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云城的雨季总是漫长,湿漉漉的空气能渗到人骨头缝里去。
我叫林薇,住在一个外墙爬满枯藤的老小区里,家里也总是泛着一股去不掉的水汽和旧木头的味道。这味道和我婚姻生活的底色,倒是很相配。
周晟是我丈夫。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月薪三万,在泛亚科技做项目经理,听上去很体面。但每个月一号,雷打不动,他转我八百块钱。手机提示音“叮”地一响,那数字跳进眼帘,就像这阴雨天的湿气,无声无息地裹上来,让人心头发闷。
“家用。”他总是这么说,言简意赅,像下发一道指令。偶尔我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想问问“水电煤气、买菜吃饭、人情往来,八百真的够吗”,但话到嘴边,看见他对着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或者刷着手机嘴角带笑的样子,又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问不出口。那声“叮”,久而久之,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标志着他又履行了丈夫的某项义务,而我,该去履行我的了。
![]()
我的义务,就是打理这个名为“家”的空间,用这八百块钱。
今天又是这样。手机响过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清脆声音,节奏稳定,不容打扰。我握着手机,走到小小的阳台上。外面天阴沉得厉害,晾着的衣服摸上去还是潮乎乎的。楼下小超市的老板娘正扯着嗓子招呼人买新到的鸡蛋,说比昨天涨了两毛。我心里默默算着,米缸快见底了,油也只剩个底,卫生纸好像也不多了。八百块……先买一袋米,一桶油,一提纸,再买点最便宜的应季蔬菜,大概就所剩无几了。肉?看看价格标签上鲜红的数字,还是算了。周晟反正也不常在家吃。
他确实不常在家吃。他的“忙”是实实在在的,电话不断,邮件不停,晚上八九点回来是常态,更常有各种理由的“应酬”。“同事聚餐”、“项目庆功”、“客户招待”……这些词汇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或者说,是他的告知里。回来时,身上常带着淡淡的烟酒气,有时候是火锅烧烤的浓烈味道,有时候是某种高级餐厅里特有的、清冷又复杂的香水味混着食物的气息。
我开始留意那些被我随手塞进垃圾桶的外卖单据。薄薄的纸质小票,往往被他揉成一团。偶尔展开抚平,能看到一些字眼:“清蒸东星斑”、“雪花和牛粒”、“松茸炖汤”……后面的价格数字,常常是我手里攥着的这八百块钱的几倍、甚至更多。有一次,单据背面还用圆珠笔潦草地写了个分账数字,人均一千二。我看着那数字,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站了很久,直到水龙头没关紧的滴水声把我惊醒,“嗒”,一声,又一声,空洞得很。
他不在家吃饭的日子,我就自己应付。一碗白米饭,一碟青菜,或者干脆煮点清汤挂面,滴两滴酱油。省钱。好像也省事。只是胃里有时候空落落的,不全是饿。
今晚他说回来吃。快七点的时候发了条信息:“晚点回,留饭。”我看着那五个字,又看看空荡荡的冰箱,和灶台上那半袋米。去楼下超市转了转,新鲜蔬菜过了傍晚都蔫蔫的,特价处理的肉馅颜色有点发暗。最后,我只买了一小把最便宜的小葱,一块豆腐乳。兜里的零钱叮当响,数了数,还剩十几块。
淘米,下锅,煮粥。白米在水里翻滚,渐渐变得稠软,冒出朴素的白汽。我把豆腐乳从玻璃瓶里小心地夹出小半块,淋上几点香油,这就是下粥的菜了。咸菜疙瘩还有小半个,切了细细的丝,用开水焯过,去了些咸味,也勉强算一样。
粥快好的时候,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周晟回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凉意和淡淡的、像是日料店的酱油与烤物混合的味道。他脱下质感不错的羊绒大衣,随手搭在椅背上,换了鞋,边松领带边往客厅走。
“饭好了吗?饿死了。”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但语调是惯常的、带着点理所当然。
“好了。”我把砂锅端到那张用了好些年的折叠餐桌上,白色的粥,两小碟咸菜,一黄一褐,对比鲜明。又拿出碗筷,摆好。
他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桌子上,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眉头随即蹙了起来,那是一种混合了疑惑、不悦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审视的表情。他先看了看粥,又看了看那两碟小菜,最后抬头看我,眼神像在确认什么。
“就这?”他问。声音不算高,但里面的不满像砂纸一样粗糙。
“嗯。”我垂下眼,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他对面,“吃饭吧,粥要凉了。”
他没动筷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林薇,”他连名带姓地叫我,通常这意味着他不高兴,“我忙了一天,晚上就回来吃这个?白粥?咸菜?”
厨房的窗没关严,一丝冷风钻进来,我胳膊上起了层细小的疙瘩。我握紧了手里的汤匙,塑料柄硌着掌心。“家里没别的了。”我说,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
“没别的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了一下,但眼里没笑意,“钱呢?我不是早上才给了你这个月家用?”
“用了。”我简短地回答,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粥煮得够火候,绵软温热,顺着食道下去,却暖不了别处。
“用了?八百块,这才一号!”他的声音拔高了些,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变成有些不耐的叩击,“你都买什么了?金子还是银子?”
我慢慢嚼着嘴里寡淡的粥米,咽下去,才抬眼看他。他的脸上有奔波后的倦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烦躁的情绪。身上那件衬衫挺括,是我叫不出名字但摸上去就知道不便宜的料子。我记得,上个月他好像提过一句,是哪个品牌的新款。
“买了米,买了油,买了纸。”我一字一句地说,像在报账,尽管我知道这账在他看来毫无意义,“交了上个月超支的水电费。剩下的,”我顿了顿,“不够买别的。”
“不够?”他眉毛挑得更高,“林薇,持家不是你这么持的。八百块钱,精打细算一点,怎么可能不够?你是不是又乱买什么没用的东西了?还是……”他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还是你觉得自己省成这样,特别伟大,特别能凸显我的‘不是’?”
他的话像细密的针,扎过来。我没有反驳,只是又夹了一筷子咸菜丝。咸,而且有点韧,嚼了很久。我知道他不会理解,也不会想去理解,菜市场的青菜从两块涨到两块五意味着什么,超市的鸡蛋价格一天一个样又意味着什么。他的世界是项目预算、是客户招待标准、是人均四位数的餐费报销单。而我的世界,是这八百块钱需要覆盖的、这个家每一个角落的呼吸。
“楼下超市的排骨,三十五一斤。”我忽然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活虾要六十多。最普通的苹果,也要七八块一斤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个,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更明显的不耐烦:“所以呢?谁让你天天去买排骨买虾了?家常便饭不能吃吗?青菜豆腐不能吃吗?我看你就是不会计划!”
家常便饭。青菜豆腐。我听着这几个字,看着桌上实实在在的白粥咸菜,忽然觉得有点荒谬,想笑,嘴角却沉得抬不起来。我计划的,不就是最“家常”的吗?家常到只剩下维持生命最基本的碳水化合物和盐分。
这顿饭最终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吃完。他吃得很快,粥喝了一大碗,咸菜也动了不少——看来是真饿了。但自始至终,他没再说话,脸色一直沉着。吃完,他把碗一推,起身离开了餐桌,径直走向书房,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出两个世界。
我独自坐在餐桌前,听着书房里隐约传来的、他可能是在打工作电话的声音,语调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有些许圆滑。碗里的粥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暗淡的膜。我慢慢收拾着碗筷,指尖碰到他留下的空碗,还是温的。洗洁精的泡沫在冷水里不容易化开,我用力擦洗着砂锅底部一点点糊掉的痕迹,水流哗哗,盖过了其他声响。
收拾完厨房,我回到卧室。他的大衣还搭在客厅椅背上,我走过去,想把它挂起来。手触到那柔软的羊绒,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左边口袋是空的。右边口袋里,有一个硬硬的纸片。我掏出来,是一张被折叠过的酒吧消费单。时间,昨晚。消费项目:单一麦芽威士忌两杯,特色小食拼盘。金额:八百六十元。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小票,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窗外,雨好像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远处霓虹灯的光晕透过潮湿的空气映进来,在墙壁上投下模糊晃动的色彩。手里这张纸,和早上手机里那声“叮”的提示音,还有那跳出来的“800.00”,像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的凭证,此刻却冰冷地叠合在我掌心。
良久,我把小票重新折好,放回他大衣口袋。将大衣仔细挂进玄关的衣柜。然后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水流冲过手指,很凉。我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我看了很久,直到镜面蒙上一层氤氲的水汽,那张脸变得模糊不清。
雨声渐渐大了,敲打着窗棂,也像是敲打在这个夜晚沉闷的寂静里。我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周晟会照常忙碌,而那“叮”的一声,或许依然会在未来的某个月初响起。这个夜晚,就像无数个过去的夜晚一样,似乎就要这么滑过去了,没有惊涛骇浪,只有白粥咸菜般的、日复一日的寡淡与暗沉。
我把脸埋进沁凉的毛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张酒吧消费单,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日复一日的麻木里。不碰的时候,似乎可以忽略,但每当生活的某个角度稍稍偏转,就能感到那隐隐的、持续不断的存在感。我没问周晟。问了,无非是“客户招待”、“工作需要”,或者更不耐烦的一句“你查我?” 然后可能连那每月一号“叮”的一声都会变得不确定。我把它放回原处,像什么都没发生。日子还在继续,用那八百块钱,继续着。
矛盾第一次像水底的暗流涌上来,是在半个月后。我妈从老家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半天,说我爸的老寒腿犯了,想去市里的医院仔细瞧瞧,听说有种理疗仪管用,就是贵了点。她没直接说要钱,但我听得出那话音里的踌躇和期盼。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每月转账的、唯一的银行APP图标,点进去,余额显示着可怜的三位数。这半个月,我已经尽力节省,可米面油盐、水电杂费,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一收,钱就漏得差不多了。
晚上周晟难得准时下班,心情似乎不错,还拎回来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说是客户送的。我接过点心,精美的铁盒触手冰凉,印着外文标签。我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依旧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只是今天汤里多了几片超市打折的猪肝。
吃饭时,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今天妈来电话,说爸腿疼的老毛病又厉害了,想去医院看看,好像还需要买个什么仪器辅助治疗……”
周晟夹菜的手没停,“嗯”了一声,喝了口汤:“那就去啊。县医院不行就来云城看看,我认识一两个医生。”
“嗯……可能就是,需要点钱。”我顿了顿,补充道,“检查,加上如果买仪器,可能……得多一些。”
他这才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些了然的、混合着些许不耐的神情:“缺多少?你手里一点没有?”
我捏着筷子:“这个月的家用……差不多了。爸那边,估计初步检查加上如果确定要仪器,可能得准备个大几千上万。”
“上万?”他眉头蹙起来,放下了筷子,“什么仪器这么贵?别是让人忽悠了。老人就是这样,容易听信那些保健品、理疗仪的广告。”他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像一层薄冰,“你先让妈问清楚,到底是不是正规医院医生建议的。别病急乱投医。”
“是正规医院提过的,”我试图解释,“妈说问过医生了,是种物理治疗的……”
“行了行了,”他打断我,语气加重,“林薇,我不是说不给。但钱要花在刀刃上。这样,你先转两千给妈,让爸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看看医生到底怎么说。仪器什么的,等确诊了,看是不是必须,再商量。咱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两千。我心里咯噔一下。先不说检查费用是否够,那“商量”二字,像两团湿棉花塞住了我后面所有的话。我看着他重新拿起筷子,注意力似乎已经回到了饭菜上,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给出了方案,也标定了“合理”的金额上限。
“可是,如果检查完,确实需要呢?”我还是问了出来,声音有些发干。
“需要再说。”他回答得很快,不容置疑,“到时候看具体情况。你现在急也没用。”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看了我一眼,“对了,家用是不是又快没了?省着点用。你看你,买这猪肝,味道一般,也不见得有营养。下次别乱买了。”
我看着汤碗里那几片暗红色的猪肝,它们安静地沉在碗底。我“乱买”的东西。那盒被他随手放在茶几上的进口点心,恐怕能买很多很多这样的猪肝。喉咙里堵得厉害,我低下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最终,我从自己以前工作攒下的一点微薄积蓄里(那是我偷偷存着,一直没动的底线),取了三千块钱转给了我妈。打电话时,我说是周晟让给的,让爸先好好检查。我妈在电话那头连声道谢,语气里满是欣慰,还叮嘱我别老顾着家里,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周晟。我握着手机,嗯嗯地应着,舌尖发苦。
这件事,像一根被轻轻拨动的弦,余音在我和周晟之间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很快就沉寂下去。他再没问过我爸的病情,似乎那两千块的“解决方案”已经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他早出晚归,应酬繁多,我守着家和八百块的预算。
矛盾第二次升级,来得更直接,更带着点羞辱的意味。那是个周末,周晟难得在家,说是有两个以前的大学同学要来云城玩,晚上一起吃个饭。他让我“收拾一下,穿体面点”。我翻遍了衣柜,找到一件料子还不错的连衣裙,是好几年前买的,款式早已过时,但还算整洁。
他打量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但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出门前,他接了个电话,语气热络:“……对,就定‘悦宴坊’,他们家的海鲜和招牌烧鹅不错……哈哈,放心,安排好了……”
“悦宴坊”,我知道那地方,路过几次,门面气派,从没想过自己会走进去。
到了包厢,他的两位同学已经到了,都带着家属。男人们衣着光鲜,谈笑风生,聊着股市、项目、行业动向。女伴们也都妆容精致,拎的包,戴的饰品,一眼看去就知道价值不菲。我坐在周晟旁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们聊着最新款的护肤品、海外旅行见闻、孩子上的国际夏令营,那些话题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把我隔绝在外。我只能保持微笑,偶尔点点头,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着裙角。
点菜时,周晟大手一挥,把菜单递给同学,显得十分豪爽:“随便点,别客气,这顿我安排。” 龙虾、鲍鱼、海参……一道道菜名报出来,配上他推荐的高档红酒。席间气氛热闹,周晟似乎很享受这种做东的感觉,谈笑风生,频频举杯。
我吃得很少,那些昂贵的菜肴在我嘴里味同嚼蜡。看着周晟面不改色地消费着可能是我几个月“家用”才能抵上一道的菜,心里那根刺,开始隐隐作痛,变成了缓慢的钝痛。
饭局过半,一位同学的女伴,一位妆容很精致的女士,笑着对我说:“周太太皮肤真好,平时用什么保养品啊?我看你好像都没怎么化妆,是用的哪个牌子的素颜霜吗?”
桌上安静了一瞬,几道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有些窘迫,我的皮肤只是普通,甚至因为常年操持家务有些干燥,哪里用什么高级保养品,更别提素颜霜。“我……平时不太用这些。” 我低声说。
“哎呀,那真是天生丽质。” 另一位女伴接话,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不过女人啊,还是得对自己好点,该保养就得保养。你看 Ann(指第一个发问的女伴),她每个月花在脸上的钱,起码得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下手指。
周晟在一旁笑着插话,拍了拍我的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随意:“她呀,朴素惯了,不会这些。持家是把好手,就是不太懂得打扮自己。我也常说,别老省着,该花就花。” 他的话引来同学们善意的笑声,有人说“周总好福气,娶了这么贤惠的太太”,有人说“嫂子这是会过日子”。
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语气里的那种“宽容”和“展示”,把我像个物件似的摆在了桌上,标上了“勤俭”、“朴素”、“贤惠”的标签,却也在无声地告诉大家,我与这个环境,与她们,是多么不同。我的“好”,是建立在无需花费、不懂享受之上的。而那每月八百的家用,在这一桌丰盛菜肴和轻松谈笑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荒谬和讽刺。
我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包厢。在装修豪华、香气弥漫的洗手间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旧裙子、脂粉不施、眼眶微红的自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隔阂。这不仅仅是我和他同学女伴们的隔阂,更是我和周晟之间,那道早已存在、却日益加深的鸿沟。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高薪带来的体面和享受,而我,连同这个家,似乎只是他生活中一个需要以最低成本维持的背景板,最好还能为他“贤惠”的名声增添一笔。
那天晚上回到家,周晟因为喝了不少酒,很快睡去,甚至带着点满足的笑意。我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耳边回响着包厢里的笑声、劝酒声,眼前晃动着那些精致的菜肴和周晟谈笑风生的脸。手指触碰到枕头下,冰凉的手机。我忽然想起很久没看过他的朋友圈了——自从他嫌我“总是看些没用的”,我就屏蔽了。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今晚发的,一张包厢的局部照片,精美的餐具和酒杯,配文:“老友相聚,畅快!” 下面不少共同好友的点赞和评论。我再往前翻,频率不高,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些分享:某家新开业的高档餐厅打卡,某次行业峰会后的酒会,甚至是一张随手拍的、放在豪华轿车前座上的某个品牌购物袋……没有我的身影,没有这个家的痕迹。他的世界,光鲜、忙碌、充满各种消费和社交,而我,被完美地排除在外。
我又想起上次那张酒吧消费单。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轻轻起身,拿起他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外套。手指有些颤抖,探进他外套内侧的口袋。没有消费单。我又摸了摸其他口袋,在裤子后袋里,摸到了一个薄薄的皮夹。打开,除了现金、银行卡,在夹层里,有几张折叠起来的单据。
一张是高级西餐厅的,消费一千二。日期是上周三,他说要加班的那天晚上。
一张是某品牌男装店的,购买了一件衬衫,金额两千三百元。日期是大前天。
还有一张,是加油的小票,但加油的金额是五百,油品标号很高,而且,附带的便利店购物清单上,有几样进口零食和饮料,价格不菲。
我一张张看着,指尖冰凉。这些数字,不再仅仅是让我胸闷的符号,它们变得具体而锋利,切割着我所剩无几的、关于这个婚姻的温存想象。原来,他所说的“忙”,他的“工作需要”,他口中“不是大富大贵”的生活,是由这些构成的。而我和这个家,只配拥有那每月定额的、需要“精打细算”的八百块钱,以及因为多花了几块钱买猪肝而被提醒“别乱买”的资格。
我把小票按照原样折好,放回去。皮夹放回他口袋。重新躺回床上,身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偶尔还夹杂着一点酒后的鼾声。我们离得这么近,中间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这一次,我没有再默默消化。那根刺,已经变成了楔子,钉进了心里。但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争吵吗?质问吗?像那些单据甩在他脸上?然后呢?换来他更理直气壮的反驳——“我赚钱我不该花?”“你懂什么应酬开销?”“家里给你钱了你没管好难道怪我?”——或许,还有那每月“叮”的一声彻底消失的风险。
我承担不起。至少现在,我还需要那“叮”的一声,来维持这个表面上的“家”,来应付我父母关切的询问,来面对外人眼中“周晟太太”这个身份。我像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里,网的一端是周晟和他光鲜的世界,另一端是现实生活的琐碎与沉重,而我,被那每月八百块钱的细线捆在中央,动弹不得。
夜很深了。我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的风声,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这些冰冷的单据,激起了深沉而危险的漩涡。但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黑暗中,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痕迹。
第二天是周一。周晟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换上挺括的衬衫和西装(不是昨晚小票上那件新的),吃完我准备好的简单早餐,拿起公文包准备出门。走到门口,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百元钞票,放在鞋柜上。
“这三百你拿着。昨晚吃饭,我看你也没吃好,今天自己买点好吃的。”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在滑动,语气平淡无波,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对了,晚上我不回来吃,有个推不掉的局。”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原地,看着鞋柜上那三张鲜红的纸币。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种施舍,又像一种对昨晚我所有难堪和隐忍的、廉价的补偿,更像我与他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的、一个小小的、可笑的注脚。
我没有去碰那三百块钱。许久,我才挪动有些僵硬的双腿,走到窗边。楼下,周晟的身影正走向他那辆黑色的轿车,他开了门,利落地坐进去,车子很快启动,汇入清晨的车流,消失不见。
雨后的城市,天空是一种浑浊的灰白色。我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又慢慢消散。掌心被指甲掐过的地方,传来隐隐的刺痛。第三卷
三百块钱像三片褪色的枫叶,在鞋柜上躺了三天,落了一层薄灰。我没动,周晟也没再问。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沉默的注解,写满了心照不宣的难堪和某种冰冷的平衡。日子还在继续,用一种更加稀薄、更加公式化的方式。他晚归的频率似乎更高了,身上带回来的气味也越发混杂,有时是浓烈的雪茄味,有时是某种甜腻的香水尾调——不是我用的那种廉价花香。我照例煮我的粥,计算着八百块钱的用途,在菜市场为几毛钱和小贩低声商量。只是心里那片冰冷的漩涡,不再只是沉滞地转动,它开始有了方向,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看清漩涡底部到底是什么的冲动。
契机来自一次意外的“清扫”。周晟的书房通常是他自己整理,美其名曰文件重要,怕我弄乱。那个周末上午,他说公司临时有事,匆匆走了,书房门罕见地没锁死,只是虚掩着。我端着水杯路过,看见门缝,鬼使神差地,停了脚步。
里面是他的世界。宽大的书桌,昂贵的电脑,皮质转椅。空气里残留着他常用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一点烟味。我走进去,脚步很轻。书桌上很整洁,除了电脑和笔筒,没什么多余的东西。我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些票据夹、名片盒、备用文具。第二个抽屉,放了些公司文件,我快速扫了一眼,都是些项目名称和术语,看不懂,也没细看。
第三个抽屉,是带锁的,但此刻,锁孔里没有钥匙。我试着拉了拉,锁着。目光落在书桌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带窄缝的抽屉上。那是放键盘的抽屉吗?我蹲下身,轻轻拉了一下,没动。仔细看,发现它似乎比普通的键盘抽屉浅很多。我用力往外一拉,抽屉滑出一半,里面是空的,积了点灰。但我用手敲了敲抽屉底板,声音有点空。指甲沿着边缘小心地抠了抠,一块薄薄的、与底板颜色几乎一致的板子微微翘起——是个简易的夹层。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手心里冒出汗。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那块薄板。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机密。只有几样东西:一捆用银行捆钞纸带扎好的现金,看厚度,大概有两三万。现金下面,压着几张卡,不是常见的银行卡,其中一张烫金的黑色卡片,上面印着“云顶尊享”的字样和一个私人会所的logo。还有一张,是某高端健身中心的钻石会员卡。最下面,是一本巴掌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笔记本。
我拿起那本笔记本,很轻。翻开,前面几页是些潦草的工作笔记和电话号码。快速翻到后面,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出现了一些不同的记录。不再是工作内容,而像是一种简单的账目,或者说是……消费记录?没有日期,只有缩写和数字。
“S - 包, 18,800”
“L - 手链, 6,600”
“M - 酒店, 2,400”
“C - 晚餐, 1,850”
这些字母代表什么?人名?地点?后面的数字是金额?那个“S - 包,18,800”尤其刺眼。一个包,一万八千八。比我一年从他那里得到的“家用”总额还要多得多。我拿着笔记本的手有些抖。迅速用手机把这几页拍了下来,包括那几张卡的特写。然后把一切按原样放回,薄板压好,抽屉推回,尽量抹去痕迹。离开书房时,我轻轻带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
周晟对我并不设防——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设防。他的手机密码我知道,是我们结婚纪念日,讽刺的是,他自己似乎常用指纹或面部解锁,很少输密码。他从不在我面前刻意遮掩手机,因为他认定我不会看,或者看了也不懂。过去确实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他在浴室洗澡,手机随意扔在客厅沙发上,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某个聊天界面。我给自己倒了杯水,状似无意地走过去。眼睛快速扫过屏幕。是一个群聊,名字是“云城逍遥客”。最新几条信息在飞快滚动:
“周总下周有空不?‘兰亭’新来了几个姑娘,绝了。”
“听说‘水月洞天’的私房菜又有新花样,配酒一流。”
“老周最近滋润啊,看你朋友圈,又换表了?”
周晟的回复跳出来:“还行。表是老婆送的生日礼物。(笑脸)”
下面跟着一堆起哄和暧昧的表情。
“老婆送的”……我生日时,他送我的是一条不到一千块的项链。而他的新手表,我虽然不认识牌子,但那个精致的表盘和质感,绝非凡品。我手指微微收紧。浴室水声停了。我立刻移开视线,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本早已过期的杂志。
他擦着头发出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手指滑动几下,似乎退出了那个聊天界面,然后很自然地把手机揣进睡衣口袋。整个过程,他没看我一眼。
我需要更确切的。光有群聊名称和只言片语不够。几天后,机会又来了。他应酬喝得有点多,回来倒头就睡,手机从裤袋里滑出来,掉在地毯上。我捡起来,屏幕因消息提示亮了一下,显示出微信预览。发信人备注是“萱萱”,信息内容只显示前几个字:“晟哥,昨天谢谢你的礼物,那条裙子我好喜……”
屏幕很快暗下去。我盯着那黑暗的屏幕,像盯着一口深井。手指悬在指纹感应区上方,只要轻轻一按……但我最终没有。解锁的风险太大。我记下了这个名字,“萱萱”,和那条不完整的预览信息。裙子……裙子。我想起笔记本上那个“L - 手链,6,600”。“L”会不会就是“玲”或“琳”之类的?那这个“萱萱”呢?是“X”吗?笔记本上似乎没有X开头的记录。或许,是更新更近的“消费”?
周晟的快递通常寄到公司,偶尔有寄到家里的,也都是他自己处理。直到一个周二的下午,一个快递员敲门,送来一个不算大的纸箱,收件人是他。我下意识替他签收了。箱子不重,放在玄关。
![]()
晚上他回来看到,眉头立刻皱起:“这什么?谁让你签收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责备。
“快递送来的,我就……”
“以后我的快递,别动!”他打断我,拿起箱子掂了掂,脸色不太好看,径直拿着进了书房,锁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那种熟悉的、被排斥在外的冰冷感又包裹上来。但这一次,除了冰冷,还有一丝疑惑。他很少用这种严厉的语气对我说话,尤其是为这种小事。那箱子里是什么?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我收拾房间时,在客厅垃圾桶最底层,看到了一些被撕碎、揉皱的纸质填充物。我本没在意,但一片较大的碎屑上,隐约有字。我把它捡出来,摊平。是某奢侈品品牌的售后服务单的一角,上面有部分产品信息,字很小,但能辨认出“女士”、“手袋”、“维护”等字样,还有一个订单编号的后几位。品牌logo的碎片,我也在垃圾里找到了。
女士手袋。维护。不是新的,是送去维护。所以,笔记本上那个“S - 包,18,800”,很可能就是同一个包,同一个“S”?这个“S”,不仅收到了一个近两万的包,还需要专门的售后服务。我小心地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夹进一本旧书里。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这些碎片,连同手机里那个“萱萱”和她的裙子,连同笔记本上冰冷的字母和数字,连同那张酒吧小票、餐厅收据、加油单……它们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碎片,虽然还拼不出全貌,但那图案阴森的轮廓,已足够让我不寒而栗。又是一个他声称要加班、让我别等他的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随便应付,而是淘了米,耐心地熬了一锅白粥,米粒开花,稠糯适中。从冰箱角落找出最后一点萝卜干,切得细细,淋上几滴香油。然后,我坐下来,等待。
十一点,门口传来声响。他带着一身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进来,脸色泛红,眼神有些飘,但看得出心情不错,甚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还没睡?”他看到我坐在餐桌旁,有些意外,随即看到桌上那两碗粥和一碟咸菜,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那点微醺的愉悦瞬间冻结、碎裂。
“林薇,”他连名带姓叫我,声音因为酒精有些沙哑,但里面的冷意清晰可辨,“你什么意思?大晚上不睡觉,就弄这个?”
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黄,勾勒出他烦躁而不耐的轮廓。我慢慢拿起勺子,搅动着自己面前那碗粥,米汤稠厚,泛着温润的光。
“等你吃饭。”我说,“粥还热着。”
“我吃过了!”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扯松领带,像要摆脱什么束缚,“在公司吃过了!你看不懂信息吗?我让你别等!”
“我知道。”我放下勺子,陶瓷碰到桌面,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咔”声。我抬起眼,目光笔直地看向他,看向他因为恼怒和不解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你在‘兰亭’吃的,还是‘水月洞天’?或者,是陪那位‘萱萱’小姐,试试她新到的裙子合不合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周晟脸上所有的表情——酒意、烦躁、高高在上的不耐——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冰面一样,出现无数裂痕。他瞪着我,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急剧收缩,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旧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突兀地响着。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却没说出完整的话。震惊、慌乱,以及一丝被骤然戳穿的狼狈,在他脸上交织闪过。但很快,那丝狼狈被更深的愠怒所覆盖,他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你查我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