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胡文波 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
责编|李婷 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健康学院教授
最近,一个源自游戏圈的词汇在中文互联网悄然破圈,成为解读美国社会生存现状的热词——它就是“斩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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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概念最初由B站UP主“斯奎齐大王”(因直播常“炸房坐牢”且英文名Alex,也被网友亲切称为“牢A”)提出。“牢A”是一名在美国西雅图高校就读的留学生,“牢A”的特殊之处在于其法医助理的兼职身份,这份工作让他经常需要处理无人认领的流浪汉遗体,也因此能让他接触到美国社会最隐秘的底层角落。通过对美国社会的分析,“牢A”在其视频中炼出了一个极具冲击力的概念——“斩杀线”——用来反映美国人的经济脆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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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戏里,“斩杀线”指的是角色血量跌破临界值后,会被对手一套连招直接淘汰的生死线。而在“牢A”的解读中,这条线被用来解读到美国的现实社会:它是普通人(哪怕是看似体面的中产)财务与生存状况的“脆弱阈值”,一旦因失业、疾病、意外等微小变故跌破这条线,就会触发一连串不可逆的灾难性连锁反应——信用卡刷爆、房贷断供、房屋被拍卖、信用破产,最终从体面生活一脚踏入深渊。这条看不见的线,不设物理标识,却像一张精密的筛选网,悄无声息地将一部分人推向被社会遗忘的边缘。
如果说“斩杀线”是解读美国社会分层与生存危机的核心切口,那么最能直观印证这条线存在的,便是美国的无家可归者(Homeless People)。那么,美国的无家可归者到底规模有多大?他们又是谁?为什么他们会无家可归?在无家可归后,他们还能返回正常生活吗?今天这篇文章就带大家一探究竟。
一、美国的无家可归群体规模有多大?他们又是谁?
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HUD)2024年《年度无家可归评估报告》(AHAR)的时点计数(PIT)数据,为我们勾勒出了无家可归者群体清晰的人口学画像。
2024年1月的时点计数显示,美国单夜无家可归者总数达到771,480人,这是有数据记录以来的最高值,相当于每10,000名美国人中就有23人处于无家可归状态。从规模变迁来看,疫情之前美国无家可归者人数波动不大,甚至有小幅下降趋势;而疫情之后,这一数字开始激增:2019-2024年间,美国无家可归者累计增长203,765人,增幅超35.9%。从居住状态来看,虽然64.5%的无家可归者生活在庇护所内,但仍有超过27万人处于无庇护的流浪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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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2007-2024年美国无家可归者人数变化
图片来源:U.S. 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 (2024). The 2024 Annual Homelessness Assessment Report (AHAR) to Congress: Part 1: Point-in-Time Estimates of Homelessness.
从性别与年龄结构来看,无家可归者并非刻板印象中“以成年男性为主”,而是呈现出向全年龄层、全性别蔓延的特征。性别维度上,男性占比59.6%,女性占比39.2%,接近总数的四成;年龄维度上,18岁以下儿童占比19.2%(主要集中在带儿童家庭中),18-24岁青年占比7.5%,两者合计超四分之一;此外,中老年群体的占比也不容忽视,55岁及以上无家可归者占比接近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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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024年美国无家可归者年龄分布
图片来源:U.S. 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 (2024). The 2024 Annual Homelessness Assessment Report (AHAR) to Congress: Part 1: Point-in-Time Estimates of Homelessness.
种族结构上,美国传统劣势族群在无家可归者中的占比,显著高于其在总人口中的比例。黑人(含非洲裔、非裔美国人)的过度代表性最为突出:仅占美国总人口12%、贫困人口21%的黑人,在无家可归者群体中占比高达31.6%(合计243,736人);拉丁裔群体规模同样庞大,合计占比30.6%(235,965人),远超其20%左右的全国人口占比。
区域分布上,无家可归者呈现出显著的聚集特征,主要集中在东海岸和西海岸,且与气候条件、住房政策、经济结构密切相关。州级层面来看,加利福尼亚州和纽约州是无家可归者数量最多的两个州:加州单夜无家可归者达187,084人,纽约州达158,019人;两州的无家可归率也远超全国平均水平,加州每10,000人中有48人无家可归,纽约州更是高达81人,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5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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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2024年美国无家可归者区域分布
图片来源:U.S. 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 (2024). The 2024 Annual Homelessness Assessment Report (AHAR) to Congress: Part 1: Point-in-Time Estimates of Homelessness.
家庭类型结构上,无家可归者分为单人(包括单身成人、无陪同儿童或多成人/多儿童户)和带儿童家庭(families with children)两大类。其中单人占比66.4%(512,007人);带儿童家庭占比33.6%(约259,473人),涉及约148,000个家庭,其中儿童人数近150,000人,占总无家可归者的19.4%。值得关注的是,单人群体中,长期无家可归者(即(1)有残疾,(2)连续一年以上无家可归,或过去三年至少四次且总时长超一年)规模达152,585人,占单人总数的29.8%,其中65.3%处于无庇护状态,难以脱离困境。
二、为什么会无家可归?
除了HUD的《年度无家可归评估报告》,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贝尼奥夫无家可归与住房倡议(UCSF Benioff Homelessness and Housing Initiative)2023年发布的《迈向新认知:加州无家可归者全州研究》(简称UCSF报告),通过3200多名代表性样本调查与365次深度访谈,进一步揭示了无家可归者的生命历程与陷入困境的路径,恰好印证了“斩杀线”的残酷逻辑:许多人并非天生的“边缘人”,而是积累的创伤和突发事件,让他们一脚踏空跌破生存阈值。
UCSF报告显示,无家可归者在失去最后一个稳定住所前,49%处于“非租赁”状态(即与亲友合住寄人篱下,或住在无租约的不稳定住所),32%从“租赁”状态直接陷入无家可归,仅有19%从监狱等机构过渡而来。相较于直接从租赁状态滑落的群体,“非租赁”状态的无家可归者,往往是用尽了所有缓冲选项后,才最终陷入绝境——他们曾试图通过寄居亲友家、租住无保障的劣质住所维持生活,却终究没能躲过“斩杀线”的筛选。
离开上一处住所的原因中,47%的无家可归者将其归因为经济问题。其中,从租赁状态过渡的群体(58%)比非租赁状态群体(40%)更易因经济原因陷入无家可归。具体来看,22%因收入损失或减少、12%因住房成本过高、8%因租金上涨而失去住所;此外,10%因遭遇盗窃或诈骗,10%因医疗费用、食品开支等非住房成本增加,最终被推向无家可归的边缘。而在无家可归前6个月,28%的人经历过失业、工时减少或薪资降低等工作相关的收入冲击。
正如“斩杀线”所描述的,许多无家可归者是因突如其来的变故,一蹶不振跌破生存阈值。深度访谈中,不少人提到,失业是直接导火索——而失业的原因可能是自身受伤、患病、需要照料家人或家庭成员离世;还有人因感染新冠长期患病、隔离无法上班,又缺乏工作保障,最终失去收入来源。
宏观经济危机的冲击同样致命。一位受访者分享了2008年经济危机的持久影响:“我们申请了抵押贷款,贷款买了一套公寓。那是在2006年,到2010年,整个国家遭遇经济危机,我们因为缺钱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我们拿不出3500美元来支付抵押贷款,所以只能搬走。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无家可归。我们离婚了,从那以后我就住在自己的车里。”
三、无家可归后:会持续多久?会遭受什么?
在“斩杀线”概念下,无家可归往往不是“一夜之间”,而是长期积累后的一次“致命一击”,且一旦陷入,便难以挣脱。UCSF报告显示,加州无家可归者中,39%是首次经历无家可归,但中位时长已达22个月——相当于近两年在街头或庇护所挣扎。严格按照联邦“长期无家可归”标准(连续一年以上无家可归,或过去三年至少四次且总时长超一年),36%的无家可归者属于此类;而若仅以时长标准衡量,75%的单身成年人、62%的有家庭成年人以及74%的青少年,均属于长期无家可归者。
无家可归者主要住在哪?调查中询问了无家可归者在过去6个月主要居住场所和曾至少睡过一晚的场所。数据显示,78%的无家可归者在过去6个月主要处于无庇护环境中,其中21%靠住在汽车里勉强栖身,57%则完全没有固定场所,只能在街头、公园等地方流浪。此外,绝大多数人(76%)都有过在户外居住的经历,另外有46%、38%、12%、16%的无家可归者有住在汽车、自己/家庭/朋友支付的汽车旅馆/酒店、政府支付的汽车旅馆/酒店、收容所里。
暴力风险的飙升,是无家可归者的日常困境。在本次无家可归期间,38%的人遭受过身体或性暴力,其中36%遭遇身体暴力,10%遭遇性暴力。性别差异尤为显著:女性(16%)和少数性别群体(35%)遭遇性暴力的概率,远高于男性(7%);而无论是身体暴力还是性暴力,陌生人都是主要施害者,分别占49%和54%。
女性无家可归者还面临着特殊的怀孕困境。18-44岁女性无家可归者中,26%在本次无家可归期间曾怀孕,其中18-24岁年轻群体怀孕比例最高,达40%,25-34岁为22%,35-44岁为26%。孕期本需悉心照料,但无家可归的环境让她们只能在街头、车辆中艰难维系,连基本的休息、卫生需求都难以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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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女性无家可归者在此次无家可归期间怀孕的比例
图片来源:UCSF Benioff Homelessness and Housing Initiative. (2023). Toward a new understanding: The California statewide study of people experiencing homelessnes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Francisco.
无家可归者都是瘾君子吗?数据显示,接近三分之二(65%)的无家可归者有过定期(一周三次及以上)服用非法药物史,但其中36%是在第一次失去住房后才开始服用——也就是说药物滥用也是无家可归后的生存困境所致,而并不一定是原因。当前状态下,35%的无家可归者有常规药物使用行为,其中31%使用冰毒,3%使用可卡因,11%使用非处方阿片类药物。
无家可归带来的最残酷结局,是生存权的提前终结。最新发表于《经济学与统计学评论》(RES)的研究首次通过全国性数据揭示,美国非老年无家可归者的死亡率是有房群体的3.5倍,这一差距远超美国有房群体中黑人和白人的死亡率差异(1.4倍),接近残疾与非残疾有房群体的死亡率差距(4.6倍)。具体来看,40岁无家可归者的死亡风险,相当于58岁有房者或48岁有房贫困人口的水平——意味着无家可归状态带来的健康损耗,堪比近20年的衰老。从预期寿命来看,40岁无家可归男性的预期寿命仅为68.5岁,女性为72.6岁,比同性别有房群体分别少10.3岁和10.2岁,甚至比美国收入最低1%群体的预期寿命还要短4-6年。
四、无家可归之后,还能再回去吗?
无家可归的困境,让就业变得异常艰难,形成“无家可归→找不到工作→更难脱离无家可归”的死循环。
UCSF报告数据显示,仅18%的无家可归者有工作收入,其中8%为正式就业,11%为非正式就业或零工。40%的人靠回收废品、打零工获取收入,仅有2%能获得养老金或退休金。长期来看,70%的人已超过2年未每周工作20小时以上,即便是18-62岁且无身心残疾的群体,也有62%长期脱离正式劳动力市场。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没有放弃希望:44%的无家可归者正在积极找工作,但他们面临的障碍重重:52%因年龄、健康或残疾无法工作;成年有家庭的群体中,51%需承担照料责任,进一步限制了就业可能;20%因有逮捕或定罪记录、处于社区监管状态,被雇主直接拒绝。
社会歧视则让这份挣扎雪上加霜。一位有纹身的拉美裔男性在申请住房时提到:“(租赁中介)因为我满身纹身而歧视我。就算我走进办公室,他们会给我一份申请表,但根本不会录入档案。我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而且我的种族在这里影响很大。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光头、有纹身的棕色皮肤男人,只会想‘他会在这里偷东西’,这真的让人窒息。”
另一位受访者的感慨,道破了“斩杀线”的普遍威胁:“你知道有多少人离无家可归只有一步之遥吗?就差一份薪水,他们就会跌入深渊。有些人无家可归是因为精神问题或吸毒,但人们会对所有无家可归者产生刻板印象,把他们都归到那一类别里。可实际上,很多人只是运气不好,被一次意外、一场病、一次失业,就永远地抛下了。”
五、斩杀线的本质是什么?是运气不好,还是有人在“收割”?
“斩杀线”从来不是游戏里的虚拟设定,更不是命运偶然的捉弄,而是美国社会中一套被制度默许的生存筛选机制。从人口学数据来看,被这条线“斩杀”的,既有本该无忧无虑成长的儿童、本该安度晚年的老人,也有撑起家庭生计的中年群体;既有长期在系统性不公中挣扎的少数族裔,也有曾拥有稳定工作与住房的普通中产——他们的坠落,从来不是“运气不好”,而是制度设计下的必然结果。
美国社会学家马修・德斯蒙德(MatthewDesmond)在其著作《被驱逐者》(Eviction)中的田野研究,为“斩杀线”的本质提供了最鲜活的注脚。他深入密尔沃基的拖车营地与贫民区,用两年时间追踪八个黑白家庭的生存轨迹,记录下他们在高房租、频繁驱逐与房东博弈中耗尽心力的日常。德斯蒙德认为,无家可归不仅仅是贫困的一种表现,更是加剧贫困的动力引擎。一旦被驱逐,家庭会失去工作、学业中断、身心健康受损,且因留下“驱逐记录”而难以租到体面住房,陷入向下流动的恶性循环。
如果说《被驱逐者》揭露了“斩杀线”的运作逻辑,那么德斯蒙德在《美国的贫困》(Poverty, By America)中则进一步撕开了其背后的制度根源。在书中,德斯蒙德指出“斩杀线”的存在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它是一系列偏向特权阶层的制度选择的结果。美国将住房彻底视为商品而非基本权利,放任底层家庭将70%以上的收入用于支付房租,却长期缺乏可负担住房供给;它默许房东、金融机构从高房租、高驱逐率中获利,形成“以贫困为盈利点”的利益链条——穷人疲于奔命的廉价劳动力创造了财富,却又要支付高昂的住房、医疗、教育成本,最终将收益间接输送给富人;而医疗保障的漏洞、失业救济的不足、最低工资的停滞,更让普通人的生存容错率被压缩至零,一次疾病、一场失业就足以触发“斩杀线”的连锁反应。
那些被“斩杀”的无家可归者,本质上是这套失衡制度的牺牲品。而终结“斩杀线”的关键,正如他所呼吁的,不在于要求穷人“更努力”,而在于重构制度的价值取向,在于重构住房的权利属性而非商品属性,让每个普通人都能拥有抵御风险的安全垫,这才是破解贫困与无家可归循环的核心。
参考文献:
1.Meyer, B. D., Wyse, A., & Logani, I. (2025). Life and death at the margins of society: the mortality of the US homeless population.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1-46.
2.UCSF Benioff Homelessness and Housing Initiative. (2023). Toward a new understanding: The California statewide study of people experiencing homelessnes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Francisco. https://homelessness.ucsf.edu/sites/default/files/2025-12/CASPEH_Report_62023.pdf
3.U.S. Department of Housing and Urban Development. (2024). The 2024 Annual Homelessness Assessment Report (AHAR) to Congress: Part 1: Point-in-Time Estimates of Homelessness.
https://www.huduser.gov/portal/portal/sites/default/files/pdf/2024-AHAR-Part-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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