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女人的“神经质”

身边有个朋友，喜欢写点小诗，虽然从不自诩为诗人，但比许多顶着“诗人”头衔的人写得更好。要是她一直这样写下去的话，成为又一个辛波斯卡也可能。

她在微信朋友圈里更新了一首《神经质》：

“我看对女人的这个指控

比放荡还严重一些

这是一个宽容的暗示

介于孩子气和疯狂之间

可以把

所有的努力

一笔勾销

……

有时候我听见我的爱人说

女人总是有点神经质的

这时候他温柔地抱着我

说答应我所有的要求

我就没办法继续讨论下去

既然我是被爱的。”

有女性朋友在下面迅速跟帖表示共鸣：“和他争论到激烈处，他突然话锋一转：你是不是要到XX期了？我会非常愤怒，感觉受到了侮辱，不管他语气多么温柔。这算另一种人身攻击吧？”

这首小诗像锋利的刀口，触碰到了身为“女人”的痛点：那是一种仅仅因为性别就被贬低、百口莫辩的无力感与挫折感，而且常常发生在亲密关系当中。当然，既然一个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对一个女人如此指控，那么整个社会里，男性全体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如此指控女性全体。

以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换子疑云》中，警察局长对付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采用的就是这样的老办法：他让大家相信她是一个神经质的疯女人，以此消解她表达的意义。是啊，一个身穿制服、义正言辞的男人，只要轻轻说出“她神经有点不正常了”并做出一种大度谅解的姿态，就可以把一个悲伤过度、精神恍惚的女人打入失语的牢狱中。

在人类社会的刻板词汇中，“歇斯底里”、“不可理喻”总是与女性联系在一起，而男人则是克制与理智的。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可能从小就习惯一个场景：在饭桌上，父辈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国家大事。而这类“大事”通常是妈妈们插不了嘴的，她们被排除在这种看似理性的讨论之外，只是默默地做着端菜添饭这样的边角料小事。

这个普通场景的象征是：只有男人才有进行讨论的话语权与智商。这个意象具有源远流长的传统。从雅典城市广场的哲学辩论到诸子的百家争鸣，女人——拥有二分之一的人类数量，是缺席的。而且从那时开始，女人就作为一个无理性思维能力、多变多疑、智力偏低的形象，在浩瀚的著作中定下型来。

我们是历史结的果，逃不出被标签化的命运。身为女人，即使在两千年之后，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依然免不了要面临如此尴尬的场景：当我们认真地想表达什么——有时候过于认真到情绪激动时，就会迎面飞来一记闷拳：“好了，不和你争论了，你又开始神经质了。”

我们巨大的表达欲被打回来，我们不得不吞下去，那起伏的胸腔就是我们隐忍消化时的唯一外在表现。同时，我们也在怀疑自己：是吗？真的是我错了？我如此不可理喻？他已经在容忍我了，我还不满足吗？

再后来，我们或多或少地学会了利用这种指控。当我们需要什么时，我们不再对另一个性别毫无保留地坦诚，而是利用“撒娇”、“隐瞒”、“暗示”等手段。我们自己一步又一步走入到两千年前就为女人设置好的标签底下，我们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然而，男人比女人更可悲的是：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们仅仅用一个“神经质”的玩笑，就封闭了一颗或许丰富无比的心灵对他们开放的可能性；他们失去了看到另一种思维与智识的机会，而后者原本会指向对世界的更多理解与灵感。

长大以后，有了独立意识的我，却在饭桌上看出了另一种真相：那些高谈阔论的男人们，只是满嘴空洞的言辞，对着他们并不了解的、也和他们无太大关系的人与物进行非常主观的臆想与评论。比如，在我们的国度里，最常听到的就是对国家政治人物的前途分析，仿佛人人都是御用军师。与这样浮夸的讨论相比，那些女人们的自动沉默与游离之外，反而显得更为理性。

这让我意识到，在许多情况下，男人是一种社会化更彻底、也更单一和僵硬的生物。他们号称理性，却也更容易被词汇所迷惑、成为偏见更深的人群；他们号称理智，却也更难卸下包袱、任感受和直觉自由流通。他们常年对情绪进行强力控制，因此，当面对另一个人情绪的饱满与爆发时，就如同二维人物不能理解三维人物的无措，于是他们将这种表达——智力之外的包含情感的表达，称为“不可理喻的疯狂”，并将其贬低得毫无意义。

男人厌恶女人的“神经质”，还可能源自害怕——那是不受规则约束的感性力量，让他们所有的准备与防御都沦为虚设。如果说他们自以为是的理智是坚固的城堡，女人的“神经质”就是蜿蜒地深入城堡之内的一根神秘之藤，让他们发现理智的漏洞与脆弱之处。弹性越差的男人，越是容易去指责女人“神经质”——他以此掩饰自己的理解无能。

理性是高级的，直觉与情绪是低级的——也是男性千百年来强调并成为主流的论调。谁又敢说这是准确无误的？可惜在此前提下，女人们面临悬在头顶的指控，保持沉默，含胸驼背，冻结了许多原本可能有的犀利的、精彩的、灵动的、真实的表达。

女人是什么？男人是什么？任何一个独立的人都不应该以一个词汇去定义他人和自己。里尔克对此说得最贴切：“我那么害怕人们的言语，我喜欢倾听事物的歌唱。你们（的言语）一碰它们，它们就僵硬而喑哑，你们竟把我的万物谋杀。”

是的，让我们用耳朵去听，用眼睛去看，别提前受到词语的狡猾欺骗。

我看到过许多头脑清晰、通情达理的女人。我和她们谈话是愉悦的、有趣的。我知道她们在认真地表达，无论是笑容还是眼泪，都是真实的。我也看到过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男人。无论对哪个性别，以粗暴的“神经质”冠之并压制其声音的做法，都是怯懦和用心险恶的。哪怕以爱的名义。爱，必然是直面和坦率的结果，而不是自负的掌控与矫饰的权宜。对女人整体具有深刻误解的男人，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确切的真实的女人。

本文来自：财新网

作者：宋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