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雄飞
《繁花》和《日夜书》写了同一代人,尽管,写法很不一样:因为前者的背后站了个文人,后者的背后站了个知识分子,只不过,这个文人住过曹杨新村,当过工人,而这个知识分子上过山,下过乡。
文人的凝视下:阿宝不响。沪生不响。小毛不响。文人瞩目的女子:黯然、怅然、蔼然、媚然、怫然、讪然、施施然。小说中人依然是文人:包括卖大闸蟹的小陶,张口就是清朝人写的《春兰秋蕊》;包括住在大自鸣钟的小毛,喜欢武打套路,古代名句。《繁花》之所以能够似锦,依凭的是:气味——人的、环境的,声音——人的、环境的,此外,男女的穿着打扮,身体的小动作,桌子上的食物,上只角和下只角,当然,还有职业身份,阶级地位。比如,写沪西的“工人阶级”:市侩、天真、保守、骑墙、俗气、下作、自私、贪心、计较、拉帮结派,但是,重义气,讲情分,心肠热,技术硬,尤其,心里全懂。又比如写“文革”:红二代沪生胆小怯懦,说辞空洞,华东师大萧条恐怖,恶心不堪;可也有沪生的同学那一句:“最受不了有人骂我穷瘪三……我不掼这只凳子还算男人吧”,有祖父一度说过的:“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而苏州河上那具“相貌如生”、“几乎是仰泳运动员”的死尸,老式马路上密密麻麻的钢琴,则或许是阿宝所谓:“文革”最难得镜头,是静,是真正雅静。
如果说《繁花》之为《繁花》,不可或缺的是方言俗语、民歌戏曲、中外诗句,那么《日夜书》用来标识自身的,便是那些议论说理的长句,便是诸如创伤、语法、内容、形式这样的论文词汇了。不得不说韩少功野心勃勃:小说一方面触及“母亲-根-大地-自然-存在”,另一方面牵涉“人-时代-共和国”,且以“身体”为中介来联系二者,探究其中种种横向的关系、纵向的连续性,乃至变与不变的辩证。是的,一谈这小说,就不由自主地要拿出写论文摘要的口吻了。不过,我尤其同意的是,在《日夜书》的众多内容中,对知青一代的反思和辩护,做得最到位、最动人:知青是革命之子,经折腾的生命力是他们的本色,而这一生命力或可异化为对抗的快感,或能塑造成肩负责任的担当(见刘复生文);知青又与下岗和退休同义,此时,“抱怨是相互温暖的一部分”,为的是“把一天天的日子填满”,即便那使人宽慰的理由只是“一枚假伤疤”。
其实,看似不同的两部小说还有着更深刻的相似:它们多少都是现代主义的。虽然,《繁花》一章六十年代,一章九十年代,每章内部又成块,而《日夜书》也呈碎散结构,但不难看出,二者都在并置的背后寻求着某种理想形式。初读《繁花》,小说前一半,大段古代小品文绘景句、饭桌上信口闲谈,都如赏鉴一般从容不迫,而后一半,故事渐渐贯穿连续,节奏加快,比如19章结尾小珍爸爸发作、23章结尾春香难产而死,皆有峰回路转、一气呵成之感;但若再读《繁花》,引子部分就已处处显现那些赴重要约会前的郑重考虑了,仿佛小说的伊始便预谋了最终悲凉的结局。因此,即便《繁花》里的闲话可以无尽延宕下去,可小说整体还是单子般封闭的。此外,“一只野猫穿过”、“几盆花叶动一动”的反复出现,包括第7章第一次露面的“金鱼”、24章小阿嫂的“水芹”,还有许多如语言自我生成机器般的对话,都让读者犹如身处迷宫解谜一般。《日夜书》则始终散发着存在主义气息:“人生是一部对于当事人来说延时开播的电影”,这句话在第5章和42章各出现了一次,叙述人陶小布作为见证者和反思者,总在思考偶然与宿命的关系,充满深度,充满解释不完的意义。是的,一定程度上,这两部小说都在谈电影,谈蒙太奇,或者说,谈时间性,谈历史感,谈乌托邦。
值得注意的是,两部小说多少都把八十年代给一笔带过了,《繁花》到九十年代,男男女女天天吃吃喝喝,时间停了似的,而我不禁发现,小说的主人公都没有下一代,除了汪小姐怀的怪胎。估计新世纪后出生的人,都不大会用上海话读《繁花》了吧。我想,这部小说最令人动容的地方,乃是作者始终面对苏州河,而非外滩抒情,这是在告诉我们,上海绝不仅仅是“海上传奇”,不是那样的漂浮,没有根基,所以,我相信金宇澄必是心存小毛的,正如韩少功同情着郭又军,正如我们深爱着我们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