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产后虚弱,乡下大伯送来两只硕大的野生甲鱼,说是大补之物。
可他临走时,却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反复叮嘱:“记住,一定要用清水养足一个星期再吃,千万别急!”
我牢记在心,婆婆却对此嗤之以鼻。
“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这么好的东西,放久了鲜味都跑了!”
她趁我不在,偷偷捞走一只大的给了小叔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阻止。
当晚,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电话那头传来惊恐的哭喊,我知道,大伯的话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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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前,产房外的走廊灯光白得像雪,照在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靠着冰冷光滑的墙壁,双手插在口袋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的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口袋里的手机而微微发白。
时间在墙壁上那只圆形挂钟的表面上,以一种折磨人的速度缓缓移动。
每一声秒针的跳动,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神经上。
手术室上方那盏红色的灯牌,已经亮了三个多小时。
它像一只沉默的红色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我们这些焦灼的等待者。
我爸周建国坐在我对面的塑料长椅上,低着头,双手交叉,手肘撑在膝盖上。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妈刘姨则完全坐不住。
她一会儿站起来,在走廊里踱步,一会儿又坐下,搓着手。
她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细听之下,是含糊不清的祈祷。
走廊的另一头,有别的家属在低声交谈,声音传到我这里,变成了模糊的嗡嗡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猛地抬起头。
手术室的双开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探出头来。
“王倩的家属是哪位?”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疲惫。
我几乎是弹射出去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她的面前。
我爸和我妈也立刻围了上来。
“我是她丈夫。”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护士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扫过。
“母子平安。”
这四个字落入我的耳朵里,我紧绷了几个小时的身体瞬间一软。
我爸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个男孩,七斤二两,很健康。”护士补充了一句。
我妈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双手合十,对着护士连声道谢。
“谢谢,谢谢医生,谢谢护士。”
几分钟后,手术室的门完全打开了。
一辆移动病床被缓缓推了出来。
王倩就躺在上面。
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水汽。
我快步走到病床边,俯下身,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倩倩。”我轻声喊她。
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在找到我的脸之后才慢慢聚焦。
她对我虚弱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疲惫。
“我没事。”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辛苦了。”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滚进了她的发丝里。
另一个护士推着一辆透明的婴儿床跟在后面。
襁褓里的小家伙正睡得香甜。
他的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皮肤泛着健康的粉红色。
他的小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梦里吸吮着什么。
我妈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
“哎哟,我的大孙子。”她笑得合不拢嘴,“长得真俊。”
我爸也凑了过去,平日里严肃的脸上,此刻也挂着难得一见的柔和笑容。
我们一行人跟着护士,回到了事先安排好的病房。
安顿好王倩,把婴儿床放在她的病床边,我才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喘一口气。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看着病床上沉沉睡去的妻子,和旁边小床里偶尔咂咂嘴的儿子,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将我紧紧包裹。
从今天起,我是一个父亲了。
这个家,由我来守护。
在医院观察了三天,医生检查后确认王倩和孩子的情况都很稳定,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是个晴天。
我爸开着车,停在住院部门口。
我提前把儿童安全座椅安装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放了进去。
我妈则搀扶着王倩,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
王倩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弱无力。
我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坐进副驾驶。
“爸,开慢点。”我叮嘱道。
“知道。”我爸应了一声。
车子以一种近乎散步的速度,平稳地驶离了医院。
回到家里,我妈立刻冲进厨房,把一早就炖在锅里的鸡汤端了出来。
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倩倩,快,趁热喝点汤,暖暖身子。”我妈把碗递到王倩面前。
王倩没什么胃口,在我的劝说下,只勉强喝了小半碗。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王倩彻底体会到了新手爸妈的兵荒马乱。
孩子几乎每隔两个小时就要醒一次。
他醒来的信号,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
我们得检查是饿了,还是尿了,或者是哪里不舒服。
王倩产后身体虚弱,加上休息不好,奶水一直不太充足。
孩子经常因为吃不饱而哭闹。
我妈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和一日三餐。
厨房里那口大砂锅,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没有停过。
鲫鱼汤,猪蹄汤,乌鸡汤,排骨汤。
每天的汤品都不重样。
整个屋子里都飘散着一股混合了肉汤味和奶腥味的气息。
可王倩的胃口始终没有好转,看着那些油腻的汤水就皱眉头。
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都有些凹陷了。
我看着心疼,却又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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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倩出院回家的第五天上午,门铃突然响了。
那时候我正在给孩子换尿布,手上沾了东西。
“我去开。”我爸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门打开了,一个洪亮又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哥!”
我听出这是乡下周大伯的声音。
我赶紧处理好手上的活,洗了手,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周大伯正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脚挽着,露出黝黑的脚踝。
他脚上那双解放鞋,鞋面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
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是被太阳炙烤过的土地。
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
“小浩。”
“大伯,您怎么来了?”我惊喜地走上前。
“来看看我大侄孙。”大伯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东西放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军绿色网兜,兜口用一根粗麻绳扎得紧紧的。
网兜里,有两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在缓慢地蠕动,把网兜撑得鼓鼓囊囊。
“大伯,您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我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说。
大伯摆了摆手,蹲下身,解开了那个粗麻绳。
他伸手进网兜,非常熟练地抓住了其中一个大家伙的后腿和尾巴,把它提了出来。
“哎哟!”我妈和我爸都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是一只个头硕大的甲鱼。
它的背甲呈深褐色,边缘泛着一圈黄绿色,上面还有些凹凸不平的纹路。
整个背甲比我家的洗脸盆还要大上一圈。
它的四肢粗壮,趾间的蹼张开着,锋利的爪子在空中乱抓。
它的脖子猛地伸长,三角形的脑袋转来转去,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了里面粉色的口腔,一副要咬人的凶狠模样。
“野生的?”我爸凑近了看,问道。
“可不是,”大伯的脸上满是自豪,“在水库里守了好几天,才抓到这么一对。”
他又从网兜里抓出了另一只,个头和第一只相差无几。
我妈两眼放光,围着那两只甲鱼啧啧称奇。
“这东西可是大补啊,真正的山珍。”
“倩倩吃了这个,奶水肯定一下子就足了。”
小叔子周凯听到动静,也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
他看到地上那两只生猛的甲鱼,眼睛都直了。
“哇!哥,这能炖好大一锅了吧?”他舔了舔嘴唇。
大伯把甲鱼重新放回网兜里,对我说道:“小浩,快,找个大盆来,把它们养起来。”
我立刻反应过来,点点头,快步走向阳台。
阳台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我以前养金鱼用的大号陶盆,一直闲置着。
我把陶盆搬到卫生间,用刷子把里面的灰尘和污垢仔仔细细地刷洗了好几遍。
然后,我接了满满半盆清水,把陶盆吃力地搬到了客厅。
我解开网兜,学着大伯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抓住甲鱼的后部,把它们一只一只地放进了陶盆里。
它们一接触到水,立刻就沉了下去,趴在盆底,半天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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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在我家坐了不到半个小时。
他喝了一杯我妈泡的浓茶,隔着襁褓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大侄孙,就执意要走。
他说家里的田里还有活要干,不能多待。
我们怎么留也留不住。
我送他到楼下。
走到单元门口,大伯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一改刚才的轻松。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我的耳边,一股浓重的烟草味传来。
“小浩,你听清楚了,下面的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
我看着他郑重的神情,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两只甲鱼,是在水库最深的泥潭里抓的,野性大,肚子里不干净。”
“你拿回家,一定要用清水养着。”
“记住,什么东西都不要喂给它们吃。”
“每天必须给它们换一次干净的水。”
“最要紧的一点是,”他加重了语气,捏着我胳膊的手也用了力,“必须,必须养足一个星期!”
他连说了两个“必须”,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等它把肚子里的泥沙和脏东西全都吐干净了,你才能杀给你媳妇炖汤。”
“这事关产妇的身子,千万,千万不能着急!”
我被他严肃的态度所感染,也郑重地回答:“我记住了,大伯,您放心,我一定照您说的做。”
大伯这才松开了手,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大步向小区门口走去,没有再回头。
我站在单元门口,看着他黝黑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心里反复回想着他刚才的每一句话。
我回到家里,我妈、我爸和小叔子周凯正围着那个陶盆,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我看还是清炖最好,原汁原味,营养都在汤里。”我妈说。
“红烧也不错,加点五花肉一起焖,那味道才叫香。”我爸提出了不同意见。
小叔子周凯则在一旁流着口水,附和道:“对对对,红烧,妈,多放点冰糖,肯定好吃。”
我走过去,站定在陶盆前。
“这甲鱼,现在不能吃。”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三人的讨论声戛然而止,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为什么不能吃?”我妈率先发问,眉头皱了起来。
我把大伯临走前的嘱托,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所以,必须用清水养一个星期。”我最后总结道。
我妈听完,脸上立刻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哎呀,哪来那么多讲究?”
“你大伯就是个老农民,思想封建,懂什么营养学。”
“活的东西,杀了趁新鲜吃,那才是最有营养的。”
“你把它养一个星期,什么都不喂,那不都饿瘦了?鲜味也跑光了,说不定直接给养死了。”
我爸也在一旁点头附和:“是啊,小浩,你妈说的有道理。我们常说海鲜河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放久了就没那个味了。”
我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
“不行。大伯特意那么严肃地叮嘱我,肯定有他的道理。”
“这东西是给王倩补身体的,她是产妇,身体金贵,不能有任何马虎。”
“万一吃出什么问题来,谁负得起这个责?”
我妈的脸色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嘴角向下撇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我还能害了自家媳妇不成?”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点道理会不懂?”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讥讽。
“我看你就是舍不得,想把这好东西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
这话像一根刺,扎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王倩的身体着想。”
周凯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开口帮腔。
“就是啊,哥,不就是一只甲鱼嘛,至于这么较真吗?”
“大伯就是爱故弄玄虚,我们村里以前那些老人也都这样,神神叨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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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的气氛因为我的坚持,瞬间变得紧张而尴尬。
我不想和他们发生争吵,尤其是在王倩坐月子期间,家里需要一个和睦的环境。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了最后通牒。
“总之,一个星期之内,谁也不准动那两只甲鱼。”
我撂下这句话,没有再看他们,转身走进了卧室。
王倩正靠在床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儿子。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轻声问我:“外面怎么了?好像在吵架。”
我走到床边,帮她掖了掖被子,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就是和大伯他们讨论甲鱼怎么做好吃,声音大了点。”
我选择对她隐瞒了这场小小的家庭风波,不想让她在这种需要静养的时候还为家事烦心。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古怪。
我妈几乎不怎么主动跟我说话了。
她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一丝埋怨。
她每天做饭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走到阳台,对着那个大陶盆看上半天。
嘴里还低声念叨着:“真是作孽,好好的东西都给放馊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冷言冷语,严格遵守着和大伯的约定。
我每天上午都会给陶盆里的甲鱼换一次水。
第一天换水的时候,我把盆里的浑水倒掉,发现盆底沉淀了一层薄薄的、黑色的细沙状物质。
第二天上午,我再次换水。
这一次,盆底的沉淀物明显比前一天更多了,水也变得比昨天更浑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我特意把我妈叫到阳台,指着盆底的秽物给她看。
“妈,您看,大伯说的是对的,这东西肚子里的确很脏。”
我本以为这能说服她。
她却只是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那不就是甲鱼拉的屎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还天天拉屎呢。”
我被她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周凯更是像个馋嘴的猫,隔三差五就跑到我面前来问。
“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啊?我都快馋死了。”
“再等五天。”我每次都这样回答他。
他便一脸失望地走开,嘴里嘟囔着“真没劲”。
我夹在固执的母亲和嘴馋的弟弟中间,感觉有些疲惫,但我依然咬牙坚持着。
这是给王倩补身体的,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转眼到了第三天下午。
那天我妈的一个老姐妹打来电话,约她去小区门口的棋牌室打麻将。
我妈在家憋了好几天,早就心痒了,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她出门前,还特意嘱咐我:“看好孩子,倩倩要喝水就给她倒,别偷懒。”
我爸单位临时有个会议,中午就没回来吃饭,要到晚上才回。
偌大的家里,只剩下我,正在卧室休息的王倩,嗷嗷待哺的儿子,以及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的周凯。
下午三点多钟,我好不容易把哭闹的儿子哄睡着了。
王倩也累得不行,靠在床上,眼皮都在打架。
我给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卧室,想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喝。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周凯房间里传来一阵阵激烈的鼠标点击声和模糊的呐喊声。
他戴着耳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
我没有打扰他,径直走向厨房。
路过阳台门口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那个大陶盆里瞥了一眼。
只一眼,我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盆里,只有一只甲鱼孤零零地趴在水底。
另一只,那只个头稍大一点的,不见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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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到周凯的房门口,一把推开门。
周凯被吓了一跳,猛地从电脑前抬起头。
我冲过去,一把摘掉了他的耳机。
刺耳的游戏音效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另一只甲鱼呢?”我厉声问道,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
周凯被我狰狞的表情吓到了,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我……我不知道啊,哥。”
“你不知道?”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家里就我们几个人,甲鱼长翅膀自己飞了?”
我逼视着他的眼睛,他不敢与我对视。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在我的逼问下,终于扛不住了。
“是……是妈拿走的。”他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
“什么时候拿走的?”我的心跳得飞快。
“就……就在她出门打麻将之前。”
“她拿去哪了?”我追问道。
“我听见她打电话,好像……好像是说拿去给小叔子补身体。”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妈嘴里的小叔子,不是周凯,而是我妈娘家那边的亲侄子,也就是我的表弟。
那个表弟今年刚上大学,从小体弱多病,是我妈最心疼的外甥。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她怎么能这样!”
“我跟她反反复复说了多少遍,现在绝对不能吃!”
我气得浑身发抖,松开了周凯的衣领。
周凯被我吓得缩了缩脖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立刻掏出手机,找到我妈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终于被接通了。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麻将牌碰撞声,以及女人们嘈杂的笑谈声。
“喂,小浩啊,什么事啊?是不是孩子又闹了?”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应该是手气不错。
“妈!”我努力压制着自己的火气,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把一只甲鱼拿走了?”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停了一下。
“是啊,”我妈的回答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的愧疚,“怎么了?”
“我上午给你表弟家打电话,听说他又头晕了,我想着这东西大补,正好给他送过去补补身子。”
“我不是跟您说了,要养一个星期才能吃吗?”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
“哎呀,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犟呢。我都跟你表婶交代好了,让他们晚上就炖了吃,那东西得趁新鲜。”
“你……”我气得眼前发黑,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到我摸牌了,我这儿正忙着呢,挂了啊。”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
我握着传来忙音的手机,愣在原地。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对着空气挥了一拳,却什么也打不中。
那天晚上,我爸下班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妈也打完麻将,哼着小曲,满面红光地进了门。
她一进门,就看到我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
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家大功臣不高兴了?”她故作轻松地问。
我没有理她。
我爸看气氛不对劲,便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周凯。
“小凯,下午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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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凯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妈,才小心翼翼地把甲鱼失踪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爸听完,脸色也变了。
他转头看着我妈,语气里带着责备:“胡闹!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怎么胡闹了?”我妈立刻不服气地反驳,“我心疼我自己的亲侄子,给他送点东西补补身体,这有什么不对?”
“小浩不是都跟你说了,那东西现在不能吃,有讲究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我爸的音量也高了起来。
“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他大伯就是个乡巴佬,一辈子待在农村,他说的话也能当圣旨?”我妈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那东西是我大伯特地抓来,留给王倩补身体的!”我终于忍不住,对着她吼了出来。
客厅里所有人都被我这一声怒吼镇住了。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也爆发了。
“家里不是还有一只吗?你急什么!”
“周浩我告诉你,你现在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我连家里的一点东西都做不了主了是吗?”
一场激烈的家庭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了王倩虚弱的呼喊声。
“周浩,周浩,孩子哭了,你快进来一下。”
我狠狠地瞪了我妈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最终还是强压下怒火,转身快步走进了卧室。
我不能让王倩听到我们的争吵,更不能让她为这些事情烦心。
那一晚的晚饭,餐桌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谁都没有说话。
饭桌上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单调声音,以及窗外传来的微弱风声。
我妈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我爸端着碗,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周凯则把头埋得低低的,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饭,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晚餐。
我更是食不下咽,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
我起身回到房间,把门轻轻地关上。
夜里十点多,我刚把哭闹了半天的儿子哄睡着,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正准备躺下休息。
客厅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那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不祥。
我听到我爸从房间里走出来,接了电话。
“喂,你好,哪位?”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爸的语气瞬间就变了,充满了惊愕和不敢置信。
“什么?你说什么?”
“现在在哪个医院?市中心医院急诊科?”
“好,好,我们马上过去!”
我爸“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脚步声慌乱地冲到我妈的房门口,用力地拍着门。
“快开门!出事了!”
我妈被惊醒,打开了房门。
我几乎是同时从卧室里冲了出来,正好听到我爸带着颤音的话语。
“你表侄一家,三口人,全都上吐下泻,刚刚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了!”
我妈“啊”的一声尖叫,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门框上。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猛地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该来的,还是来了。
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
我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我爸连扣子都扣错了。
我妈更是神情恍惚,连鞋都穿反了。
下楼的时候,我妈的腿一直在发抖,几乎走不了路,是我和我爸一左一右架着她。
我爸匆忙发动了车子,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向市中心医院疾驰而去。
车里,我妈一直在不停地哭,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就是想让他补补身子吗……”
我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预言被验证后的冰冷和麻木。
十几分钟后,车子在市中心医院急诊大楼前一个急刹车停下。
我们冲进急诊大厅,一股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整个大厅灯火通明,却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以及痛苦呻吟的病人和焦急的家属。
我们在急诊观察室的走廊尽头,找到了我妈的表弟一家。
表弟和他爸妈三个人,都躺在移动病床上输着液。
他们的脸色都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蜡黄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
每个人的床边都放着一个不锈钢盆,盆里是他们吐出来的秽物,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我的表婶,也就是我妈的弟媳,一看到我妈,就像疯了一样,哭着从凳子上扑了过来。
她一把抓住我妈的衣服,用力地撕扯着。
“姐啊!你可把我们一家给害死了!”
“你到底给我们送的是什么东西啊!”
“医生说我们是严重的食物中毒,要是再晚来半个小时,命都没了!”
我妈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闻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叠化验单,表情非常严肃。
“谁是病人的家属?”
“我们是,医生,我们是。”我爸赶紧上前,挡在了两个女人中间。
医生锐利的目光在我们几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瘫坐在地的我妈身上。
“病人晚上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严厉地问道。
我妈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就……就吃了一锅甲鱼汤……”
“甲鱼?”医生立刻皱起了眉头,“是野生的吗?”
“是……是亲戚从乡下送来的。”
“宰杀前做过净化处理了吗?”
我妈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根本不知道医生说的是什么。
医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化验单递到了我爸面前。
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妈的脸上。