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老丁的葬礼过后,江家的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
晚饭桌上,德华通红的眼眶和孩子们压抑的沉默,让的一向爱说笑的江德福也只是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安杰轻轻叹了口气,夹了一筷子菜到丈夫碗里,低声说:“德福,你也别太难过了,老丁这一辈子……也算是享福了。”
江德福猛地放下筷子,那双瞪惯了兵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一种混杂着悲愤与迷茫的火焰。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福气?他那是窝囊!一个读了满肚子书的文化人,一个炮校的高材生,最后死在马桶上,这叫什么福气!”
安杰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一怔,随即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是啊,这叫什么福气呢?
这看似荒诞而不体面的结局,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声叹息,或许只有剥开老丁那看似平顺却处处拧巴的人生,才能找到答案。
![]()
那是一个清晨,天色还蒙着一层灰蓝色的纱。
德华像往常一样,已经在院子里忙碌开了,扫地的唰唰声,给水桶打水的哐当声,是这个小院几十年如一日的序曲。
屋里很静,静得有些反常。
往日里,这个点老丁已经该起床了,他有雷打不动的习惯,要先去一趟卫生间,然后端着搪瓷缸子在院里漱口。
德华起初没在意,只当他昨晚多喝了两杯,贪睡了。
她把院子扫干净,又把喂鸡的食槽添满,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屋里还是没动静。
可当太阳的光晕已经染红了东边的海平面,屋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德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侧耳听了听。
一片死寂。
她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像是被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老丁?老丁!”
她站在院里喊了两声,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德不由主地有些慌了,她快步走到房门口,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人应。
她推开房门,卧室里空无一人,被子整齐地叠着,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难道是去书房了?
德华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向那个家里最安静的角落。
书房的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书桌上,一本书摊开着,旁边放着一个搪瓷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冰凉。
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老丁常坐的那把木椅子。
冰的。
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在这里待过。
德华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转身跑出屋子,站在院子中央,茫然地四下张望。
会不会是起得太早,出去散步了?他偶尔有这个习惯。
她跑到院门口,朝着通往海边的小路望去。
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晨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不对劲。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跑回屋里,像个没头的苍蝇,在不大的空间里打转。
她的目光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了那扇紧闭的卫生间的门上。
她走过去,敲了敲门:“老丁,你在里头吗?”
门内,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德华的手开始发抖,她用力去推那扇木门。
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只推开一道窄窄的缝。
就是从那道缝里,她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穿着布鞋的脚。
那只脚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歪着,一动不动。
德华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疯了一样撞向那扇门。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眼前的一幕,让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想冲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门口。
“老丁……老丁……”
她的声音破碎而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她挣扎着,想爬过去,想去摇醒他。
那尖叫声刺破了海岛清晨的宁静。
最先听到声音的,是隔壁院子的邻居,他正准备出门上工。
他探头一看,见德华瘫在地上,对着卫生间哭喊,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德华嫂子!怎么了这是!”
他不敢进去,转身拔腿就往江德福家跑。
“江司令!江司令!不好了!老丁家出事了!”
江德福和安杰正吃早饭,听到这玩命似的呼喊,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沉。
江德福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冲了出去,安杰紧随其后。
一进老丁家的院子,江德福就看到了瘫在门口,已经哭不出声的德华。
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
当他看到卫生间里的情景时,这个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男人,也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脚步停在了原地。
安杰跟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啊”地一声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江德福反应极快,他一把将安杰推到身后,不让她再看。
“别看!”
他低吼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了进去。
他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老丁的颈动脉。
冰凉,僵硬。
没有一丝跳动。
他又抓起老丁的手腕。
同样是死一般的冰冷。
江德福松开手,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脸,比墙壁还要白。
安杰扶着门框,看着江德福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不敢问,也不需要问。
她转过身,快步走到德华身边,蹲下来,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德华……德华……”
安杰的声音哽咽着,除了重复着妹妹的名字,她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德华在她的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嫂子……他不动了……我喊他,他不动了……”
江德福从卫生间里退了出来,他没有看两个抱头痛哭的女人。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那是他当年和老丁一起种下的。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完了。”
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议论声。
岛上的邻里们闻声赶来,一片嘈杂与慌乱。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多是惋惜。
“老丁这人多好啊,怎么说走就走了。”
“肯定是高血压,他那病好多年了。”
“德华可怎么办啊,这日子刚好起来……”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这是一场意外,一场由疾病导致的悲剧。
老丁,一个有文化、有追求的知识分子军官,一个在情感世界里挣扎了一辈子的男人,他的生命画卷,最终被一个如此不堪的句号草草收尾。
这仅仅是命数吗?
是命运之神在掷骰子时,随手丢出的一个令人扼腕的坏点数吗?
不,或许不是。
当我们拨开时间的迷雾,重新审视老丁那看似平顺,实则布满裂痕的人生轨迹,便会发现,这狼狈的结局,或许并非偶然。
它更像是一场漫长精神凌迟的最终显形。
是他一生所有不甘、所有妥协、所有压抑累积到顶点后,那疲惫不堪的灵魂与肉体,共同选择的一种最决绝,也最讽刺的“投降”。
这声在卫生间里发出的沉闷钝响,不是他生命的休止符。
它是一声控诉。
一声对他个人性格悲剧的集中爆发的控诉。
更是他对那个让他一生“拧巴”的时代,所发出的一声最微弱,也最沉重的,无声的控诉。
要读懂老丁,必须先明白他与江德福的本质不同。
江德福是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是高粱,是玉米。
他带着泥土的芬芳,根系深扎在最朴素的现实里,粗粝,生猛,迎着风雨野蛮生长,生命力旺盛得令人嫉妒。
而老丁,他更像是一株被小心翼翼移植到海岛这片贫瘠土壤里的盆景。
一株文竹,或是一盆君子兰。
他精致,敏感,需要特定的水土、适宜的温度和恰到好处的阳光。
他的根,始终浅浅地浮在土层之上,从未真正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骨子里,老丁是“小资”的,是那个时代稀有的“精神贵族”。
他不像江德福那样,把“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当作人生的终极幸福。
他有更高的追求,那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渴望。
他渴望精神的共鸣,渴望风花雪月的浪漫,渴望一个能与他坐下来谈论文学、艺术和理想的灵魂伴侣。
然后,安杰出现了。
安杰的出现,就像一道刺目的光,瞬间照亮了老丁内心那个幽暗而隐秘的角落。
她把他所有模糊的、朦胧的渴望,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具象。
在炮校的联谊舞会上,当江德福还在笨拙地盘算着如何“骗”一个老婆回家时,老丁的目光,已经牢牢地被那个穿着布拉吉、喝着咖啡、姿态优雅的资本家小姐吸引了。
那不是男人对漂亮女人的简单欣赏。
那是一种“同类”的辨认,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欣喜,以及一种几乎是瞬间便已注定的“求而不得”的怅惘。
安杰看的是什么书,听的是什么唱片,讲究的是什么情调,这些在江德福看来近乎“穷讲究”甚至“有毛病”的东西,在老丁眼里,却是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食粮。
他与江德福的友谊,从那一刻起,便掺杂进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
那是一种深深的羡慕,一种无法言说的嫉妒。
他羡慕江德福的“没心没肺”,羡慕他的“傻人有傻福”,更嫉妒他,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江德福拥有了安杰,就像一个不识货的庄稼汉,随手捡到了一块绝世美玉,然后毫不在意地用它来压咸菜缸。
而老丁,那个真正懂得这块玉价值的人,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这种精神上的“错位感”,在老丁自己的婚姻里,被放大到了极致。
他的原配妻子,王秀娥,是老丁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彻底的现实碾压。
![]()
王秀娥是典型的农村妇女。
她不识字,嗓门大,说话做事全凭本能,带着一股生猛而野性的力量。
她勤劳,善良,能干,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是那个时代标准的“贤妻”。
可她,唯独给不了老丁想要的任何精神慰藉。
有一次,老丁从军校带回来一支崭新的钢笔,那是他省下好几个月的津贴买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着,想给王秀娥一个惊喜。
他把钢笔递给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讨好的温柔:“秀娥,你看,这个叫钢笔。以后,我教你写字,先从写咱俩和孩子的名字开始。”
王秀娥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笔尖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划了划。
“这铁玩意儿有啥用?”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老丁,“能纳鞋底不?还是能当簪子盘头发?”
老丁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耐着性子解释:“这是用来写字的,写在纸上,比毛笔方便。”
王秀娥把钢笔在眼前晃了晃,然后随手往炕头一丢,发出“当啷”一声。
“花那冤枉钱买这不中用的东西干啥?有那钱,扯二尺花布给娃做身新衣裳多好!”
说完,她转身就去院子里抱柴火了,留下老丁一个人,愣愣地看着那支被弃在炕头的钢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他们的婚姻,是那个特殊年代里最常见的“城乡结合”模式的缩影。
一个有文化的军官,配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妻子。
组织上觉得这是“优势互补”,是“接地气”。
但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这种“互补”都变成了“冲突”。
老丁想在安静的午后,泡一杯茶,读一本屠格涅夫的小说。
王秀娥却能在院子里,为了一个鸡蛋,中气十足地追着一只鸡骂上半个小时。
“你个不下蛋的死东西!白吃粮食了你!看我不把你逮住炖了汤喝!”
那穿透墙壁的咒骂声,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老丁那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手里的书页,怎么也翻不下去。
书上那些优美的、描述着俄国贵族爱情的文字,在王秀娥那充满生命力的咒骂声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烦躁地合上书,走到窗边。
只见王秀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在院里上蹿下跳的母鸡,骂得酣畅淋漓,几个孩子在旁边拍手叫好。
那是一幅充满烟火气,也充满他无法融入的喧嚣的画面。
老丁想在晚饭后,和妻子聊一聊工作上的困惑,或是国际上的时事。
他刚起了个头:“秀娥,今天我们开会,讨论了一个新的训练方案……”
王秀娥正忙着给孩子缝补衣服,头也不抬地打断他:“行了行了,你那工作上的事,跟我说有啥用?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能给你出啥主意?”
老丁不死心,又换了个话题:“你看报纸上说……”
“报纸?”王秀娥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瞪了他一眼,“那上面净是些没用的。还不如听听隔壁张家的婆婆又跟儿媳妇吵啥了,那才叫真事!”
她随即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邻里的八卦,声音不大,却像无数只小虫子,嗡嗡地往老丁耳朵里钻。
他彻底没了说话的欲望。
他端起茶杯,默默地喝着早已凉透的茶水,那苦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里。
王秀娥的回应永远是那么的朴实,且令人绝望:“想那多干啥?吃饱了撑的?赶紧睡,明天还得早起。”
他们的世界,是两个完全无法交汇的平行宇宙。
老丁的精神世界是一片静谧的湖泊,而王秀娥则是一块巨石,她的每一次闯入,都会在湖面砸起巨大的、混乱的浪花。
有一次,老丁的一个老同学来岛上看他,两人都是炮校出来的,很有共同语言。
他们在书房里,一边喝茶,一边谈论着一本新翻译过来的军事理论著作。
正说到兴头上,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王秀娥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裳走进来,看也没看那个客人,直接把湿淋淋的衣服搭在了书房里拉的一根绳子上。
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也滴在了老同学的皮鞋上。
“哎呀,你们聊,你们聊,别管我,我晾个衣裳就走。”
她嗓门洪亮,一边晾衣服,一边还哼着不成调的乡下小曲。
老同学的脸色变得十分尴尬,他停下了话头,局促地站起身。
老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压着火,对王秀娥说:“秀娥!你没看见有客人吗?到院子里晾去!”
王秀娥一脸无辜:“院里太阳大,这好好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晾这儿干得快。再说了,你同学又不是外人,怕啥?”
老同学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嫂子说得对。老丁,我……我该回去了,船快开了。”
老丁送走同学,回到书房,看着那满屋子滴水的衣裳,和地板上的一滩滩水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把那些书一本本码放整齐,然后关上了书房的门。
久而久之,老丁放弃了交流。
他的婚姻,成了一座热闹的孤岛。
他身处在妻儿环绕的烟火气里,却感受着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的孤独。
肉体有所归依,灵魂却在日复一日地流浪。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躲进了书本里。
书房,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他甚至在门上,装了一把小小的插销。
在那里,他可以暂时逃离王秀娥的大嗓门,可以与那些逝去的伟大灵魂对话,可以维系住自己内心那一点点可怜的、关于“精神生活”的体面。
这是他悲剧的起点。
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精神出口的人,只能被迫向内挖掘。
可当这种向内的挖掘也变得越来越艰难时,他的人生,便只剩下了一具被生活推着走的、日渐麻木的躯壳。
命运似乎给了老丁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王秀娥在生四样时,因难产去世。
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伴随着一个生命的逝去,为老丁的人生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悲痛是真实的。
但在这悲痛的底色之上,一种隐秘的、几乎是不可告人的解脱感,也悄然浮现。
他自由了。
从那段精神上备受煎熬的婚姻中,他被动地“解放”了出来。
他第一次,真正有机会,可以为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为现实,去选择一个伴侣。
就在这时,葛美霞出现了。
葛美霞的出现,不像安杰那般耀眼夺目,她更像是一阵温润的春风,悄无声息地吹进了老丁那颗早已荒芜的心田。
她是岛上小学的老师,一个真正的知识女性。
她不像安杰那样带着资本家小姐的娇俏与洋气,她身上有一种被岁月和磨难打磨过的温婉与娴静。
她美丽,却不张扬。
她有思想,却从不锋芒毕露。
如果说安杰是老丁遥不可及的“白月光”,那么葛美霞,就是他踮起脚尖,似乎就能够到的“朱砂痣”。
她是“翻版安杰”,一个更贴近现实,也更适合他的安杰。
他们的相识,没有戏剧性的情节。
或许是在学校的会议上,或许是在去镇上开会的船上。
他们的交流,是从一本共同读过的书开始的。
那天,老丁在学校的图书室里,看到葛美霞正在读一本《安娜·卡列尼娜》。
他走过去,很自然地问了一句:“你也喜欢托尔斯泰?”
葛美霞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她没有丝毫的局促,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文字里,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老丁尘封已久的心门。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人进行过这样一场对话了。
那是一种灵魂被瞬间点亮的战栗。
他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集。
他们会一起在海边散步,谈论着契诃夫的戏剧,或是肖邦的夜曲。
海风吹拂着葛美霞的长发,她会不经意地将发丝拢到耳后,那个不经意的动作,在老丁眼里,充满了诗意。
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无声胜有声的。
老丁的一个眼神,葛美霞就能懂得他内心的波澜。
葛美霞的一声叹息,老丁就能猜到她未说出口的忧愁。
这是老丁离他的梦想最近的一次。
他那颗因为王秀娥而变得粗糙、麻木的心,在葛美霞这里,重新变得柔软、湿润。
他开始重新注意自己的仪表,把军装熨烫得笔挺。
他甚至开始在安杰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几乎是炫耀的幸福感。
他的人生,似乎终于要驶向那个他渴望已久的港湾了。
然而,就在这曙光初现的时刻,时代与性格,像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这脆弱的爱情萌芽,彻底碾碎。
第一座大山,是时代。
葛美霞的家庭成分,是“渔霸”。
![]()
在那个讲究阶级成分的年代,这三个字,就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刻在她的身上,决定了她的一切。
这是一个致命的缺陷。
很快,组织上的“关心”就来了。
炮校的政委,用一种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暗藏机锋的口吻,“提醒”老丁,要注意个人问题的“政治影响”。
“老丁啊,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干部,婚姻问题,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啊。”
那话语里的潜台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老丁的心上。
同事们看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意味深长。
那些窃窃私语,那些背后的指指点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收越紧。
如果说时代的压力是外部的枷锁,那么第二座大山——他性格的懦弱,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更核心的原因。
在同样的问题面前,江德福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
为了娶安杰这个资本家小姐,江德福敢于和组织拍桌子,甚至做好了脱下军装,回家种地的准备。
那是一种“老子豁出去了”的决绝和勇气。
而老丁,他退缩了。
他没有江德福那种“不计后果”的莽撞。
他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习惯了权衡利弊。
他把对葛美霞的爱,和自己的前途、孩子们的未来,放在了天平的两端。
他反复掂量,彻夜难眠。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灵魂之爱,一边是安稳光明的政治前途。
最终,对安稳的渴望,压倒了对爱情的追求。
他不是“不能”,他是“不敢”。
他不敢拿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前途去冒险,不敢拿孩子们的未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是最令自己痛苦的道路——放弃。
当他向葛美霞说出那个艰难的决定时,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他只听到葛美霞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明白。”
那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骨的悲凉。
那一刻,老丁知道,他亲手埋葬了自己。
他亲手掐灭了自己精神世界里的最后一盏灯。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现实。
这次错过,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妥协。
这个选择,也为他日后那看似“安稳”,实则“精神凌迟”般的下半生,埋下了最沉重的伏笔。
在亲手埋葬了与葛美霞的爱情之后,老丁的人生进入了一段漫长的“精神真空期”。
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拉扯着几个孩子。
他的心,在那次选择之后,就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需要吃饭、睡觉、履行社会职责的躯壳。
这时,德华的出现,成了填补这个“真空”最现实,也最顺理成章的选择。
这个安排,是江德福和安杰出于“好心”的撮合。
在他们看来,德华为江家操劳了半辈子,值得一个好归宿。
而老丁,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家务。
德华勤劳、善良、能干,除了不识字,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她能把老丁和孩子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是完美的“生活伴侣”。
对于已经心死如灰的老丁来说,娶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灵魂之爱已成奢望,那么退而求其次,找一个能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这是一种彻底的、完全的、向现实的投降。
他接受了这个安排。
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江德福张罗着,安杰帮衬着,整个海岛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所有人都为这对“新人”感到高兴。
德华穿着崭新的红衣裳,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羞涩而幸福的笑容。
她终于嫁给了她心心念念的男人。
而老丁,穿着笔挺的军装,脸上挂着得体的、符合新郎身份的微笑。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敬酒,回应着所有人的祝福。
只是,在那热闹的人声鼎沸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是空的。
那是一种抽离的、仿佛在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的空洞。
婚后的生活,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安稳”而“幸福”。
德华果然是一个持家的好手。
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把老丁和几个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
老丁每天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腾腾的可口饭菜。
他的脏衣服,总是在第二天就变得干净整洁,叠放在床头。
孩子们也被德华视如己出,家里从此充满了欢声笑语。
从外人看来,老丁是“有福气”的。
他娶了一个比王秀娥更体贴、比葛美霞更会过日子的女人。
他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然而,只有老丁自己知道,这种“福气”,对他而言,是一种怎样漫长的煎熬。
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精神凌迟”。
德华的好,是一种密不透风的、纯粹物质层面的好。
她关心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她会因为他多喝了一杯酒而唠叨半天,会因为他咳嗽了一声而紧张不已。
但她永远无法理解,他内心深处那片早已荒芜的土地,需要的是怎样的雨露。
他们的生活,再次回到了当年与王秀娥在一起时的“鸡同鸭讲”模式,只是换了一种更温和、更令人不忍苛责的方式。
饭桌上,德华会兴致勃勃地讲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
老丁只是“嗯”、“啊”地应着,眼神却常常飘向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空洞而茫然。
那片海,曾经是他和葛美霞谈论诗歌与远方的地方。
如今,它只是一片隔绝了他与世界的、冰冷的屏障。
夜里,德华早已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老丁却常常毫无睡意。
他会悄悄地起身,走到书房。
他的书架,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他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上面的文字却像一群不认识的符号,怎么也看不进去。
曾经能让他获得慰藉与安宁的精神食粮,如今,却变成了不断提醒他“失去”了什么的痛苦符号。
他会拿起书,又无力地放下,然后点上一支烟,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无人听见的叹息。
他最常做的事情,是去江德福家串门。
他喜欢看江德福和安杰之间那种“打情骂俏”式的争吵。
安杰会因为江德福的某个粗俗举动而嗔怪他“老粗”。
江德福会因为安杰的某个“资产阶级情调”而嘲笑她“穷讲究”。
他们的争吵,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那里面,有爱情,有碰撞,有理解,有包容。
而这些,都是老丁从未拥有,也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他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是落寞的羡慕。
这种长期的精神压抑,开始在他的身体上显现出来。
他变得不修边幅,头发常常油腻腻的,胡子也懒得刮。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高血压、心脏病……那些老年病,提前找上了他。
安杰说他这是“卫生习惯不好”,德华则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
只有老丁自己心里清楚,这并非简单的生理衰老。
这是精神的枯萎,在肉体上的直接投射。
当一个人的精神追求被彻底磨灭,当他的灵魂再也找不到寄托时,他的生命力,也就随之流逝了。
他活成了自己年轻时最不想成为,也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一个只剩下吃饭、睡觉、等待退休的、面目模糊的“俗人”。
他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腐烂发臭。
他在这潭死水里,日复一日地浸泡着,等待着一个最终的、解脱的结局。
老丁去世前不久,是一个寻常的周末。
海岛上的阳光很好,带着一种暖洋洋的慵懒。
他独自一人,踱着步子,来到了江德福家。
那天,安杰带着孩子们回娘家了,只有江德福一个人在家。
他正戴着老花镜,用一块柔软的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那些宝贝军功章。
每一块奖章,都承载着他一段峥嵘的岁月,是他一生的荣耀。
看到老丁来了,江德福很高兴。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像年轻时一样,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拍了一碟花生米。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伙计,就在这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对坐小酌。
海风轻轻吹过,带来了远处码头的汽笛声。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江德福看着眼前日益沉默、甚至有些颓唐的老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拍了拍老丁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老丁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当年那个炮校大知识分子的派头?”
“德华把你照顾得多好,儿女也都成家立业,个个有出息。你这一辈子,论福气,可不比我江德福差!怎么就活得这么没劲儿呢?”
![]()
江德福说的是真心话。
在他看来,老丁的生活简直就是范本。
老婆贤惠,孩子孝顺,自己工作清闲,无病无灾,这不就是人世间最大的福气吗?
换作往常,老丁听到这样的话,大概只会苦笑一下,或者沉默地喝掉杯中的酒,把所有的心事都咽进肚子里。
但今天,他没有。
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那双一向浑浊、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透明的、令人心悸的悲哀。
他的目光,越过江德福的肩膀,落在了桌上那些被擦得锃亮的军功章上。
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江德福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想开口说点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就在此时,老丁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些沙哑,却像一颗冰冷的钉子,一字一顿地,狠狠地钉进了江德福的心里。
他说了一段彻底颠覆了江德福认知的话。
也正是这段话,成为了解开他最终那“窝囊”结局的,唯一的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