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的冬夜,薛根生跪在乾清宫的龙榻前。
烛火摇曳,映着他清癯而平静的面容。御医已悄悄退下,殿内只余君臣二人。
“朕……将太子托付给先生了。”
隆庆帝的手枯如槁木,死死攥住薛根生的衣袖,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恳求:“先生是纯臣……朕知道……”
薛根生俯首,额头轻触冰冷金砖:“臣,万死不辞。”
那一刻,他嘴角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三代帝王的路,从今夜才算真正铺成。
二十年后,万历皇帝朱民在丹房里吞服金丹时,薛根生正在文渊阁批红。
三十年后,青年御史肖荣轩跪在都察院冰凉的石板上,血从额角淌下,手中却紧攥着盐税账册的残页。
五十年后,边军因欠饷哗变,烽火映红半壁江山。白发苍苍的薛根生独自跪在太庙前,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饮下一杯毒酒。
满朝文武都在骂魏忠贤,骂严嵩,骂那些张牙舞爪的奸佞。
无人知晓,真正蛀空这座江山的,正是那位德高望重、两袖清风的薛阁老。
他一生未贪一两银子,未置一亩田产,未纳一房妾室。
可他轻轻抬手,便让大明朝的根基,在无声无息中化作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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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隆庆六年正月,紫禁城笼罩在肃杀的寒意中。
乾清宫的暖阁里,药味浓得化不开。隆庆帝斜倚在龙榻上,面色蜡黄如金纸。
内阁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跪在榻前三尺处。
薛根生作为新任大学士,立在二人身后半步,垂首静默。
“朕……时日无多了。”隆庆帝的声音细若游丝。
高拱急忙叩首:“陛下洪福齐天,必能……”
“够了。”皇帝打断他,目光越过两位重臣,落在薛根生身上:“薛卿。”
薛根生缓步上前,跪于榻前:“臣在。”
隆庆帝艰难抬手,内侍捧来早已备好的黄绫诏书。皇帝喘息着说:“太子……今年十岁。朕要你们三人……同心辅佐。”
张居正与高拱对视一眼,各自眼中闪过晦暗的光。
“朕思虑再三。”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待平息后,一字一顿道:“薛卿,加太子太保,任首席辅政。”
高拱猛地抬头,张居正的脊背也僵了一僵。
薛根生却只是深深俯首,声音平静无波:“臣才疏学浅,恐负圣恩。”
“朕信你。”隆庆帝死死盯着他,“因你……无党无派,一身清白。”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
薛根生的脸半明半暗,缓缓叩首:“臣,遵旨。”
三日后,隆庆帝驾崩。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即位,次年改元万历。
奉天殿上,小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里,双脚还够不着地。
薛根生立于御阶之下,手中捧着先帝遗诏,声音清朗如钟:“臣等奉先帝遗命,辅佐陛下,匡扶社稷——”
满朝文武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退朝后,薛根生缓步走出大殿。雪花飘落在他深蓝色的官袍上,瞬间消融。
张居正从后赶上,与他并肩而行:“薛阁老真是深藏不露啊。”
“张相言重了。”薛根生目不斜视,“皆为先帝旨意。”
“可高首辅那边……”
“高拱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薛根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居正,目光平静如古井:“张相难道不知?”
张居正心中一凛。
薛根生已继续前行,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远处宫墙巍峨,将天空割成四方。
他知道,从今日起,这座皇宫的每一次呼吸,都将与他有关。
而他想要的,远不止一个首席辅政的名头。
深夜,薛府书房。烛台下压着一封密信,字迹娟秀:“高拱已联络冯保,欲除张居正。先生计将安出?”
薛根生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提起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四个字:“静观其变。”
窗外,更鼓声遥遥传来。
02
万历元年春,吏部考功司的档案堆积如山。
薛根生端坐堂上,手中朱笔轻点,一个个名字被勾去,又有一个个名字被添上。
“山西布政使王显,去岁黄河决堤时,挪用修堤银两三千两。”
薛根生抬眼看向堂下跪着的官员:“可是实情?”
那官员冷汗涔涔:“下官……下官只是暂借……”
“革职查办。”朱笔一勾,干净利落。
堂外候着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少人面露喜色。这位新任辅政果然雷厉风行,要整顿吏治了。
只有站在薛根生身侧的年轻中书舍人,注意到一个细节——
被革职的,多是高拱的门生;而新任命的,则多出自国子监。
而国子监祭酒,是薛根生当年的同窗。
“薛先生。”散值后,中书舍人小心翼翼开口:“今日罢黜的官员,是否过于……”
“过于什么?”薛根生正在净手,水面映出他平静的眉眼:“贪墨者不该罢黜?”
“该是该是。”中书舍人忙道,“只是恐有人说您……”
“说我排除异己?”薛根生接过巾帕,慢条斯理擦干双手:“清者自清。”
他走出吏部衙门时,夕阳正斜斜照在宫墙上。
远处传来钟声,悠长而肃穆。
半月后,户部尚书之位出缺。朝中推举三人:高拱门生、张居正亲信,以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浙江清吏司主事。
廷议时,张居正力荐己方人选,高拱一党则针锋相对。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茫然地看着大臣们争吵。
“陛下。”薛根生出列,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瞬间安静:“臣举荐一人。”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清吏司主事赵文华,万历元年主理浙江清丈田亩,增赋税八万两而未扰民。此等干才,当堪大用。”
张居正皱眉:“赵文华资历尚浅……”
“张相说的是。”薛根生微微躬身,“那便请陛下圣裁。”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小皇帝。
十岁的孩子捏着龙椅扶手,看看张居正,又看看薛根生,最后小声说:“就……就依薛先生吧。”
退朝后,张居正在文渊阁拦住薛根生:“薛阁老今日之举,是何用意?”
“为国举才。”薛根生整理着袖口,“张相莫非有异议?”
“赵文华是你门生!”
“所以他能干实事。”薛根生抬眼,目光清亮:“总比某些只会结党营私的人强,张相以为呢?”
张居正一时语塞。
薛根生已转身离去,深蓝色官袍在长廊中渐行渐远。
当夜,赵文华叩开薛府大门,跪在书房外:“学生叩谢恩师提拔!”
薛根生没有让他进门,只隔着门扉说:“记住,你今日是户部尚书,明日也可能是阶下囚。好自为之。”
赵文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书房内,薛根生站在窗边。月光洒在他肩上,清清冷冷。
他展开一幅大明舆图,手指从京城出发,划过运河,落在两淮盐场。
盐税,国之命脉。
而新任的两淮盐运使,三日前已悄悄赴任。那人也是他的学生,姓周。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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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万历五年,太后郑素英六十寿辰。
慈宁宫张灯结彩,百官贺寿的礼品堆积如山。西域珊瑚、南海明珠、东北老参……琳琅满目。
薛根生的礼物最后才呈上。
是一个紫檀木匣,打开来,里面只躺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珠子暗沉无光,毫不起眼。
有官员低声嗤笑:“薛阁老这也太简朴了。”
太后却亲自起身,接过木匣。她指尖拂过佛珠,忽然顿住了。
“这香气……”她抬眼看向薛根生。
“南洋沉香,生长百年方可成材。”薛根生躬身道:“此珠用料,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种子,在吕宋岛培育而成。如今那片林子,已毁于战火。”
太后缓缓捻动佛珠,良久才道:“薛先生有心了。”
宴席持续到深夜。觥筹交错间,薛根生以不胜酒力为由,提早离席。
半柱香后,慈宁宫后殿的小佛堂。
太后郑素英已换下吉服,着一身素色常服,跪在蒲团上。佛前只点一盏油灯。
薛根生悄然而入,立于她身后三步。
“人都走了?”太后没有回头。
“是。”薛根生道,“张居正还在前殿应酬。”
太后轻轻一笑:“他还是这般爱出风头。”
佛堂内安静片刻,只有灯花偶尔噼啪。
“皇帝近来如何?”太后问。
“陛下聪慧,已能熟背《帝范》。”
“我是问,”太后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竟有几分森然:“他听不听话?”
薛根生垂目:“陛下年幼,自然听从辅政大臣。”
“那就好。”太后捻动佛珠,“高拱倒了,张居正如今势大。你可有把握?”
“张居正锐意改革,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薛根生声音平静:“不出三年,必有弹劾。”
太后盯着他:“你呢?你要什么?”
薛根生抬起眼,与太后对视。油灯在他眼中跳动成两点幽火。
“臣要的,是大明江山永固。”
太后笑了,笑声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好一个江山永固。”她起身,走到薛根生面前:“二十年前,你还是个翰林院编修时,也是这般说的。”
“臣初心未改。”
“可你的手段改了。”太后压低声音,“当年你助我儿登基时,用的还是阳谋。如今……”
“如今局势不同。”薛根生打断她,“先帝早逝,主少国疑。若不行非常之事,恐生大变。”
太后沉默良久,忽然道:“朱家的江山,还能撑多久?”
薛根生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朱家气数,当缓图之。”
“缓图……”太后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手中的沉香佛珠,沉得有些压手。
佛堂外传来脚步声。女官周梦瑶端着茶盏走近,见门扉虚掩,正欲开口,却听见里面低低的对话声。
她本能地停下脚步。
“……盐税今年可增三成,但户部账上只会记一成。”
“余下的呢?”
“修黄河,赈灾民,总有去处。”
周梦瑶手一颤,茶盏轻响。
佛堂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根生推门而出,见到端着茶盘的女官,神色如常:“太后乏了,你好生伺候。”
周梦瑶低头应是,余光瞥见薛根生离去的背影,在长廊中渐渐融入夜色。
她进佛堂时,太后仍跪在蒲团上,闭目捻珠。
只是那串沉香佛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04
万历十二年,皇帝朱民已长成少年。
他坐在丹房的蒲团上,看着炉火映红方士的脸。丹药在鼎中翻滚,散发出奇异香气。
“陛下,此丹以辰砂为君,汞铅为臣,佐以海外仙草。”方士王真一谄媚笑道:“服之可通神明,延寿百岁。”
朱民眼中闪着渴望的光:“当真?”
“贫道岂敢欺君?”
这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薛阁老到——”
朱民下意识想站起身,却又坐了回去。他是皇帝,何必怕一个臣子?
薛根生步入丹房,目光扫过炼丹炉,眉头微蹙,却又很快舒展。
“陛下。”他躬身行礼。
“薛先生来了。”朱民有些局促,“朕……朕正在问道。”
“陛下潜心修道,是社稷之福。”薛根生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只是辽东军饷拖欠三月,将士们……”
“这些事,先生处置便是。”朱民挥挥手,眼睛仍盯着丹炉。
薛根生沉默片刻:“臣遵旨。”
退出丹房时,王真一送他至门口,低声道:“阁老放心,陛下如今一日也离不了这丹。”
薛根生看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王真一手中:“好生伺候陛下。”
银票面额,一千两。
王真一的手颤抖起来,扑通跪倒:“谢阁老!谢阁老!”
薛根生没有停留,转身离去。深蓝色的官袍在宫墙间穿行,像一片移动的阴影。
文渊阁里,奏折堆积如山。
薛根生端坐案前,朱笔轻点。
请减赋税的,批“国用不足,暂缓议之”;请罢矿税的,批“内库空虚,不得不为”;弹劾王真一妖言惑众的,批“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中书舍人站在一旁磨墨,忍不住道:“薛先生,这已是本月第七本弹劾方士的折子了。”
“嗯。”薛根生头也不抬。
“陛下若真沉迷丹术,恐误朝政……”
“陛下年幼,一时好奇罢了。”薛根生放下笔,“这些折子,不必呈给陛下看了。”
中书舍人欲言又止,最终低声道:“是。”
黄昏时分,薛根生批完最后一本奏折。
他揉揉眉心,走到窗边。夕阳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血色。
一个小太监悄悄进来,呈上一封密信。
薛根生拆开,只有寥寥数字:“张居正病重。”
他静立良久,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焰吞噬字迹时,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黄昏,隆庆帝攥着他的衣袖说:“先生是纯臣。”
纯臣。
薛根生轻轻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当夜,皇帝朱民服下新炼的丹药,昏睡整宿。
梦中,他看见自己驾鹤飞升,俯瞰万里江山。山河壮丽,宫阙巍峨。
只是那宫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腐朽。
他想看清,却一阵头晕目眩,从云端跌落。
惊醒时,冷汗湿透重衣。王真一守在榻边,关切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朱民喘息着,看向窗外。天还没亮,一片漆黑。
“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王真一道,“薛阁老已在文渊阁了,说是有急奏。”
朱民怔了怔。原来臣子比皇帝起得还早。
他忽然有些惭愧,又有些莫名的烦躁。
“告诉薛先生,朕今日不适,朝政……朝政由他决断。”
“遵旨。”
王真一退下时,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而文渊阁内,薛根生正提笔在一份调令上签字。那是将张居正的门生,从漕运总督调任闲职的调令。
笔锋转折处,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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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万历十五年夏,黄河在开封决堤。
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进京城时,薛根生正在用早膳。一碗清粥,一碟咸菜。
他放下筷子,仔细看完奏报,对候在一旁的户部尚书赵文华说:“拨银五十万两,赈灾修堤。”
赵文华面露难色:“阁老,国库……国库只剩三十万两了。”
薛根生抬眼看他。
赵文华冷汗涔涔,压低声音:“盐税今年又少了三成,辽东军饷还欠着,江南织造局又要采办……”
“那就加税。”薛根生说得轻描淡写。
“加税?”赵文华一惊,“去年刚加过矿税,民间已有怨言……”
“那就换个名目。”薛根生用绢帕擦了擦嘴角:“剿饷。就说西北匪患未平,需加征剿饷以充军费。”
赵文华愣住了:“可西北并无大股匪患啊。”
“我说有,便有。”薛根生站起身,“你去拟章程吧。每亩加征三厘,暂定三年。”
“三年?!”赵文华失声道,“百姓如何承受得起?”
薛根生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文华,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赵文华僵住。
“当年你浙江清丈田亩,手段不是挺高明么?”薛根生声音温和,“该征的征,该免的免。哪些人该免,你心里有数。”
赵文华懂了。
那些该免的,自然是薛根生一系的官员、亲信、以及依附他们的乡绅。
而该征的,是那些无依无靠的升斗小民。
“下官……明白了。”赵文华的声音有些发干。
薛根生点点头,转身望向窗外。暴雨将至,乌云压城。
一个月后,剿饷章程颁行天下。
百姓怨声载道,但朝中却出奇地安静。因为所有反对的奏折,都被薛根生留中不发。
只有几个年轻御史,还在坚持上书。
其中闹得最凶的,是个叫肖荣轩的新科进士,分在都察院当差。
他在奏折里写:“黄河决堤,本应速赈,何以拖延月余?剿饷加征,名实不符,恐激民变!”
这份折子,当然也到了薛根生案头。
他看完,对中书舍人说:“这个肖荣轩,倒有几分风骨。”
“要不要……”中书舍人做了个压下的手势。
“不必。”薛根生将奏折放在一边,“让他闹。清流总要有个发声的,不然天下人还以为朝廷都是哑巴。”
中书舍人不解:“可他若真查下去……”
“他查不到什么。”薛根生淡淡道:“五十万两赈灾银,三十万两拨给工部修堤,十万两发往灾区,账目清清楚楚。”
“那还有十万两……”
薛根生看了他一眼。
中书舍人立刻闭嘴,冷汗浸湿了后背。
那十万两,进了江南一个叫“丰裕”的粮庄。粮庄的主人姓周,是两淮盐运使的远房亲戚。
而粮庄的账本,此刻正锁在薛府书房最底层的暗格里。
暗格里还有另一本账,记录着二十年来,各地官员“孝敬”的款项。
每一笔都不超过一百两,合情合理。
但二十年累积下来,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薛根生从未动用过这些银子。它们存在各地钱庄,以各种化名,静静生息。
他不需要钱。他需要的是,这些钱所代表的力量——那些依附于他,靠着他的荫庇发财的官员、商人、乡绅。
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笼罩了大半个大明。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薛根生听着雨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寒门学子时,也曾站在这样的暴雨中,发誓要肃清朝纲。
那时他以为,贪官污吏是国家的蛀虫。
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蛀虫,往往穿着最干净的衣服。
06
万历十八年,紫禁城藏书阁。
女官周梦瑶踮着脚,试图取下最高一层的一卷《永乐大典》残本。灰尘簌簌落下,迷了她的眼。
她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摞旧档,纸张散落一地。
“哎呀。”她急忙蹲下身收拾。
这些是嘉靖年间的漕运档案,早已无人问津。纸张泛黄,墨迹斑驳。
周梦瑶随手翻开一页,目光忽然定住了。
那是一份漕运使的任免记录。嘉靖三十七年,漕运总督周某因“贪墨”被革职查办,家产抄没。
而接任者,姓薛。
薛定方——薛根生的父亲。
周梦瑶的心跳快了几拍。她继续翻看,发现薛定方在任三年间,漕运损耗从每年一成,降到了半成。
政绩斐然,因此升任户部侍郎。
合情合理。
但周梦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起八年前,太后寿宴那晚,在佛堂外听到的话:“盐税今年可增三成,但户部账上只会记一成。”
她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官场伎俩,如今想来,却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盐税可以这样操作,那漕运呢?薛家父子两代经营,难道真的清白如纸?
周梦瑶悄悄将那份档案塞进袖中,整理好其余旧档,匆匆离开藏书阁。
她不知道,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当夜,薛府书房。
一个黑衣男子跪在薛根生面前:“那女官看了嘉靖年间的漕运档案,还带走了一份。”
薛根生正在练字,笔锋未停:“哪一份?”
“周康被革职,薛定方接任的那份。”
笔锋一顿,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薛根生放下笔,缓缓坐下。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明明灭灭。
“周梦瑶……”他轻声道,“太后身边的老人了。”
“要不要……”黑衣男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糊涂。”薛根生看了他一眼,“太后的人,能动么?”
“那……”
“她看了就看了吧。”薛根生重新提笔,“一份四十年前的旧档,能说明什么?”
黑衣男子犹豫道:“可她若联想到盐税……”
“她联想到了又如何?”薛根生淡淡道,“无凭无据,空口白话,谁会信一个女官?”
话虽如此,当黑衣男子退下后,薛根生还是静坐了许久。
他拉开书案下的暗格,取出一本泛黄的族谱。
翻开某一页,上面记载着:薛定方,嘉靖三十七年任漕运总督,四十年升户部侍郎。
而在页边空白处,有一行蝇头小楷,是他当年亲手所写:“周康拒与合营,故去之。漕运之利,年可五万金。”
五万金。相当于当时漕运税收的两成。
这些钱没有进薛家的口袋。它们通过复杂的渠道,流入江南织造、山西票号、广东海商。
最终编织成一张网,一张足以托起薛根生仕途的网。
父亲临死前,握着他的手说:“为官之道,不在贪,在控。控财源,控人事,控言路。控而不贪,方为上位。”
那时薛根生还年轻,听得懵懂懂懂。
如今他懂了。
他合上族谱,放回暗格。锁扣落下,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窗外月光如水,冷冷地照着这座百年薛府。
府邸简朴,庭院中只种了几竿修竹,一方水池。任谁看了,都会赞一声“清官宅第”。
可谁能想到,这简朴之下,藏着足以撼动江山的秘密?
周梦瑶回到住处,在灯下细看那份档案。
她越看越心惊。周康被革职的罪名是贪墨三万两,可档案记载,抄家时只抄出一万两不到的财物。
余下的两万两,不翼而飞。
而接任的薛定方,第一年就将漕运损耗降了半成。按当时的运量计算,节省的粮食折银,恰好是两万两。
太巧了。
巧得令人毛骨悚然。
周梦瑶的手在发抖。她想起薛根生那张永远平静的脸,想起他两袖清风的模样,想起满朝文武对他的敬重。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周梦瑶一惊,慌忙将档案塞到枕下。
“谁?”
“是我,奉太后之命,给周姑姑送安神汤。”
周梦瑶松了口气,开门接过汤盅。送汤的小宫女福了福身,低头退下。
只是转身时,小宫女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周梦瑶的床榻。
枕下,纸角微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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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万历二十年春,都察院。
御史肖荣轩将一份弹章重重拍在桌上,墨汁溅出,污了袖口。
“盐税又少了三成!年年少,年年有说法!真当天下人是瞎子吗?”
同僚们纷纷侧目,有人劝道:“肖兄,小声些。这话传到薛阁老耳朵里……”
“我就是要他听见!”肖荣轩年方二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万历元年至今,盐税累计短缺近五百万两!五百万两啊!够发辽东军饷十年!”
“可户部的账目清清楚楚……”
“账目可以作假!”肖荣轩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是我托浙江同乡,从两淮盐场抄来的实收数目。与户部所记,差了整整四成!”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四成,那就是每年近百万两的亏空。
一个老御史颤声道:“荣轩,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有证据!”肖荣轩翻开册子,“你们看,万历十五年,两淮实收盐税一百二十万两,可户部只记了七十万两。余下的五十万两,去哪儿了?”
无人应答。
肖荣轩冷笑:“都说魏忠贤是奸宦,严嵩是奸相。
可他们贪,是明着贪,人人喊打。
如今这位薛阁老,不贪不占,清名满天下,可国家的银子,却像水一样从他指缝里流走了!”
“住口!”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疾步进来,面色铁青:“肖荣轩,你可知诽谤首辅是何罪?”
“下官有实证,非是诽谤!”
“实证?”李大人夺过那本册子,扫了几眼,忽然脸色大变:“这……这是盐场密档,你从何得来?”
肖荣轩昂首:“下官自有门路。”
“你好大的胆子!”李大人压低声音,“此事到此为止。册子我收了,你回去闭门思过,不得再提!”
“大人!”
“这是命令!”李大人死死盯着他,“你若还想活命,就忘掉今日之事。”
肖荣轩愣住了。他看着李大人的眼睛,那里面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深深的恐惧。
当夜,肖荣轩回到租住的小院,辗转难眠。
他索性起身,在灯下重新抄写盐税数据。正写到一半,忽然听见窗外一声轻响。
“谁?”他警觉回头。
窗纸被捅破一个小洞,一缕青烟飘入。肖荣轩暗道不好,急忙屏息,却已吸进少许。
头晕目眩间,房门被踹开。两个黑衣蒙面人持刀而入,刀锋寒光凛冽。
肖荣轩抓起砚台砸去,转身扑向窗户。刚跳出窗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黑衣人已追至身后,举刀便砍。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飞来一块石子,正中黑衣人手腕。刀脱手飞出。
“什么人?!”黑衣人厉喝。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手提灯笼,昏黄的光映出一张苍老的脸。
是个老太监。
“深更半夜,打打杀杀,惊了圣驾可不好。”老太监声音沙哑。
黑衣人交换眼神,忽然同时扑上。
老太监看似老迈,动作却极快。灯笼一甩,火星四溅,逼退一人;同时侧身避过刀锋,枯瘦的手掌在那人肋下一按。
黑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另一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老太监袖中飞出一根细索,缠住他的脚踝,轻轻一拽。
那人重重摔倒,磕在石阶上,昏死过去。
肖荣轩挣扎着想爬起来:“多……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老太监走到他面前,灯笼照着他的脸:“你是肖荣轩?”
“正是下官……”
“嗯。”老太监点点头,“跟咱家走一趟吧。”
“去哪?”
“一个安全的地方。”老太监看了看地上的黑衣人,“再待在这儿,下次来的就不止两人了。”
肖荣轩咬咬牙,扶着墙站起来:“还未请教公公名讳?”
灯笼的光晃了晃,老太监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苍老。
“咱家姓魏,魏忠华。万历初年,在司礼监当过差。”
肖荣轩一惊。魏忠华,那不是当年冯保的亲信吗?冯保倒台后,此人便销声匿迹,都说他已经死了。
原来还活着。
“走吧。”魏忠华转身,佝偻的背影在夜色中,像一株枯老的树。
肖荣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三年的小院,灯火还亮着,砚台翻倒,墨汁淌了一地。
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了那个苍老的背影。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子时。
紫禁城的轮廓在夜幕中沉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而巨兽的肚子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