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光泽十年筑路记
何澄平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闽北大地,层峦叠嶂如凝固的浪涛,将光泽县裹在群山褶皱里。这座倚着武夷山脉的小县城,守着鹰厦铁路穿境而过的便利,却又困在运力紧张的无奈里——一张通往省城福州的火车票,是那时光泽人最翘首以盼的稀缺物。县城里,跃进桥、胜利桥窄得像两根绷紧的弦;武林路、文昌路坑洼不平的路面,被车轮碾出深浅不一的辙印,晴天扬尘、雨天泥泞,连自行车驶过都要颠得人手脚发麻。
1986年7月,我大学毕业,先到县委党校支教一年,后回到县交通局上班。怀着能从事与所学专业对口工作的期待,我一腔热忱踏入县交通局的大门,自此一头扎进这场与山路较劲、与闭塞宣战的十年筑路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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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交通局时,掌舵人是杨局长,还有一位雷厉风行的魏副局长。魏副局长是局里的技术“定海神针”,从公路的线型勘测、桥梁的荷载计算,到施工方案的优化调整,每一个技术环节他都亲力亲为。手里的计算尺和水准仪,就像战士手中的枪,从不离身。我是局里为数不多的科班出身的年轻人,魏副局长对我格外上心,常把厚厚的技术图纸摊在桌上,手把手教我分析地质数据、测算桥梁荷载。
两位老领导都是在光泽交通战线摸爬滚打多年的“老黄牛”,他们的办公桌上永远摊着泛黄的县域地图,上面用红笔圈满了待修的公路、待建的桥梁。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像极了光泽人渴盼通路的焦灼目光。彼时的交通局,办公室条件简陋,几张旧桌椅拼拼凑凑,墙上挂着“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字迹虽已褪色,却在每个干部心里熠熠生辉。杨局长常说:“光泽的山货堆成山,可就是运不出去,咱们交通人,就是要砸开这山门,给老百姓蹚出一条活路。”魏副局长则在一旁补充,手里捏着铅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路要修得稳,桥要建得牢,技术上绝不能打半点折扣,这是对老百姓的交代。”
那时跑项目、筹资金,是刻在每个交通人骨子里的硬仗。县里的林副县长、黄县长、刘书记,之后的陈副县长、朱县长、张书记,个个都是为了光泽交通豁得出去的 “拼命三郎”。他们深知,没有上级的政策倾斜和资金支持,修路筑桥就是纸上谈兵。于是,一趟趟往地区、往福州跑,成了工作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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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福州的火车票一票难求,运气好时能挤上绿皮火车的过道,腿站麻了就轮流蹲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干粮;遇上春运或者铁路运力紧张,火车票彻底断供,有时我们就挤上县领导那辆灰白色的伏尔加小轿车。那辆伏尔加,是县里仅有的几辆公务车之一,车身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土,褪去了往日的光泽,减震更是早就失灵。
参加工作三四年后,我褪去了初入职场的青涩,却依旧带着年轻人的冲劲和对专业的较真。有一次,分管交通的陈副县长带着秘书和我,乘着这辆伏尔加去福州争取公路项目改扩建专项资金。彼时我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也是第一次单独跟着县领导跑这么重要的项目,怀里揣着熬夜三个通宵才测算出的桥梁荷载数据和改造方案,手心一路都在冒汗。
车子驶上弯弯曲曲的省道,车轮碾过坑洼路面,车身就剧烈地颠簸起来,我们坐在后排,被颠得东倒西歪,脑袋时不时撞到车顶,五脏六腑都像翻江倒海。陈副县长却丝毫不见倦意,他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掠过的连绵群山,忽然转头问我:“小何,你是科班出身,又在一线摸爬滚打了几年,你跟我说说,这跃进桥、胜利桥改造重建,最大的技术难点在哪?”
我定了定神,把提前梳理好的要点一条条道来:“陈县长,老桥的基础埋深不够,汛期容易被洪水冲刷;而且老桥的荷载标准只有汽 - 15 级,根本扛不住拉木材的重载货车。重建的话,得把桥基往河床下再挖三米,采用钢筋混凝土灌注桩,这样才能抗住洪水冲击,也能满足后续县域经济发展的运力需求。扩建改造的话,就要对老桥的基础进行加固,施工技术难度将更大。”
陈副县长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还让秘书把我说的要点一一记在笔记本上。“小何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恳切,“咱们光泽缺的就是你这样懂技术、肯实干的年轻人。路修得好不好,桥建得牢不牢,全靠你们这些技术骨干把好关。这次去省厅,你的技术报告就是咱们的底气,你要放开了讲,把咱们光泽的难处和决心都讲透。”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没有人喊累。陈副县长和我们聊起光泽的过往,聊起山里的百姓因为路不通,只能背着茶篓徒步几十里进城卖茶;聊起货车因为桥不牢,只能在桥头卸了货,靠人力一点点扛过去。那些沉甸甸的故事,让我手里的技术报告变得愈发厚重。我忽然明白,我们跑的不是项目,是山里百姓的盼头;我们算的不是冰冷的数据,是光泽实实在在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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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到省城,为方便节省差旅费,我们都落脚在光泽驻榕办。驻榕办林主任是位神通广大的“有心人”,常年扎根福州,积攒了不少人脉资源。每次我们风尘仆仆赶到,他早已提前对接好省交通厅、省公路局相关处科室,还细心备好详细的对接清单。“你们在前方冲锋,我在后方给你们搭桥。”林主任的这句话,让我们这些奔波在外的人心里总是暖烘烘的。在驻榕办的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泡”在省交通厅、省公路局的办公楼里。县领导带着我们,拿着《光泽县交通建设规划》材料,挨个处室、科室汇报。杨局长负责讲述光泽交通的困境和修路的迫切性,魏副局长则主攻技术环节:从公路设计标准、桥梁结构选型,到工程造价精准测算,他讲得条理清晰、数据翔实,手里的计算手册被翻得卷了边。我负责展示那些记录光泽交通窘境的照片——跃进桥桥头挤满滞留的货车,武林路的泥坑困住赶集的乡亲,山里的茶农背着茶篓徒步几小时进城。有时遇到科室负责人外出,我们就守在办公室门口等,一等就是大半天。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自来水。驻榕办林主任常笑着说:“咱们这是‘蹲点战术’,只要能把项目拿下,这点苦不算什么。”
1992 年,是光泽交通建设的重要节点。这一年,杨局长到了退休年纪。临走前,他握着我和魏副局长的手,指着墙上的县域地图说:“老魏啊,澄平啊,路要一步步修,桥要一座座建,没能完成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新任王局长是位作风硬朗的实干派,接过杨局长的 “接力棒”,把修路的劲头拧得更紧。也是在这前后,县里领导班子调整,陈副县长转任陈副书记、朱县长转任朱书记。他们和历任领导一样,将改善交通置于县域发展的重中之重。王局长常说:“老局长打下的基础不能丢,老魏的技术把关不能松,咱们要踩着前人的脚印,把光泽的交通网织得更密、更牢。”
那些年,我们跑过的路、磨过的嘴皮,早已数不清。为争取 316 国道改扩建资金,我们在省交通厅、省公路局的走廊里从清晨等到深夜;为推进 316 国道光泽和顺段3.3公里新建工程,我们跟着陈副书记去南平地区汇报,顶着暴雨赶路,浑身湿透却顾不上换衣服,魏副局长怀里的地质勘探报告却裹得严严实实,滴水未沾。每一次项目审批通过的消息传来,交通局办公室里都会响起欢呼声。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委屈,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喜悦。
1995年,316国道光泽段改造项目提上日程。单靠县里自筹和省里支持远远不够,必须赴北京交通部争取项目资金补助。朱书记亲自带队,我作为技术骨干随行。这一次,为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我们选择坐飞机前往。此前,我从未坐过飞机,连机场都没进过,得知消息时心里既兴奋又忐忑。我们先乘那辆灰白色伏尔加赶到福州,驻榕办林主任早已帮我们订好机票,还特意带我们提前熟悉机场流程。候机时,我攥着那张薄薄的机票,手心直冒汗。朱书记见我紧张,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澄平啊,咱们坐的是飞机,可心里装的还是光泽的路。等把资金拿下来,咱光泽的路就能飞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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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机身一阵轰鸣,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紧紧抓着座椅扶手不敢松开。透过舷窗往下看,福州的高楼渐渐变小,闽江像一条银色带子蜿蜒在大地上,那些曾经让我们颠簸数小时的山路,此刻都成了地图上细细的线条。两个多小时的飞行转瞬即逝,比坐火车快了整整三十个小时。即便身处云端,朱书记也没闲着,她拿出 316 国道改造的可行性报告,和我一起逐字逐句推敲,生怕汇报时漏掉任何一个关键数据。到了北京,我们住进简陋的招待所,每天天不亮就往交通部跑。人生地不熟,就靠着一张地图问路;对接的部门层级高,就一层层递材料、做汇报。朱书记凭借务实态度和对光泽发展的拳拳之心,打动了交通部相关领导;我则拿出提前准备的技术图纸和测算报告,从公路路基处理、弯道半径优化,到桥梁荷载标准、抗震设计,一一解答领导们的疑问。拿到补助资金批复文件的那一刻,朱书记和我相视一笑,眼里都泛起了泪光。这笔资金像一场及时雨,为316国道光泽段的改造注入了强劲动力。返程时,我们依旧选择坐飞机,这一次,我不再紧张,看着窗外的云海,心里充满对光泽未来的憧憬。
从1987年到1997年,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在历任县领导和交通局两任局长的带领下,在全县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下,光泽的交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狭窄泥泞的武林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两旁商铺林立;曾经摇摇欲坠的跃进桥、胜利桥,化身坚固的钢筋混凝土大桥,车流不息;316国道光泽段顺利改造,更让光泽打通了通往外界的“主动脉”,山里的木材、茶叶、笋干终于能顺畅运往全国各地。
如今,每当想起在光泽的十年筑路时光,那些人、那些事依然清晰如昨。杨局长的嘱托、王局长的干劲,魏副局长伏在图纸上专注的身影,陈副书记殷殷的嘱托,朱书记等领导奔波的足迹,那辆载着我们闯过无数山路的灰白色伏尔加,还有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忐忑与憧憬,以及林主任在驻榕办忙碌的模样,都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是光泽的“筑路人”,也是这片土地的“拓荒者”,凭着一腔对家乡的热爱,在崇山峻岭间凿出了一条条希望之路。
如今的光泽,早已不是那个交通闭塞的小县城。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曾经承载几代光泽人出行记忆的鹰厦铁路,正随着昌福厦高铁的规划推进,缓缓退出历史舞台。新的交通动脉即将在闽北大地延展,山里的特产将以更快速度走向全国,光泽人的出行也将迎来全新的便捷时代。但我始终记得,在那个物资匮乏、条件艰苦的年代,一群交通战线上的老一辈县、局领导,一位位坚守岗位的技术骨干,凭着执着与坚守,在闽北群山里为光泽打通了通往外界的大门。他们的故事不该被遗忘,他们的精神值得被铭记。因为这条路、这座桥,不仅连着山水,更连着民心,连着一座城的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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