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对日本“失去的三十年”泡沫经济时代中,教育、卫生、医疗等各个产业的详尽分析,梳理日本多种社会问题形成的根源所在。
每一个问题都在结合中国读者最关心的话题:
“医生未来的待遇会更好还是更差?”
“生育率下降会影响教师就业吗?”
“研究生扩招,报考人数下降,研究生还值得读吗?”
作为文化相近、轨迹相似的邻国,日本的社会发展史,是最能给国人带来思考和借鉴意义的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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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保就业,还是保发展?
——回顾日本保就业史:为保就业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日本作为一个高度重视社会稳定的国家,在泡沫经济破裂后的经济下行期间,采用了众多手段将失业率长期压制在5%以下,艰难地挺过了一轮轮失业潮,但有人认为,日本保就业的成果,是建立在牺牲长期发展与一代人的利益的基础上所取得的。
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就业的稳定,是每一个社会群体最关心的话题。当经济下行时,经济增长的停滞往往会触发群体性失业问题。然而,在日本泡沫经济破裂后的10年经济下行期间,失业率却几乎始终控制在5%以下。即便2001年至2003年那段经济最为艰难的时期,整个社会同时遭受互联网泡沫破裂、亚洲金融危机余波以及银行业破产潮的三重冲击,国民失业率也仅短暂上升至5.4%。在20世纪90年代初泡沫经济瞬间破裂、房地产市场暴跌的悲剧下,日本社会并未出现严重的群体性问题,其保就业措施可谓功不可没。
但日本在保就业过程中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沉重,甚至可以说是以牺牲一代人的利益为代价。本篇作为“以日为鉴”系列的第一篇,让我们从大众最关心的就业话题出发,回顾那段历史。
一、经济只是短暂的失速
“CI指数”即“景气动向综合指数”(Composite Index),是日本政府用于衡量经济周期波动的重要指标之一。该指数由日本内阁府编制,分为一致指数(Coincident Index)、先行指数(Leading Index)和滞后指数(Lagging Index)三部分,分别反映当前经济状况、未来经济趋势及历史经济表现。
如今我们已清楚地看到,日本的那轮经济衰退持续了近20年。但在90年代初,对于那个昨天还在全民高呼“日本可以说不”的社会来说,尽管衡量经济景气的CI指数在1989年达到历史最高点114后便开始下滑,到1991年已跌破100,但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调整。1990年底,无数日本媒体热炒一个词——“未实现的收益”。政府和民众都坚信未来的股价还会继续上涨,目前的下跌只是暂时的,损失的只是尚未实现的收益,未来仍可重新获得。
对于企业而言,头脑发热的企业家们仍在加大产能投资。全行业设备投资额从1989年的54万亿日元增加到1991年的64万亿日元,而当年职工薪酬大涨5.6%创下自1985年以来的最高水平。几乎所有人都笃信,这只是短暂的调整,经济复苏即将开始,于是纷纷加仓抄底。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1990年全国家用车销售数量达到510万台,相当于每20个日本人就有一个在当年置换新车,而到了1993年这一数字已经跌到400万台。而家用车这类家庭大宗消费往往代表了社会民众的信心,毕竟是否换车往往取决于未来几年的收入水平。可以说1990年这轮最后的疯狂,让无数民众与企业都抄底在最高点。而投资决策与经济周期的严重背离,也为后来180度的政策转向种下了苦果。
二、泡沫破裂的惊醒
1993年,日本迎来了就业危机的第一年。随着泡沫经济的余温消退,国民GDP迎来了自1974年以来的首次负增长,许多还沉浸在泡沫繁荣中的日本人瞬间清醒。然而比GDP负增长更糟糕的是失业率的快速增长。当年厚生省统计的全行业失业率从不足2%跳涨至3%,全国破产企业已经连续两年突破1万家。
而这场失业风暴也着实惊吓到了日本社会,长期的繁荣早已让很多人忘记了经济衰退的恐怖,甚至从未经历过失业的恐惧。自1975年石油危机后,日本一直处于高速增长状态,80年代更是成为全球少有的低失业率与高增长国家。在泡沫经济最疯狂的1985年至1989年,每年数千家企业因人手不足而破产,当时的公司招聘甚至需要预留一笔“接待经费”,用于招待前来应聘者的交通和餐食费用。1988年《朝日新闻》统计,东京地区面试者的平均交通费超过2 000日元,而面试后如安排用餐,则标准至少为10 000日元/位。否则,企业会被视为“失礼”,因为人们愿意来面试本身就是给了企业面子。
在这种大好形势下,整整一代人都没有接触过“失业危机”这个词,因为过去的20年告诉他们,工作总是唾手可得。
然而,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灭,这种繁荣景象戛然而止。1993年厚生省的劳动经济报告开篇便是“失业动向:各行业岗位需求持续锐减”。而在两年前报告书首要讨论的问题还是“在经济景气扩大背景下:劳动力短缺与企业应对措施”。由此,日本政府开始了为期十余年的就业率保卫战,而这段时间就是在这本书里会被反复提起的“就业冰河期”。
三、日本如何保住就业
在深入探讨日本如何保住就业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当时企业所面临的困境。当时的日本企业遇上的最大问题便是企业利润快速下滑,但产能端却出现了严重的过剩,这使得企业陷入了恶性内卷和亏损的泥潭。根据日本大藏省统计,仅1993年全行业利润就同比下降了21%,但全社会产能却出现了接近15%的增长。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大多数企业在1993年以前错误地评估了经济形势,误以为这只是一轮短暂的经济调整。因此,他们选择简单粗暴地增加产能,希望借此抢占市场,最终导致了产能的严重过剩。以日本水泥产业为例,本应该作为受房地产市场下行影响最大的行业,在地产泡沫破裂全国地价断崖式下跌的背景下,全行业却在三年内逆势增加了1 000多万吨的产能。而当时面临相同问题的,又何止水泥这一个行业呢?
但不同于欧美资本主义企业在企业利润下滑与产能过剩时就裁员,日本企业基本遵循终身雇佣制度,员工愿意与企业共渡难关,企业自然也不能随意裁员。由此,日本政府陷入了保就业还是保发展的两难选择。如果放任这些利润下滑与产能过剩企业倒闭,固然能够实现过剩产能的出清,但也将引发巨大的社会性失业问题,这严重违背了日本传统的社会价值观。
“窗边族”,又称“内部失业”,指日本企业为了让高龄的普通员工或不适任的员工不干扰其他员工的工作,而将其安排在窗边的位置,不为其安排工作或是只安排杂务。部分企业为了节省遣散费,甚至将“窗边族”的办公用品撤下,逼迫其主动辞职。
在泡沫时期的终身雇佣制度下,企业被视为一个大家庭,员工需要尽忠尽职,但企业也不能抛弃每一个员工。而这也是日本为何有“窗边族”文化的原因,哪怕这些大龄员工已经无法做出贡献,但他们依然是企业不能放弃的一分子。再加上,日本企业长期采用交叉持股、互相绑定的做法,上下游企业之间往往是共生关系,而非对立关系。即使个别企业出现破产,它们也很快会被关联企业收编,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整个社会的稳定。这也是为何80年代日本员工也常常被称为企业战士的原因,因为企业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由于社会价值观很难接受企业倒闭与员工失业,迫于社会舆论压力,日本政府最终选择了一切为就业稳定让路。
在具体做法上,日本采用了企业改革与雇佣改革两大政策来稳定就业市场。
第一,企业改革。在企业改革方面,1994年开始日本政府的核心目标就是尽可能地不让企业破产。在具体运作上,采用了“大吃小”与“集群合并”两种思路,将行业内亏损企业与盈利企业进行合并,同时银行向大型企业提供贷款保证他们收购足够多的小企业,或者通过政府牵线让多家小企业集群合并抱团取暖。
第二,雇佣改革。在雇佣制度上,政府鼓励企业更多采用合同制雇员而非终身雇佣制的正式员工,同时出台了《劳务派遣法》采用“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形式,逐步降低整个社会正式员工的数量,大幅度增加临时性员工数量。简单来说就是基本放弃了对大学生的培养,转而全力稳定对于已有工作经验群体的保障。
在这样强力的行政干预手段下,最终经过数年的调整,日本过剩产能基本被消化。还是以水泥行业为例。经过1993年到1997年大规模的兼并重组,到1998年,日本水泥行业整合为12个水泥集团,行业集中度大幅提高,相对稳定的格局基本形成。而到了2000年以后,随着日本的产业结构发生巨大改变,服务业成为日本主要的GDP贡献来源,而原有重工业和重化工业所占的比例大幅下降。整个社会岗位供给重新复苏。
最终经过10年的努力,日本失业率在2003年以后逐年下滑。全社会成功将日本在“就业冰河期”的失业率压制在5%以下。社会普遍认为,到2003年日本基本已经走出了“就业冰河期”。
那么这样做,真的没有代价吗?
四、保就业的代价
后来有人总结,日本保就业的成果,是建立在牺牲长期发展与一代人利益的基础上所取得的。
我们先说说日本是如何牺牲发展来保就业的。其实经济过热之后的企业破产潮,本就是经济周期的必然阶段。但是为了保住就业,日本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避免企业破产和产能出清。这种做法虽然在短期内保住了就业,但却给日本经济发展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
由于日本政府不顾企业盈利能力,鼓励重组兼并,企业市场能力严重下降,大量被收购企业本身在兼并前就已经处于亏损,被大企业收购后更是直接躺平。毕竟都有银行与大企业养着,为什么还要努力工作?在这套保护制度下,大量将被淘汰的企业得以存活,但他们的主营业务早已连贷款利息都付不起了。
后来这些无法以主营业务利润支付贷款利息、只能靠银行贷款续命的企业被统一称为“僵尸企业”。最高峰时,僵尸企业数量占到日本企业总数的20%,哪怕是到了35年后的今天,日本平均每6家企业中还有一家是僵尸企业,由此可见日本保就业的政策力度有多大。
但僵尸企业却只是这轮保就业衍生代价中最小的一个部分,比僵尸企业更恐怖的是,日本将海量资金用于救助企业而不是用来发展科技,而这不仅连累了金融体系,也断送了日本高科技产业的未来。
如今银行体系到底在90年代豁免了多少债务,已经随着那场著名的银行业群体破产危机成为一个难以考证的难题。但根据日本银行协会的统计,整个就业冰河时期为了救助企业,总计豁免的债务可能高达6 000亿美元。因此日本至今还有部分学者认为,过度宽松的债务豁免导致日本银行无法及时处置不良资产,也是日本银行业在1998年陷入群体破产潮的诱因之一。
简单来说,由于政府过度地保护就业,导致中小银行无法向处于破产的企业追偿债务,从而使得日本政府只能先让大银行为中小银行兜底。这一模式下,不良资产仍淤积在银行体系内,最终也连累大型银行积重难返,最终导致整个银行业走向破产。
1994年地区性银行体系首先因不良债务堆积而崩塌。当年以东京协和信用合作社破产案为导火索,全年总计有3家大型地方信用社宣告停业,造成了超万亿日元的损失,金融体系的裂痕已经出现。但政府放任的处理方式却进一步加速了裂痕的不断蔓延:年底,大藏省率先宣布由东京共同银行接管两家信用社,这给社会造成了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日本的银行都是“大而不能倒”,政府将无限制兜底债务。而这也为90年代银行破产潮在民众心目中留下的滔天巨浪埋下了伏笔。
这场破产潮究竟有多剧烈,我想以一个例子来说明:
1998年底日本十大银行分别是北海道拓殖银行、朝日银行、东京三菱银行、第一劝业银行、富士银行、樱花银行、东海银行、住友银行、三和银行及大和银行。破产潮发生后,这10家银行全部遭遇了重组兼并,20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一家企业再使用这些名字了。关于该部分内容我将在本章后面的扩展阅读中介绍。
2007年,日本电影《重返泡沫时代》引起了许多日本中老年人的回忆。当身背巨额债务的女主角穿越回20年前,告诉因为银行破产失业沦为高利贷追债员的田岛圭一他所在的银行将在数年后倒闭时,田岛圭一却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告诉她:“银行是永远不会倒闭的!”这段剧情深刻还原了当时民众对银行的高度信任,这种信任恰恰源于政府对银行的无限制兜底政策。
可以说日本为了保住就业市场,最终搭上了整个银行金融体系。
但还有比金融系统失控更大的代价吗?其实是有的!
20世纪90年代是全球科技转型的最关键时点,10年间连续爆发了互联网革命、微型计算机革命、手机通信革命与软件系统革命等后来孕育无数巨型企业的超级红利,这也让美国直接在第三次科技竞赛中一骑绝尘。
但曾为全球科技巨头的日本在干吗?泡沫破灭后,企业抵押给银行的资产跌得一文不值,如果银行追究起来,这些公司都将直接破产。于是日本企业被迫出售资产还债,同时不再追加投资。再加上日本政府将大量资本用以保企业生存,不能够将宝贵的资金投入新的高风险行业,日本科技产业呈现出惊人的衰退趋势。
1993年全日本设备产能投资额只有可怜的46万亿日元,比1991年整整减少了30%,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1995年,由于长期的超量下跌,日本股市成交量同比泡沫时期已经萎缩了90%,融资额更是下滑93%,上市企业几乎丧失了在公开市场融资的可能性。在这种背景下,由于需要偿还债务又没有合理的融资渠道,企业的资金压力进一步增加,进行高风险高投入的项目研发意愿大幅降低。
1994年后,以东芝为首的日资半导体企业主动采取了消极的设备投资战略,降低半导体工艺更新频率。而半导体作为一个典型的不进则退的产业,消极投资带来了难以想象的恶果:1999年,韩国企业仅用6年时间就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一芯片大国,而此时距离1991年日本电子立国战略规划公布还不到8年。
可以说虽然通过10年的努力,就业问题被化解了,但大量资本被用以保企业生存,而不是孤注一掷的投向新兴产业。日本由此错过了90年代半导体与互联网的机遇,从而开启了下一个失落的10年。
而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东芝,这家在80年代号称“日本之光”的高科技企业,曾经是全球第一大电脑生产商,但如今已经成为日本最大的僵尸企业。
那么保就业的代价只有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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