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霆 模范男生要当女人

文章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记者 张明萌 发自广州 实习记者 植浩

刘霆决定变成女人。

2014年8月14日，在一家美容医院的资助下，刘霆召开发布会，重申了这一决定。这个想法在他读初中时已深埋脑海。母亲被确诊尿毒症曾让他这个计划无限期推迟。

2005年高考结束，刘霆和母亲住在大学对面，他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母亲。2007年，刘霆因“背母亲上大学”被评上“全国道德模范”、“中华孝亲敬老楷模”、“浙江骄傲”等荣誉称号。

压力随荣誉纷至沓来，大学后两年，刘霆活在各种场合的演讲中，他不断重复自己的孝顺故事，却一字不敢提想做女生的真实想法。他成了社会眼中的“模范男孩”，性别的错位让他倍感压抑，他甚至想到了自杀。

2013年12月12日，刘霆在母亲的陪同下进行了心理咨询，医生诊断刘霆患有“先天易性病”，建议他以女性的身份生活，如果选择变性，越快越好。

我从小就是女的，你让我怎么当男的？

陆永敏在1986年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给孩子取名“霆”，希望儿子今后行事为人雷霆万钧，给人震撼。可她发现，渐渐长大的儿子表现出的行为离“雷霆”甚远：儿子说话嗲，动作扭捏，一举一动像一个女孩子。自己的高跟鞋、百褶裙都被儿子试穿过，儿子甚至会偷拿她的口红往嘴上涂。刘霆父亲责怪她，一定是经常跟着你，才会这么像女孩子。出于自责，陆永敏将家里的高跟鞋全部换成了跑鞋。一旦看到刘霆做出了女生的行为，她会责骂，说到气头上会一巴掌打在儿子手上。陆永敏想：儿子只是小时候这样，长大就好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女孩子，长大了就跟女孩子一样。”刘霆从来没像母亲那么想过。幼儿园时期，刘霆最爱跳舞比赛，他上台表演，可以穿裙子。平时父母坚持让他打扮成男孩子模样，家人的制约让他无法理解：“我一做出柔柔的表现，家人会说对我未来不好，为什么对我未来不好呢？”

上小学，厕所成了刘霆的噩梦。父母指定他必须去男厕所，男生总会跟在他后面问：”刘霆怎么会去男厕所啊？“初中入校不久，班上几个男生趁下课拉他到门外，问他到底是男是女。刘霆不知该如何回答，把头扭到一边，等待上课铃声敲响。美术老师看到他的画，讶异他为什么会有个阳刚的名字“刘霆”，她一直以为是“刘婷”。高中住校，为了躲开班上的男生，每天刘霆都会自习看书到很晚，直到同宿舍男生睡了才回寝室。

10岁那年，刘霆第一次和母亲提出想做变性手术，他希望手术后能有正常女孩子一样的生活，“我从小就是女的，你让我怎么当男的呢？”

“不可以。”母亲的拒绝直白而果断，“这个社会是男尊女卑的，既然给了你男孩子的身份，为什么不要呢？”比起其他理由，这句话让刘霆更有同感，他一直觉得妈妈很辛苦，爸爸却很幸福。陆永敏又跟他讲了电视上看来的故事，一个变性人去相亲，男方得知对方真实身份后，呕吐了。“这种人，就算做完手术成为女孩子也会被社会歧视的，他们成为不了完整的女孩子。”刘霆沉默不解：变性做自己，为什么会让别人呕吐呢？

13岁那年，母亲被确诊尿毒症，父亲因工厂破产下岗，不堪家庭重负离家远走。照顾母亲的重担落在刘霆身上。变性手术的事，他不敢再提。

2005年，刘霆照看患病的母亲

当荣誉遇上性别

考上大学后，刘霆提出要和母亲一同上大学，学校了解了他家的情况，同意了申请。俩人在校门对面租了房，刘霆学会了测血压、打针，每天6点起床，做早餐、照顾母亲、上学。

这样过了两年，一天刘霆接到电话，被通知去北京，他才知道自己被选为了“全国道德模范”，但他并不开心：“荣誉和我的性别是牵扯在一起的，最起码，上台你得穿男装吧？而且我的形象给人误差也挺大的，人家会以为刘霆这个人特别有魄力，非常勇敢、非常壮实。一看到我，跟女孩子差不多啊，这么瘦小。这种误差让我觉得很难受。而且他们认为，你就是男生啊。那我今后的生活没法想象了。我必须按照大家的期望那样，像一个男生一样生活。我觉得压抑。”

领奖的时候，刘霆想时间快些过去，他甚至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拒绝？这个奖对他而言，并没有个人意识在其中，更多是来自外界的压力。

拿奖后许多媒体来采访，他的形象进一步被确定：孝子、模范男孩、榜样。没有一篇报道提到过他其实想当一名女孩子。他应邀在各种场合演讲，将自己和母亲的事迹重复了若干遍。台下的人带着羡慕的眼光叫他“哥哥”，这个称呼让他更加不适。“我觉得我像条鱼，抓起来鳞片都被刮掉的那种，无助。没有人能够听明白我的心声。大家都认识我这个人，背着妈妈上大学，一个大孝子。仅此而已。”

荣誉带来了不少好消息，拿奖不久，社会就发起捐助陆永敏的行动，筹集的十多万善款用作了她的手术费。上海一家医院愿意为她执行手术。换肾后，陆永敏身体好转不少。

外界的认定与荣誉的利好让刘霆第一次想到了改变：是不是我可以试试，变成一个男生？

刘霆开始尝试和一群男生玩，他剪短头发，放弃了平日细碎的猫步，模仿男生大开大合的步伐。可是连母亲都觉得别扭。他学男生抽烟，陆永敏想，学一样是一样，好歹这也是男生的标志。怕他抽便宜烟伤了肺，特地给他买了包“利群”，没想到直到现在那包烟仍未抽完。

“我真的很想努力试着改变，可没想到做起来就像被剥了一层皮一样。”刘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是女孩子，只是多了些东西

进入社会，刘霆被打击得喘不过气。他找工作到处碰壁，在招聘单位，他以男性的身份填了表。可面试官看了他就不喜欢，说明明是一个女的。类似经历重复了不少次。

最痛苦的时候，刘霆想去另一个城市。他为母亲配了很长时间的药，准备给母亲做最后一顿饭。碗没刷完他就跪到母亲床前，哭着说：“妈妈，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丢下你不管呢。”陆永敏只说了4个字：“妈妈懂你。”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很长时间。多年的隔阂得到了消解。陆永敏说：“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能理解我们，没有人能理解刘霆。从这时开始，我就渐渐地想，我该怎么办。靠近了他，我了解了他的难处，他的苦难就是我的苦难。”

陆永敏提出带刘霆去看心理医生：“纸是包不住火的，一直包住会伤害到他的生命，也许生死就在一念之差。如果他自杀了呢？他是道德模范，从大学一直到现在也是，因为他是道德模范，所以他多了一份挣扎。别人不是道德模范，是自由的，可以做这个手术。因为是道德模范，他挣扎，我更挣扎，我又不让他做这个手术。到如今我才明白，真的道德模范跟他的性别是无关的。”

医生认为刘霆患有“易性病”，即一种性别认同障碍，属于性身份障碍。易性癖患者认定自己应有的性别与现有的性别身份相违背，从心理上否定自己的性别，认为自己的性别与外生殖器的性别相反，而要求变换生理的性别特征。她更加体谅自己的孩子了。

有了母亲的支持，刘霆心情好了很多。“有段时间我真的觉得错过了很多东西，那种心理状态，跟自杀挺像的，觉得就这样下去吧，死掉也挺好的。看完心理医生回去之后觉得很自然，现在很多东西，我做决定会更快些，感觉回到自己了。”

刘霆决定写书。这是他高中时期的梦想，陆永敏还记得，刘霆的一篇高中作文，老师留言：“我看到了在中国的文坛上又出现了一颗星。”她一直在等着这颗星星升起。

刘霆想：写好了书，卖得好，或许可以去做变性手术。“手术，初中就决定了，从小就定好了这个人生轨迹，无论怎样这件事都会这么发生。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你们看了我很多报道，在你们印象中，我还是一个男生的形象。其实我脱离了模范的标签，就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只是多了一些东西而已。”

书写完了，一家媒体采访，将他的故事披露在网络上，数十家医院主动要求援助提供变性手术，刘霆最终选择了其中一家，在8月14日召开了发布会。时过境迁，道德模范的身份已经不再让他困扰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模范。这么多年已经平息了，我通过自己的梳理，已经调整好了。或许有些人觉得你让我很失望，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我一直在努力做自己，我做出了什么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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