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劝了,”岳父头也不抬,手里的抹布仔细擦拭着一根刨刃, “社保那玩意儿虚得很,钱交上去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叹了口气,只当他是老顽固。
我总以为他信的只有握在手里的黄金,直到他胃癌住院,我拿着他给的钥匙,颤抖着打开那个沉重的储物盒。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沉默的男人,给我设下了一个怎样的局。
01
我叫李响,一个典型的80后,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着项目管理。
我的生活哲学很简单:努力工作,按时缴税,交足社保,相信现代社会的契约精神和保障体系。
但我的岳父,老周,却是我这套理论最坚定的反对者。
又是一个周末,妻子周晴烧了一桌子好菜,岳母在一旁乐呵呵地帮忙。
我给岳父满上一杯酒,借着点酒意,再次提起了那个我们之间争论了不下百次的话题。
“爸,我前两天问了社区的朋友,现在还能补缴一部分养老保险,虽然不多,但以后总是个保障。”
我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岳父夹了一筷子花生米,甚至没看我一眼。
“那东西虚头巴脑的。”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没什么水分。
“钱交上去,就是一串数字,摸不着看不见,哪有黄澄澄的金条拿在手里实在?”
说着,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擦得锃亮的红绒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他那套宝贝的木工工具。
那样子,仿佛在擦拭一件绝世珍宝,而我的话,不过是窗外恼人的蝉鸣。
妻子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眼神里带着央求。
我只好把剩下的话,连同那口酒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这就是我的岳父,一个退休的老木匠,一个顽固的“黄金信徒”。
他的这个“怪癖”,从我妻子周晴出生的那年就开始了。
那年,他用攒了很久的钱,去金店买了第一根20克的金条。
从那以后,雷打不动,每年年底,他都会去金店买回一根同样重量的金条。
三十多年,从未间断。
他从不在银行存钱,他说银行也会倒闭,钱会贬值。
他有点余钱,就全部换成黄金,然后小心翼翼地锁进他那个谁也不让碰的樟木箱子里。
为了这件事,我和他不知道红过多少次脸。
我跟他说现代金融,说风险对冲,说医疗保障的重要性。
他听完,总是用那双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说一句:“李响,你是读过书的人,但你不懂,这金子,才是咱们家的底子,比什么都牢靠。”
我无言以对。
妻子周晴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
她一方面觉得父亲太过固执,不懂变通;另一方面,她又打心底里理解父亲那辈人对“硬通货”近乎偏执的信任。
我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他的健康。
一个从没交过社保,连最基本的居民医保都没有的老人,就像一艘没有救生圈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裸泳。
我们害怕任何一点风浪,都可能让他彻底倾覆。
而那点黄金,在真正的疾病面前,又能撑多久呢?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的担忧中一天天过去。
岳父的生活极其规律和节俭。
他虽然退休了,但那手精湛的木工手艺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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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居谁家有个桌子腿坏了,椅子晃了,都爱找他。
他也不收什么钱,有时是一包烟,有时是一瓶酒,更多的时候,只是图个乐呵,打发时间。
他对自己很吝啬,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褂子穿了十几年。
吃饭也是粗茶淡饭,从不挑剔。
可每年年底,买那20克黄金的钱,他却从不含糊,仿佛那是一项必须完成的神圣使命。
有一次,我和周晴回娘家。
岳父不在,岳母正在收拾屋子。
周晴指着床底下那个古朴的樟木箱子,对我轻声说:“我爸的宝贝全在里面了。”
她的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怀念。
“我记得我小时候,”周晴缓缓说道,“大概七八岁吧,有一次我爸喝了点酒,心情特别好。”
“他把我拉到他房间,神神秘秘地打开那个箱子。”
“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就放着一根小小的金条。”
“他拿起那根金条,放在我手心,对我说:‘晴儿,这是爸给你的压箱底钱,以后你长大了,要是遇到难处,就用它。’”
“当时我小,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沉甸甸、冰冰凉的,很好玩。”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买的第一根金条,那一年,我刚出生。”
我听着妻子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但我无法认同他表达爱的方式。
在我看来,这种原始的财富积累方式,在现代社会巨大的风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说,他攒了三十多年,大概有六七百克了吧。”我盘算着。
“按现在的金价,也能换个二三十万。真要有点什么事,也能应应急。”
周晴叹了口气:“希望永远用不上。”
我们的谈话,像一句谶语。
转眼到了夏天,公司组织年度体检,我特意多要了一个名额,想拉着岳父一起去。
我觉得,与其跟他争论社保,不如先让他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结果可想而知。
“不去!”他拒绝得斩钉截铁。
“我这身子骨硬朗得很,天天干活,比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结实多了。”
“去医院,排队挂号,抽血化验,折腾一通,屁事没有,纯粹是浪费钱。”
我磨破了嘴皮子,妻子和岳母也轮番上阵,他就是不为所动。
最后,他烦了,把手里的工具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们就是盼着我生病是吧?”
一句话,把我们所有人都噎了回去。
那次之后,我们再也不敢提体检的事了。
只是我渐渐发现,岳父有些不对劲。
他吃饭的量越来越少,以前能吃两大碗米饭,现在扒拉半碗就放下了筷子。
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颊都凹陷了。
有时候,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会不自觉地用手捂着肚子,眉头紧锁。
我问他怎么了。
他总是摆摆手,含糊地回答:“老毛病,岔气了,歇会儿就好。”
周晴不放心,偷偷给他买了好几盒胃药。
他吃了两天,觉得没用,就扔在一边,又开始相信他的“硬朗身子骨”能扛过一切。
02
那段日子,我们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虚弱,却无能为力。
他的固执,像一堵高墙,把我们所有的关心和担忧都挡在了外面。
暴风雨,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来临。
那天是周三,我正在公司加班,准备一个重要的项目方案。
将近午夜,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
是岳母的电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岳母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
“李响……你爸……你爸他不行了……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快来啊!”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抓起车钥匙,什么也顾不上,一边往楼下冲,一边给周晴打电话。
等我们火急火燎地赶到岳父家时,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正划破寂静的夜空。
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着岳父,他蜷缩在担架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
他的嘴唇因为剧痛而发紫,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死死地捂着腹部。
岳母跟在后面,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到了医院,急诊、检查、会诊……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和周晴、岳母坐在冰冷的走廊长椅上,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只有岳母压抑的抽泣声和我们沉重的心跳声。
凌晨四点,主治医生把我们叫进了办公室。
他的表情很严肃,没有一丝多余的客套。
“情况不太好。”
医生指着CT片子,对我们说:“病人的胃部有一个巨大的肿瘤,已经侵犯到周围的淋巴组织了。”
“初步诊断,是胃癌。”
“胃癌”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们耳边轰然炸响。
周晴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脸色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岳母则直接瘫软了下去,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的……”
“现在是什么阶段?”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都在发抖。
“从影像学上看,至少是中期。”医生推了推眼镜,“需要立刻住院,尽快完善术前检查,安排手术。术后还要根据病理结果,决定后续的化疗方案。”
“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周晴抓着医生的胳膊,泪如雨下。
医生叹了口气:“我们会尽力的。你们家属先去办住院手续吧。”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现实的压力,比诊断结果本身更让人窒息。
手术费、住院费、检查费、进口药费、后续的化聊费……
一张张缴费通知单,像雪片一样飞来,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割在我们的心上。
因为没有医保,所有的费用都必须全额自费。
我和周晴拿出了我们工作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十几万块钱,在巨大的医疗费用面前,迅速见了底。
我们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
开口借钱的滋味,比黄连还苦。
岳母天天以泪洗面,整个人都垮了。
周晴一边要照顾医院的父亲,一边要安抚家里的母亲,还要应付工作的压力,短短几天,就憔悴得不成样子。
病床上的岳父,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他躺在那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昔日那个倔强硬朗的老木匠,如今虚弱得像个孩子。
他看着我们为他奔波忙碌,看着我们日渐憔悴的面容,一言不发。
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无助、懊悔,还有深深的愧疚。
他一定后悔了。
后悔当初的固执,后悔没有听我们的劝告。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钱,很快就成了我们家最大的难题。
手术很成功,肿瘤被切除了。
但医生说,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漫长而昂贵的化疗和靶向药治疗。
这就像一个无底洞,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钱。
那天下午,我去医院给岳父送饭。
岳母和周晴去医生办公室了解后续的治疗方案了,病房里只有我和他。
他已经可以勉强坐起来,但精神还是很差。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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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床摇高了一点,俯下身去。
“李响……”他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爸,您说。”
他没有看我,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对不起你们……”
一句话,让我的眼眶瞬间湿了。
这个一辈子没低过头、没说过一句软话的男人,终于还是向现实低了头。
“爸,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钱的事,您别操心,我们来想办法。”我安慰他,尽管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小小的、泛着暗哑铜锈的钥匙。
那把钥匙看起来很有年头了,上面还拴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
他把钥匙塞到我的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心头一颤。
“去……去我房间……”他喘了口气,说得异常艰难。
“床底下……那个樟木箱子……”
“里面的东西……拿去用。”
我的心猛地一跳。
樟木箱子!
他终于肯动用他的“家底”了。
我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钥匙,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边,给他削了一个苹果。
他没有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李响,”他又开口了,“晴儿是个好孩子……你……你要好好待她……”
“爸,您放心。”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医院,我直接开车回了岳父的老房子。
03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木头香味扑面而来。
这是岳父的味道,是这个家独有的味道。
我径直走进他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他住院前的样子,工具在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
我弯下腰,在床底下,找到了那个他宝贝了几十年的樟木储物盒。
盒子不大,但很沉,抱在怀里,分量十足。
我把它搬到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我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是即将解决燃眉之急的期待;另一方面,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这箱子里的每一克黄金,都是他一根根刨花、一颗颗汗珠换来的。
是他一生的积蓄,是他安全感的全部来源。
如今,却要因为他的“固执”,全部换成医院里冰冷的缴费单。
我想,这里面应该就是他三十多年来积攒下的所有黄金了。
按照一年20克,三十多年,少说也有六七百克。
按照现在的金价,一克八百多块,怎么也能换个五十几万。
虽然离整个治疗费用还差得远,但至少,能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让我们能喘口气。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把铜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我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我缓缓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樟木和绒布的味道散发出来。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金光闪闪、一片辉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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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我预想的也差不太多。
我愣住了。
盒子里确实整齐地码放着一根根用红绒布独立包裹的小长条,那是金条。
我粗略地数了数,三十多根,不多不少,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排沉睡的士兵。
但让我愣住的,并不是黄金本身。
在这些码放整齐的金条旁边,还有一个用牛皮油纸包得方方正正、厚厚实实的东西,看起来比那些金条加起来还要占地方。
那是什么?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房产证?不对,岳父就这一套老房子。
存折?更不可能,他从来不信银行。
我怀着一种近乎探秘般的紧张和好奇,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个油纸包。
很厚,很重。
我一层一层地打开层层包裹的、已经有些发脆的油纸。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时,我的呼吸,仿佛在瞬间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