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沓皱巴巴的钞票重重砸在斑驳的八仙桌上,几张十块的纸币散落开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旧旧的光。
"读!我供他读!"大姐林秀芳站起来,瘦削的脸上写满倔强,"谁也别劝了。"
那一年我十五岁,刚刚收到中专落榜通知书。那张薄薄的纸片像一把刀,把全家人的希望割得稀碎。父亲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母亲在灶台边抹眼泪,二姐和弟弟低着头不说话。只有大姐,她用一种近乎决绝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1990年的夏天格外炎热,知了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我们家住在县城边上的旧工厂宿舍区,父亲是下岗工人,母亲在街道工厂做临时工,一家六口挤在不到五十平米的两居室里。那个年代,中专意味着包分配、铁饭碗,是我们这样家庭孩子最现实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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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砸了,差了十二分。
"算了吧,林浩。"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家里实在供不起了。明年复读再考中专,或者我托人给你找个工厂学徒的活儿。"
母亲哽咽着说:"都怪妈没用,要是家里条件好点……"
"不是这个问题。"二姐小声说,"读高中要三年,学费、生活费,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中专只要两年,出来就能工作。咱们等等明年再考,稳妥点。"
弟弟才十岁,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担忧也有困惑。
我低着头,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知道他们说的都对,读高中风险太大。可我不甘心啊。班主任王老师说我考得不错,如果冲高中,三年后考本科有希望。可希望能当饭吃吗?希望能缴学费吗?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默里,大姐突然站了起来。
"我供。"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在服装厂上班,每个月能拿一百二十块。我不吃不喝也要供弟弟读高中。"
"秀芳,你胡说什么!"父亲猛地站起来,"你明年就要结婚了,你自己都没攒够钱!"
大姐今年二十三岁,在镇上的服装厂当车工,跟同厂的张师傅谈了两年恋爱,两家已经定下明年春天办喜事。按照当时的规矩,女方要准备嫁妆,最少也得准备个两三千块。大姐这两年省吃俭用,也才攒了一千五。
"婚可以推,书不能停。"大姐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期待,"林浩是咱家最聪明的孩子,不能就这么耽误了。"
"可是张家那边……"母亲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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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跟建国说。他要是不同意,这婚不结也罢。"大姐说得决绝。
那天晚上,大姐真的去找了张建国。 我趴在窗口,远远看见两个人在路灯下站了很久。 张建国是个敦厚的小伙子,在供销社当售货员,人老实本分。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我看见大姐几次抬手擦眼泪,最后张建国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张建国提着两斤猪肉来我家。他挠着头,憨憨地笑着说:"叔,婶,秀芳说得对。林浩聪明,该给他机会。婚礼往后推推,我不着急。"
父亲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张建国的肩膀。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的眼睛红了。
就这样,我背着打了补丁的书包,走进了县一中的校门。
高中的学费是每学期一百二十块,加上书本费、住宿费、生活费,一个月至少要八十块。 大姐每个月给我寄六十块,剩下的父母想办法凑。 为了省钱,大姐把服装厂的午饭停了,每天中午就着开水啃自己带的冷馒头。
我是听同在服装厂打工的邻居李婶说的。李婶说,大姐中午从不去食堂,总是一个人坐在车间角落里,啃两个馒头,喝点白开水,然后趴在缝纫机上眯一会儿。有时候饿得头晕,站起来都打晃。
那天晚上我接到大姐的信,信里只有短短几行字:"浩弟,姐这个月给你多寄了十块钱,天冷了,买件厚点的外套。 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 "
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十块钱,对大姐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要在车间里多加十几个小时的班,意味着她要在寒冬腊月的夜里踩着缝纫机到深夜,意味着她的嫁妆又要往后推。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背书,晚上熄灯后还要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做题。我不能辜负大姐,不能让她的付出白费。
高一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年级第十五名。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林浩,好好干,你有希望考本科。"
我把成绩单寄回家,大姐回信说:"浩弟争气,姐高兴。不过别太拼命,身体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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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大姐自己呢?她一点也不惜命。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大姐晕倒在车间里。厂里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是严重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那天父亲接到电话,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从不抽的烟盒里翻出最后一根烟,手抖得连火都划不着。
我听说后立刻从学校跑回来,在医院见到大姐。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张建国坐在床边,眼睛通红,紧紧握着大姐的手。
"姐……"我的声音哽咽了。
"傻弟弟,姐没事。"大姐虚弱地笑笑,"医生说了,休息几天就好。你快回学校去,马上要期中考试了。"
"姐,我不读了。"我跪在床边,泪如雨下,"我回来找工作,挣钱给你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