圾焚烧发电厂负责人开会，要求尽快拿出整改措施，在应急安全处置场地建成之前，2个月内不得再让飞灰出厂。

据悉，这5家垃圾焚烧厂负责人对开会通报都噤若寒蝉，最担心被追究刑责。

4个月前，“两高”颁布了《关于办理环境污染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明确“非法排放、倾倒、处置危险废物三吨以上”的情形为“严重环境污染”，可追究刑责。同时明确规定“行为人明知他人无经营许可证或超出经营许可范围，向其提供或委托其收集、储存、利用、处置危险废物，严重污染环境的，以污染环境罪论处”。

擅自投入生产，飞灰违规转手

这次被点名的锅顶山项目位于武汉三环线内的汉阳地区，项目附近诊所、超市、村庄和新建小区密集。

早在5年前，湖北环保部门就发文要求该项目垃圾库和锅炉建筑外延300米范围增设风险防护距离。但直到2012年底锅顶山项目点火运行，周边居民搬迁工作都未完成，甚至也未获环保部门验收。

2013年11月1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武汉博瑞，该公司余姓负责人坦承该项目尚未获得环保验收。

据工商信息显示，武汉博瑞母公司是北京北控环保工程技术有限公司，至今锅顶山项目“试运行”已达10个月之久。

据当地环保局查实，在这10月内，武汉博瑞违规将飞灰交予一家无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的武汉阳建工贸有限公司，后者又委托给同样无经营许可资质的武汉皓新天能源工程技术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武汉皓新天）处理。

“武汉博瑞、武汉皓新天非法处置飞灰（数量远超过3吨）的行为已涉嫌污染环境罪。其他4座垃圾焚烧发电厂也可能涉嫌违法处置飞灰。”当地环保系统一名人士直言，“其问题典型，当属第一个被问罪。”

实际上，当地环保部门早有察觉。2013年1月，武汉市环保局就向省环保厅提交了要求查处武汉博瑞的报告，并敦促市城管委停止向该项目提供垃圾。按照职能部门权责划分，生活垃圾焚烧厂的业务主管单位是市城管委。然而叫而不停，原因何在，武汉市环保局、城管委并未受访解释个中缘由。

直到环保部通报后的半个月，2013年10月31日，该厂仍在接收来自汉阳地区的生活垃圾，数辆标识有“汉阳城管”的厢式垃圾清运车排队进入厂区。

危害尚无定论，去向仍未清晰

在武汉，除了锅顶山项目，相关报告显示，全市5家垃圾焚烧厂处置飞灰程序均涉嫌违规。在一份给市城管委的报告中，武汉市环保局直言：“5家垃圾焚烧发电厂的飞灰绝大部分未按要求进行固化，长山口、汉口北、锅顶山、新沟4家垃圾焚烧发电厂将飞灰交给无飞灰经营许可资质的建筑建材企业制作建筑材料。”其中长山口垃圾焚烧厂飞灰处置量已达13万吨。

涉事企业无不本能地辩解，南方周末记者对5家垃圾焚烧厂的采访发现，他们在向当地环保部门提交的报告中均辩称，其处理飞灰程序合规，处置合法，未见飞灰二次污染。

2013年11月4日下午，武汉博瑞一名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公司每月委托有检测资质的单位对飞灰进行检测，未发现飞灰中的重金属、二恶英、浸出毒性检测等超标。新沟垃圾焚烧厂副总经理肖金花则称，飞灰目前全部暂存厂内，待统一规划的临时填埋场建成后再转运；而星火垃圾焚烧厂工作人员王涛以公司为国企，需市城管委批准为由拒访。

2013年11月4日，武汉皓新天陈姓负责人在电话中更是辩称，他们起先并不知道飞灰是危险废物，该公司自1月开始接收、处理飞灰，到9月30日被调查时，共处置来自武汉博瑞的飞灰1万余吨，主要用于制造临时围墙用砖。

这些危险废物铸就的建筑用砖销往何处，用作何途，是否会危害人体健康？武汉当地已在立案调查，但目前尚无结论。

危害仍在潜行，但在处置程序上的违规之处，已是板上钉钉。武汉市环保局有关人士认为：“此时此刻，他们当然会自圆其说，但我们不会就此停止调查。”

“调查期间，我们责令武汉博瑞等相关企业限期整改。若两个月仍无法达标，当地环保部门将提交市政府同意、协商公检法后移送司法部门。”武汉市环保部门一位匿名人士说，目前湖北省监察厅已介入此事。

令人意外的是，武汉深能环保新沟垃圾发电有限公司称，该公司飞灰经稳定固化处理后，与市城管部门签订了飞灰填埋处置协议。按此说法，相当于市城管委认可了该公司处理飞灰的做法。南方周末记者就此联系武汉市城管委相关负责人，截至发稿时未获回复。

飞灰处置场建成尚需时日

武汉垃圾焚烧的飞灰正以每天至少560吨的数量在递增，而这座城市目前还找不到安全处置飞灰的场所。

2013年10月23日，武汉市环保局在向市政府提交的《关于我市垃圾焚烧发电厂飞灰安全处置问题的报告》称：“我市的基础设施规划未考虑飞灰的处理处置问题，当前市内没有专门的飞灰处置场，生活垃圾填埋场也未划定安全填埋飞灰的区域，不具备接收处理飞灰的条件。”

早在2013年7月，武汉市环保局曾下达过书面整改通知，责令企业规范处理飞灰，但最终因全市没有规范的飞灰处置场所、企业安全处置成本高昂等原因而流产。

武汉市环保局引述有关专家的测算结果后称，如按规范安全处置飞灰，成本至少1000元/吨。由此推算，锅顶山项目将每年至少增加“环保成本”5000万元。

目前，武汉市环保局已建议在远离市区的远郊长山口、陈家冲、千子山等地建设3个飞灰安全处置项目。不过环评才刚刚起步，距正式投入使用还为时尚早。

按照武汉市环保局的要求，在新的应急场地建成之前，各焚烧厂必须按要求在厂区内暂存飞灰两个月，定期监测飞灰的浸出毒性，并建议市城管委将监测结果与垃圾处理费拨付挂钩。

不过，南方周末记者查阅武汉市城管委与垃圾焚烧发电厂的“特许经营”合同发现，合同早已明确规定，后者必须按法定标准处置飞灰，如因环保问题被环保部门责令停产，损失将全部由后者负责，且环保超标次数与垃圾处置费挂钩。但至今为止，尚未见垃圾焚烧发电厂被责令赔偿损失或扣减收入。现在，由政府出资建设应急处理场地，实际上等于免除了合同规定的相关企业责任。

因担心垃圾焚烧产生的飞灰等废物会致癌，锅顶山项目附近的居民经常上街堵路、围堵厂区大门。在一些当地网络论坛上，仍能看到网友检举锅顶山项目的长帖。

有内部人士称，2011年，武汉市一名领导在一次调研中就曾公开批评过锅顶山项目，“现在不搞备用方案，以后迟早得重新规划，现有的焚烧厂迟早要关闭”。

据南方周末记者查实，武汉市政府就锅顶山项目卫生防护区拆迁工作连续四年至少进行过四次专题会议研究，明确汉阳区政府为拆迁项目主体，并制定了资金筹措方案，但搬迁未获实质进展，个中原因无法查实。

“现在拆不起，也搬不走了。”一位武汉环保系统人士颇感无奈。武汉博瑞被环保部点名后，武汉市环保局意识到“紧急重大”，随即上报分管领导，建议提前做好预案，以应对武汉博瑞被责令停止运行后的垃圾处理调度问题。但上述人士称，即便锅顶山项目违规，政府也不可能马上将其关闭。

“一旦关停，包括汉阳、蔡甸等大汉阳地区的生活垃圾将无去处，而其他生活垃圾焚烧厂因设计日处理能力所限也无法接收。这相当于企业绑架了政府，即便不合格、不合规，也得继续上马。这就是武汉生活垃圾焚烧厂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